賣菜不使水,
買菜噘著嘴。
——民 諺
清早起來,陳柱子叫老白熬了一鍋小米粥,又在籠上餾了十幾個饅頭,還特意炒了一盤蘿蔔絲熱菜。
陳柱子有個規矩,他自己雖然是菜案和面案的行手——飯館師傅,但他每天吃的三頓飯,卻必須由老白來做。他把這一點分得很清楚。他認為自己每天掌鍋做菜,這是做生意。家裡的飯一定得由老婆來做,老婆就是「做飯的」。如果老婆不做飯,那就是不吉利了。
吃早飯時候,陳柱子把春義兩口子叫來一塊吃。他吃著飯對春義說:
「春義,我看你們不要去黃龍山開荒了『打生不如望熟』,好歹我在這兒有這一家飯鋪。俗話說『三年餓不死火頭』,干這飯店生意,雖然不是一本萬利,可是餓不壞人。再說,你們兩個還年輕,此地人又欺生,你們就留在咸陽和我蹲在一塊,互相總有個照應。你們看怎麼樣?」
春義嘆了口氣說:「柱子哥,你知道我是個『百拙無一能」的人,除了種地,什麼能耐也沒有。你們這也是小本生意,恐怕給你們添麻煩。」
陳柱子說:「不怕。是雞都長兩隻爪,是人都有兩隻手。誰有能耐誰沒能耐?都是逼出來的。『不受苦中苦,難當人上人。』一勤天下無難事。我十三歲那年到開封第一樓飯莊當學徒,一天和三百斤面、挑四十擔水,還要打夜作洗碗刷碟子。就那樣我咬住牙幹了。冬天刷碗水冷,手背上裂的凍瘡口子,像蛤蟆嘴那麼大,我沒有向掌柜張嘴要過一張膏藥。人家說,『徒弟,徒弟,三年奴隸,吃不完的剩飯,受不完的窩囊氣』,我想著,咱來不是為學點手藝嗎?反正別人吃不了的苦我要吃,別人不想乾的臟活重活我要干。民國十八年過年饉,飯莊生意不好,掌柜裁人,十六個夥計裁減了十四個,掌柜把我留下了。為什麼?他離不了我。錢,這東西也好賺也不好賺。錢袋裡的錢都是花的,就看你能叫他掏出來不能!」
老白是個熟腸子人,當年在赤楊崗時,對春義這小夥子印象就不壞,又看他帶著這個小媳婦,幹活利索,一說兩笑,也有心把他們留下,就插嘴說:
「春義,這一點你可得跟你柱子哥學。你柱子哥滿眼都是錢。別人看不到的錢,他都能看到。我們初到咸陽,還不是兩手握空拳,一個子兒也沒有。撿了人家四個破蒲草包,借了五升綠豆,發豆芽賣豆芽菜,就這樣在咸陽住下了。叫我說,你們只管留下。」
鳳英本來就有意留下,可是她是個新媳婦,又知道春義脾氣執拗,自己不敢插嘴。她仔細聽著陳柱子的處世經驗,暗暗記在心裡。跑前跑後給陳柱子和老白盛飯拿饃,忙得像在自己家裡一樣。
春義看他們兩口子這樣熱心,自己也很感動。他苦笑著說:「我能幹什麼?連個面也不會揉。」
柱子看他有點活動的意思,就胸有成竹地說:「兄弟,我已經替你們想好了。你呢,有一根扁擔兩個筐子,就在街上擺個菜攤。王橋鎮離這裡二十里,那裡有幾家菜園,粗菜、細菜都有。每天起個小五更,去王橋挑一擔菜。回來不耽誤趕集。一天能賣一擔青菜,顧住你的嘴就綽綽有餘了。弟妹呢,就在我這飯鋪里,幫你嫂子一塊打個下雜。無非是端飯洗碗,摘菜剝蔥,這活誰也能幹得了。我也不白用人,咱們醜話說在前頭,弟妹在我這裡,吃飯不要飯錢,你們倆打個地鋪住在我的店裡,也不給你們算店錢。另外,一個月再補她十元錢。你們也買雙襪子鞋穿。」
