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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龍門之夜

所屬書籍: 黃河東流去

  當街上打臉,茅廁里賠情。

  一一民諺

  一

  洛河上有兩座橋,一座叫天津橋,一座叫林森橋。天津橋這個名字很古了,「天津橋月」本來是洛陽八大景之一。抗日戰爭開始後,這座橋被日本鬼子飛機炸毀,只剩下下邊的一座林森橋。這座橋是北伐後修建的,用國民黨元老林森的名字命名。這座橋沒有天津橋古雅漂亮,但現在卻變成洛陽到豫南的一條咽喉要道。每天南來北往的汽車、膠輪車、運送軍糧的卡車,還有黃包車、架子車和手推木輪車,把這一座不到半里長的河橋擠得水泄不通。牛頭撞馬尾、車輪碰車軸,走一步,挪四指,整個橋上的人畜車馬,就像塞在香腸里的碎肉一樣。

  海老清牽著驢子和雁雁來到橋上時候,才是上午九、十點鐘時分,可是到了中午,還沒有過得橋去。海老清的毛驢本來是在鄉下種莊稼的,沒有見過這樣大的場面,越是人多,它越是擰頭掉尾哼唧著尥蹶子。幾個開汽車的國民黨士兵,看著驢背上騎了個小姑娘,就故意把汽車喇叭捺得哇哇直響來嚇唬驢子。氣得海老清沒法,只是抱著驢子籠頭亂抖,卻不看那些當兵的一眼。在他的眼裡,好像他們不是人,甚至也不是畜生,是一種連畜生都不如的東西。

  雁雁從驢背上跳下來,脫下自己身上穿的小布衫頂在頭上。

  她一方面是為了遮太陽,更重要是為了遮斷那些從汽車上射過來的貪饞眼神。

  到了橋南頭時,人群流動開始快了一些。因為多天沒有下雨,橋南頭的馬路被軋得坑坑凹凹,塵土飛揚。人們的嘈雜聲和互相叫罵聲混合在一起,汽車喇叭聲好像是這個樂隊的大提琴。

  不過人們很少在這裡停下來打架,因為都要爭搶著趕路,罵聲在這裡只是為了開道顯示出來的威風。

  走上往龍門去的寬闊柳蔭大道,人群漸漸地拉開了。柳樹不知道什麼時候栽的,這時已長得有合抱粗。千條萬條的柳枝,從高高的樹榦上垂下來,又互相偎依交織在一起,把整個公路上空織成一條濃綠色的網。公路邊是「古洛渠」的淙淙流水。人們在這個綠色的走廊里忽然又變得文明了,他們開始點頭、打招呼,有時候嘴裡還謙和地喊著:「借光!借光!」

  海老清和雁雁在公路旁的水渠里洗了把臉,在一個叫作「安樂窩」的村邊一家賣涼粉攤子前歇了歇,每人買了一盤涼粉吃了吃。老清讓雁雁還騎上驢子,他在後邊趕著驢,向龍門口走去。

  二

  這龍門,又叫伊闕,兩邊青山對峙,一條清澈的伊河水從中流過,是洛陽有名的名勝地方。東西山上,名剎古寺林立,幽泉奇松掩映,特別是那些石窟內的佛像,大大小小不下十萬餘尊。

  從遠處看去,西山頭上那些石窟佛洞,密密麻麻就像蜂窩一樣。

  東山上的香山寺、琵琶地等幾處名勝,紅樓迴廊,松柏蒼翠,也確有仙境的感覺。

  海老清到了龍門街上,已是半下午的時候。他盤算著要是趕到家裡,還有四五十里路程,還得過一條伊河。俗話說,「能隔千山,不隔一水」,硬著頭皮趕二十里夜路是小事。過不了河留在荒灘野渡上,卻叫人擔心。常聽說龍門南這一帶土匪多,清朝末年的大土匪老架桿「爛襖片」、「張黑子」就出在這裡。現在雖然沒有那麼大的「杆子」了,但劫路的、搶人的,還是經常聽說。自己一個人好說,還有雁雁和一頭毛驢。他正在猶豫,忽然路旁傳來一聲親切的喊聲:「進來歇歇吧,後邊有槽能餵驢。」