還沒等春義說話,鳳英就忍不住感激地說:「大哥,我們不要錢。只要能有個窩住,有一碗飯吃,我們什麼都不要。」
柱子卻說:「不。『親是親,財帛分。』這叫先丑後俊,省得以後心裡彆扭,又說不出口。要是行,就先說定一年。」
春義沒有想到陳柱子這麼大方,又看到鳳英那麼有興趣,自己也不好再說什麼。「反正比大街要飯強」,在這種年月里,他不敢有什麼挑揀了。
二
王橋鎮臨著渭河岸,這裡土地肥沃,古渠縱橫。幾百年來,當地農民就有種菜的習慣。俗話說,「一畝園,十畝田」,菜農的收入要比種大田的農民收入高得多。這裡流行一句話是:「王橋農民不種田,兩畦黃瓜吃半年。」不過這些年王橋菜農卻也不那麼自在。他們最怕過兵。只要中央軍從這裡過一次,不但菜賣不到錢,連黃瓜、菲菜等菜畦,也被糟蹋得不成樣子。另外,他們也很少拉著大車到咸陽賣菜了。平常去賣一次,不但腰中大錢袋裡塞滿了鈔票,還能在街上飯館裡吃一頓,喝二兩。現在他們不敢去了。因為官路上國民黨軍隊到處抓車,還專抓他們菜農的車,因為他們有錢好敲竹杠。如今他們把青菜販給「萊販子」,雖然錢少賺一些,倒落得個安全。
春義頭一天去挑菜,倒也順利。因為是老陳的牛肉麵館介紹來的。菜農一下子就給他裝了三十斤蘿蔔,二十斤白菜,還給他加了一捆大蔥,十斤菠菜和兩捆蕪荽香菜,好叫他搭配著賣。
春義把菜挑到街上,卻不擺在陳柱子的店門口,他擺在西門裡一家煤行門前。他不想讓鳳英看到他賣菜的樣子。攤子擺開後,他不會叫賣,所以一直擺到小晌午,只賣了兩堆蘿蔔。頭一堆給人家稱蘿蔔時,因為不會使秤,盤子里放的蘿蔔太多,秤錘脫落,稈桿還把買菜的那人戴的蘇州白銅腿眼鏡打落在地上,幸好眼鏡掉在白菜上,沒有打碎,惹得那個買蘿蔔的人說:「我說你這個『河南蛋』,不像個『河南蛋』,你倒像個教書先生!」
春義臉紅得像塊紅布一樣,不敢回人家的話。只好給人家掭了個蘿蔔。
一直到晌午,太陽偏西了,鳳英沒有見春義回來。晌午是飯店生意忙的時候,她也不敢脫身出去到街上找他,一直到吃面的人漸漸稀少,她才向陳柱子說:「大哥,他不會迷路吧?」
陳柱子說:「王橋鎮離這裡二十里,一條筆直官馬大道,閉著眼也能摸回來。不慌,等會兒我去街上找找他。」話雖這麼說,陳柱子心裡也有點打鼓。他倒不是怕春義丟了,而是怕國民黨兵抓壯丁、拉小伕,春義又是老實人,如果真的被抓壯丁抓走了,還真無法向赤楊崗鄉親們交代。
他看著集上的人漸漸散去,就把爐火上壓了兩杴煤,去掉圍裙,口袋裡塞了半盒「大喜來」香煙,去找春義。
找到煤行,看見兩筐菜在那裡擺著,卻不見春義,他正在稀罕,才看見春義從牆角下抄著手走過來。柱子看著那抄著手走路的慢條斯理樣子,又看他擺那個菜攤,不禁苦笑起來。
「這一擔菜你還沒有賣完啊?」
「沒有。問也沒幾個人問,大約是此地人不愛吃菜。」春義答。
柱子笑起來,他說:「不是這裡人不愛吃菜,是你菜攤子擺得太稀罕了。你弄兩筐放在這兒,蹲得八丈遠,人家還只當是你買的菜,在這兒歇腳哩。」
春義說:「我有秤擺在這兒。」
柱子說:「秤又不會說話啊,你也真選了個好地方,擺在煤行門口。你看看,你這白菜快成黑菜了,賣東西也得有個眼色,你賣的吃食東西,這邊一大堆煤,人家誰還要買你這青菜?另外,你看看你這一捆菠菜,快蔫成千茄棵了。『賣菜不使水,買菜噘著嘴』,賣青菜全憑一個乾淨鮮嫩。你不放水,他佔了便宜還不高興,你把菜透透灑上水,賺了錢他還舒坦。賣菜、開飯店都是『水裡求財』,全憑一勺水。我的『善人』兄弟呀,你這心眼怎麼這樣不透氣呢?」
春義聽他說得頭頭是道,自己也認輸了,只好哭喪著臉說:「要不明天再來賣?」
陳柱子掂了掂他的菜筐說:「還有四十多斤菜。這樣吧,大街上趕集的人都走光了,串小巷子賣吧。明天還有明天事。」說著,他見一個老漢在城牆邊的井台上用轆轤打水,就走了過去。他先喊了一聲:「大爺,打水啊!來,我替你打。」說罷挽起袖子,把桶在井繩上扣好,一隻手嚕嚕放起轆轤,接著一隻手吱哇吱哇絞上來。他把一桶水打上來放在老漢面前,又打了一桶。然後對老漢說:「我這桶水去飲飲菜!」老漢笑著點點頭,他提起水桶到菜攤前,先把兩捆菠菜抱起,頭朝下在水裡飲了飲,又向幾捆芫荽香菜上灑了些水,剩下的半桶水,全都潑在了白菜上。
最後,他又提起空水桶替老漢打滿了一桶水,並拿起扁擔,要替老漢把水送到家電。老漢執意不肯。他又親自扶著鉤擔放在老漢肩上,才轉了回來。
真像陳柱子說的,賣菜是「水裡求財」的行業。就這一桶水使上後,轉眼工夫,一擔菜馬上鮮嫩活潑起來。幾捆菠菜紅根綠葉,就像才從畦里割下來一樣,兩捆芫荽香菜鮮綠帶翠,支支楞楞香氣撲鼻,就連那洗了澡的大棵白萊,也變得水靈靈、白嫩可愛了。
陳柱子拿起秤說:「你挑上,我陪你去轉巷子去。」
春義把地上擺的菠菜、芫荽放進筐里,挑起擔子說:「哎喲,還怪沉哩!」柱子說:「都是錢!這就叫半桶水也要當菜賣!」
三
走進一條巷子口,陳柱子看見幾個婦女在圍著一個香油挑子打香油,就對春義說:「吆喝!把他那幾個買主誘過來!」
春義為難說:「怎麼吆喝?」
「賣菜呀!你賣什麼得吆喝什麼。」
春義嘴張了幾張,還是喊不出來。
陳柱子說:「兄弟!走此處說此處。你怎麼連喊一聲也不會?使勁喊!」
春義被他逼得無奈,只得眼睛一閉:
「賣菜啊!……」
大約是聲音太大,又喊得生硬,把柱子嚇了一跳。他心裡說:「這一聲可真是超過常香玉!」他看了看春義,春義已經憋得滿頭大汗,又對他可憐起來。他鼓勵春義說:「行!就這麼吆喝!不過號頭還不清楚,你光喊賣菜,人家不知道你賣的什麼菜。你要喊清道明,讓人家在家裡都聽得清楚,誰家缺什麼菜,自然就來買了。另外,腔調要脆和一點,高興一點,有個精神,叫買菜的想過來買。你要是喊得像哭二舅爺一樣,誰還想來答理你。」
柱子說著,春義卻低著頭不吭聲。柱子仔細看看,春義面頰上卻有兩行眼淚,陳柱子嘆口氣說:「兄弟,不是你哥哥我逼你,日子比樹葉還稠,人不能把嘴拴住。這是個營生啊!」說罷他又說:「今天我替你吆喝吧,你仔細聽聽,記在心裡,要是換作旁人,哥哥我還不教他哩!」
柱子說罷就朝著幾個婦女吆喝起來。他喊著:「誰要這白蘿蔔、大白菜、嫩菠菜、芫荽、蔥——哇!」
陳柱子不但嗓音洪亮,還節奏分明,特別後邊那個「蔥」字,行腔遠送,聽起來清脆悅耳。只喊了兩聲,不但把那幾個買香油的婦女喊了過來,好幾家門戶乒乓亂響,剎時間一圈籃子圍住了他們的菜挑子,一擔菜沒有串兩三個巷子,就賣完了。
回來路上,陳柱子交代春義說:「在巷子里賣菜,秤一定要給足給夠,城裡的人買菜不比鄉下,家家戶戶差不多都有桿秤,買回家去還要再稱稱。賣菜也是賣熟買主,不是一鎚子買賣。所以寧可叫他們占點便宜,不要缺斤少兩,不論幹什麼,都要講個名譽。名譽就是錢。另外,你最好有個『招牌』!我說的招牌就是幌子。比如說你買一個白氈帽戴上,這幾條衚衕里的人只要記住戴白氈帽賣萊的菜好秤足,以後你賣一擔菜就和玩的一樣了。」
陳柱子把這些市場學問向春義傳授著,無非是要他能生活下去。可是春義卻聽不到心裡去。他總覺得自己好像一個看魔術的觀眾,突然被叫到舞台上配合表演一樣。他老覺得那麼彆扭,那麼陌生。他同土地、莊稼和牛打過交道,它們都是不會說話的東西,可是他理解它們,能看出它們的饑飽寒熱,能觀察它們的感情。他自己從理智上也知道流入城市以後,要適應這個環境才能生活下去,但是這等於要他脫胎換骨。……
四
陳柱子的牛肉麵店,到黃昏時候本來還有一陣生意,遠途趕牲口馱子的腳佚,走鄉串村的小販,還有那些渭河上的船家,賣炭的,打壺的,賣腿帶子挑花桿的,背絲線包袱的,在他們晚上回到咸陽打尖住店以前,還要來吃兩碗牛肉麵,有時碰巧了,一個晚飯時間也能賣三五十碗面片兒。
這天大約風大,到太陽偏西時候,也不見個買主進來,老白和鳳英看陳柱子沒有回來,就拉起話來。
鳳英看著街上的行人說:「這咸陽的女人怎麼比男人都穿得好?你看,男人們都穿個撅肚小襖,女人們都穿著絨衣,戴著握頭,有的臉上還擦著粉。要是放在咱們老家,不把人羞死?」
老白笑著說:「你還沒見娶媳婦時的排場哩!女客都穿著拖地裙子,大雲肩,小披風,戴的耳環耷拉到肩膀上,四五十歲的老婆子頭上還戴著花兒。男人們呢,連個穿大褂的都沒有。這地方呀,男多女少,女人主貴,女人一年到頭坐在炕上,男人們什麼都得干。所以女人們在家裡都養得細皮嫩肉的,男人們成年風吹日晒,都黑得像個煤黑子,沒有一個好看的。」
鳳英說:「那還是人長得黑,豬在豬圈裡捂不白,羊在山坡上曬不黑。我看這裡有些男人長得也怪漂亮。」
老白打了個哈欠說:「有是有,就是少。……」
正說話間,城關聯保處的勤務員秦喜推了輛自行車,從街上走了過來。這時候咸陽城的自行車,總共也不過幾十輛,秦喜推著車子,背著手電筒,留著個分發頭,穿著一雙皮底鞋,襪子腿拉在褲子外邊,還吊了兩隻一寸多寬的花弔帶兒。老白認識秦喜。她喊著說:
「小喜子,回家啊?又想你嫂子了!」
秦喜粗魯地說:「我想你哩!」說著又瞅著街上說:「今兒個這賣菜的都跑到哪個老鼠窩裡了?想買斤蔥也找不到。」
老白說:「別找了,在我們這兒拿幾棵算了!」秦喜笑嘻嘻地說:「我就等著你說這句話!」說罷把車子支在門口,捋了一下頭髮,皮底鞋「咯吱、咯吱」響著走進店來。
「你掌柜哩?」秦喜跳在板凳上蹲著問。
「上街了。」老白說著從裡間拿出一把水煙袋遞給秦喜說:「吸袋這吧!煙捲你柱子哥帶出去了。¨
秦喜一推說:「我不吸這屎水煙。」說罷從口袋裡掏出一盒紙煙,撕開個小口,用手一搖,紙煙跳出了一支,用嘴接住。
老白對鳳英說:「拿火!」
鳳英忙到灶上拿過一盒火柴,划了一支沒有劃著,又急忙划了一支,就在這肘,秦喜才看清站在他面前的這個年輕女人。她彎彎的眉毛,薄薄的嘴唇,一個微微向上翹的小圓鼻子,兩隻黑而透亮的眼睛,被蓋在長長的腱毛下邊。
秦喜吸著了煙,卻不敢抬頭,因為他下巴上有一塊紅疤。這塊紅疤的顏色又慢慢擴大,他的臉竟然紅了起來。
老白沒有察覺,她打趣著問:
「小喜,聽說你要娶媳婦了?」
「誰說的?」秦喜仍低著頭。
「街上都傳遍了。賣釀皮子郭祥家的二閨女。人家說你早就相好了,當我不知道!」
秦喜說:「我吃得起他釀的皮子,娶不起他的閨女。他要八石小麥,我上哪裡給他找?」他說著瞟了鳳英一眼。鳳英笑吟吟地、大方地站在那裡聽他們說話,並不介意。
老白又笑著說:「恐怕還是你嫂子不願意吧!她不點頭,你不敢結婚。」
秦喜裝得正色說:「別打俚嬉了,我又不吃她、不喝她的,我娶老婆自己養活,她管得了我?」說罷,他催著說:「蔥呢?我得走了!」
老白抱了一小捆蔥,放在他車子的後架上,又交代說:「小喜子,你催催稅所的老劉,我們第四季的牌照還沒有發下來。」
秦喜回頭又看了一眼鳳英說:「這你就別管了,保准三天內你拿到牌照!」說罷踢開支架,跳上自行車,雖然街上已沒有行人,他卻把車鈴撩得像報火警一樣飛跑而去。
秦喜走了以後,鳳英笑著問:
「這個人是幹啥的?」
「聯保處一個公務人員。』』
「那你敢和人家開玩笑?」
「……」老白微笑著沒有回答。
五
老白把水煙袋忘記在桌子上。這把水煙袋卻又引進一個人來。
這人姓王,叫個王蛤蟆,有六十多歲年紀,漫圓臉,小個子,經常戴著一副釘了四五個銅卡子的破茶色眼鏡。他一輩子遊手好閒,沒有正經職業。他還有個比較費解的外號,叫個「煙袋獸」。
原來在咸陽城裡有個風俗,街上各家商號店鋪,門口都有四條板凳,桌子上擺著一把水煙袋。這水煙袋有很多種,大的商店,像糧行、南貨店、京貨鋪、布匹綢緞商店,都要擺一把蘇州白銅煙袋,這種煙袋是「自來吹」,吸一袋煙後,只消把裝了煙的煙袋哨稍稍一提,輕輕一吹,煙灰便飄落地上,再裝第二袋煙吸。第二種是本地銅匠打得黃銅煙袋,這種煙袋不能自來吹,要把煙袋哨拔掉放在嘴裡吹,才能吹掉煙灰裝第二袋煙。這種煙袋大多是棉花行、雜貨店、藥材行、染坊、醋坊招待顧客所用。雖然吸後滿嘴苦水,只要能過過煙癮就行。像陳柱子開的小飯鋪這一類小買賣,本來是不必備水煙袋的,可是陳柱子是外鄉人,當地街坊鄰居,三老四少有人來串個門,吃碗面,沒有把煙袋總覺得無法應酬。陳柱子自己雖然不吸煙,卻也在舊貨攤子上買了把煙袋。這把煙袋本來是把白銅煙袋,煙袋嘴斷了一截,又焊上了一截黃銅管子,盛煙絲的煙盒子也沒有了,焊上半截炮彈殼子。這把煙袋雖然難看,陳柱子卻把它擦得耀眼鋥光,仍然顯出金屬本色。他這把煙袋平時不在外邊放,只是在遇到該讓煙的客人來時,才把它捧出來。
王蛤蟆的煙癮是大得驚人的。據說他一口氣能吸兩個鐘頭不住嘴。他這麼大的煙癮,卻沒有錢買煙絲。全憑每天在街上走東家串西家,混各家商店的煙吸。因為他天天混煙吸,屁股又沉得像灌了鉛,很多家商店都討厭他,有的看見他來時,趕快把煙袋藏起來,有的把火香折斷,只剩一寸長,好讓他吸兩袋就走。
不過王蛤蟆這人也知趣,碰到人家生意忙時,決不去打擾,湊著人家討價還價時,他還要幫幾句腔替商店攬生意。沖著這家商店這天生意好,掌柜心裡高興,他就要坐下來大過老癮,起碼要吸它一個鐘頭。他這個諢號就是由他這宗煙癮所得。這個「煙袋獸」的獸,不是野獸的獸,而是說他像瓦房脊上兩頭安的瓦獸,這種獸頭每天穩坐不動,也頗有幾分像王蛤蟆蹲在商店板凳上的樣子。
王蛤蟆平日不大到陳柱子的牛肉店裡來串門。第一,他覺得到飯鋪里坐,自己又不買飯吃,看著人家吃飯,肚肌眼饞不好受;第二,他知道陳柱子有一把煙袋,但經常不拿出來,光來磨閑嘴皮子也沒意思。今天他從門口過,忽然發現煙袋擺在桌子上,眼睛一亮,兩條腿就拐進店裡。
「今兒個生意不錯啊!」他向老白打著招呼,順勢先抓住煙袋,然後才脫掉鞋子,蹲在板凳上。
「平常。」老白不冷不熱地回答。
王蛤蟆裝著煙說:「昨兒個晌午,有幾個賣生薑的,問我哪裡有飯鋪,我說你們到南關,陳掌柜家的牛肉麵,碗大湯肥分量足,你們一定要到那裡去吃。他們來了吧?」
老白說:「一天那麼多買飯的,誰記得住。也可能來了。」
王蛤蟆看她不來點火香,就又說:「賣飯全憑乾淨。你們陳掌柜,不論做個什麼菜,就是乾淨,不像十字街老湯家那個羊肉泡饃館,把一條抹桌子的抹布煮在湯鍋里。」他說著加了一句說:「我親眼看見的,我見誰都說!……」沒等他說完,老白趕快掌過來火柴給他點著火香,她知道老頭這張嘴是個「肉廣告」,誰知道他明天會不會對誰說老陳家的鍋里也煮了抹布?
老漢吸了兩袋煙,高興起來。他對老白說:「這還是蘭州煙絲啊!」老白說:「是啊!上月老陳託人在西安捎回來兩斤。」她又揶揄地說:「王大爺,人家說你一口氣能吸二百袋煙,真的嗎?」王蛤蟆:「哪有這個事!別聽他們諞閑傳,這是他們糟蹋我。當然,這吸煙也有吸煙的意思。我破個謎兒你們猜猜。」說著他念了起來:「『彎彎鹽曲一條龍,腦頂門上一點紅,光打呼雷不下雨,一陣雲彩一陣風!』你們說這是個啥東西?」
鳳英小聲對白月蓮說:「煙袋。他吸的水煙袋。」老白大聲說:「那不是你吸的水煙袋嗎!」老漢笑了。他用火香搗著老白說:「你可真聰明,賣水的王二夯猜了三天沒猜出來。」
王蛤蟆為了多吸兩袋水煙,就盡量討這兩個媳婦的喜歡。他看著鳳英說:「沒有見過面,你也是逃黃水出來的吧?」
老白說:「我們一個村子的,家裡房舍田產都淹了。」王蛤蟆嘆了口氣說:「大劫數啊!不過你們逃到咸陽算逃到好地方了。我咸陽南門外就是渭河。幾千年來,渭河水再大,也淹不了咸陽城。西大街有個張爺廟,張爺廟有一條趕水的銅鞭。渭河發水的時候,只要把張爺的銅鞭抬出來,一敲鼓打鑼放鞭炮,渭河水不敢進城,嘩嘩嘩地就跑了!」
老白說:「有這麼靈嗎?」
王蛤蟆吸著煙袋說:「這就叫人傑地靈。陝西省九十六個州縣,我咸陽數第一州。秦始皇看上這個地方,就在這裡建過都城。別看西安現在繁華,當年他還得歸咸陽管。姜子牙就在這渭河上釣過魚。周文王請他當軍師,他說:『我老了,走不動了。』周文王說:『你坐在車上,我拉著你。』周文王給他拉車拉了八百零八步,到咸陽就停住了。姜子牙說:『你拉我八百零八步,我保你子孫江山八百零八年。』結果周朝坐了八百零八年,氣數就盡了。周文王的墳墓就埋在這北塬上。他兒子武王、孫子成王和重孫康王的墳也埋在北塬。漢劉邦的墳墓也埋在咸陽。光朝廷的墳墓,這裡就埋著好幾十個。不過他們都不是聖人,只有周文王是聖人。所以他的墳墓和別的皇帝墳墓不同,他的墳叫『背子包孫』,兒子武王的墳在他的墳上邊埋著,孫子成王、重孫康王的墳在腳下邊埋著,這就叫『背著兒子抱著孫子』。孔夫子那麼講究禮數,來咸陽看了文王的墳,連忙說:『合禮!合禮!』秦始皇那麼霸道,他不敢把自己的墳埋在咸陽。因為他雖然是皇帝,可不是聖人!武則天把她娘的墳硬埋到咸陽,想冒充聖人,結果服不住咸陽的風脈,只坐了幾天朝廷,氣數就盡了。武三思這個奸臣把墳也埋在咸陽,結果叫黃巢造反給他的墳平了一半……」
老白說:「照你說這個聖人,比皇帝還要大?」王蛤蟆說:「那是啊,聖人是皇帝的老師。皇帝有了錯,別人不敢打,聖人敢打他!皇帝是爭來的,聖人是生來的,幾百年才出一個聖人。」
王蛤蟆吸著煙說著古,看著兩個年輕小媳婦聽得津津有味。他越說越有勁,老白和鳳英也忘記了做生意。
擦黑時候,陳柱子和春義賣完菜回來。陳柱子見煤火沒有打開,燈沒有點上,兩個人圍著王蛤蟆聽故事,心裡一陣惱火。
陳柱子平生不愛聽戲,不愛聽說評書,尤其討厭遊手好閒坐在那裡窮聊天。他把每一分鐘時間都安排在賺錢上。他認為時間就是錢。便沒好氣地說老白:「怎麼現在還沒上燈?」
老白說:「也沒個人來買飯。」
陳柱子說:「啊!你冷鍋涼灶,人家怎麼知道你賣飯?」
王蛤蟆這種沒趣吃得多了,知道人家一和老婆吵,就是要「攆客」。他還準備再吸一袋就走,陳柱子卻拿了笤帚來掃地,把他地上放的鞋子掃了二尺多遠。
老漢心裡想:我既來了,就不能便宜你。趁著天黑,悄悄把煙盒裡剩的蘭州煙絲,摳出來一撮,抓在手心,嘴裡說著:「你們忙吧,聚永豐的劉掌柜請我喝酒,我得趕快去!」說罷,用腳在桌子底下找著鞋子,又趿拉著鞋走了。
王蛤蟆走後,陳柱子說老白:
「怎麼把煙袋也拿出來了?」
「不是給他拿,是給秦喜拿的。他湊過來抓住就吸,我能從他手裡奪過來?」
陳柱子又瞪著眼說:「我早說過,『喝開水,看三國』,那都是財主們的事。咱是個開飯鋪的,沒有這閑功夫。他把個凳子佔住,人家誰還來買飯?」
老白說:「今兒個也就沒有什麼人!」
陳柱子說:「有事沒事常在行!能叫人等客,不叫客等人。憑你們這樣做生意……」正說著,門口有船上水手大聲問:
「喂!掌柜的,還有面沒有?」
陳柱子大聲喊著:「有,請到單邊坐。」
那人又說:「我們十幾個人哪,還等著趕下水,能快點不能?」
陳柱子掂起火釺子說:「不耽誤!二十分鐘吃面。」他說罷用火釺於先捅了捅火,又搬過風箱,對準火道,「砰——拍,砰——拍」地拉起來。轉眼工夫,牛肉麵店裡熱氣蒸騰,香味四溢,冷清清的廟堂頓時喧騰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