  老清扭頭看了看,見是一個中年白凈漢子,系著白圍裙,站在一家飯鋪門前向自己打著招呼。

  老清有些猶豫,他盤算著如果要在這兒住一夜。最少也得一元多錢。「住店不住店,先吃兩碗面」,這是這裡的規矩。另外被子錢、席子錢,再加上餵驢的草料……他想到上午在林森橋上的擁擠情景,覺得本來是起早貪黑一天的路程,卻被那座橋把時間耽誤了。他心裡有點懊喪。

  「哪裡的客?」那個飯鋪掌柜又問。

  「聞鶴的。」海老清不好意思再不回答。

  「趕不到家了!」飯鋪掌柜說,「你就是趕到伊川縣城也得摸黑。住下吧,這是你女兒吧,領著你這姑娘逛逛龍門。這是天下有名的福境寶地。看看蛤蟆泉、蓮花磨,抱抱奉先寺佛爺的粗腿,一輩子有福氣。住下吧,老掌柜,有單獨住女眷的房間。」

  雁雁聽他說著,臉都興奮紅了。她在洛陽住這幾年,常聽人家講起「游龍門」的故事。對於這個難民的女孩子,她除了熟悉籃子和飯碗以外,別的東西幾乎想都沒有想過。現在她也來在龍門山下了,而且是騎著驢子來的。飯鋪那個掌柜,又向她爸爸一句「老掌柜」跟著一句「老掌柜」喊著,雖然是路上的隨便稱呼,卻使雁雁下意識把腰挺直了一些。她把自己的一條辮子撩向背後,學著姐姐在台上的動作。

  太陽的夕照,把龍門兩岸的山色換上了一種綺麗神秘的情調。西山已經藏在太陽光的背陰中,山谷變成了含黛的深藍顏色,山巒變成了滴翠的淺藍顏色。繚繞在深谷石崖下的嵐氣,好像湛藍的海水在流動著。山坡上隱約可見的佛洞古寺。更顯得深邃神秘。

  一群烏鴉向東山上飛去,樂山上這時由於太陽夕照,變成一片燦爛輝煌。香山寺大殿的屋瓦像鍍了一層黃金,玲瓏的鐘樓上的紅色門窗,變成了耀眼的桔紅顏色。山峰上的每一個皺褶,山坡上的一棵棵柏樹,都看得清清楚楚,好像近在眼前,就連很遠的琵琶地上的一棵棵桐樹和竹林,也都歷歷在目。

  雁雁被這神話般的奇幻景色吸引住了,她看得有些發痴。

  這些青山,這些碧水,她從來沒有見過,但她又好像在哪裡似曾見過。是夢中?她沒有做過這樣的夢;是畫中?她沒有看過這樣的畫。大自然的美是通俗的,大自然這本書誰都可以讀得懂,只要他們的心靈像大自然一樣美。大自然用美陶冶著人們,人們又用心靈上的美償還給大自然。美和美是相通的,它不需要介紹人。

  「雁雁,咱住下吧?」老清和女兒商量。

  雁雁笑吟吟地低著頭說:「咱賃他一領席,就在這河邊坐一夜。」她怕她爹心疼花錢。

  「唉,要住就住下,窮家富路,好店也不過一宿,咱也游游龍門。」他回頭又交代飯鋪掌柜說:「掌柜的,我這驢先拴到你後院,我們到山上轉轉,回來再吃面。」

  掌柜的接過來驢韁繩說:「不耽誤,你們就放心去轉吧。」

  由伊河岸登上石級,便是向西山上的小路。雁雁高興地跑在前邊,恨不得一步跨到山上。他們先來在一個水泉旁,一泓清澈見底的泉水,被石欄圍著,泉水通過水池。又從一個石頭雕的蛤蟆嘴裡流出。水石中間長著一個石筍,綠茸茸的苔蘚長滿了一身,峭拔可愛。上邊還刻的有字,海老清老漢只識得一個石字,下邊那個字他不認得,就領著雁雁繼續往山上去。

  一陣嘈雜的叫賣聲音傳過來,原來是在一座石崖下賣碑帖的,地上擺著幾個攤子,都是用毛頭紙新拓下來的字帖。

  「誰要『龍門二十品』!」

  「哎,這裡有兩套『龍門五十品』,四十塊錢一套,便宜賣!」

  「喂!買一張字帖吧,這是陳搏老祖用西瓜皮寫的詩:『開張天岸鳥,奇逸人中龍。』你看,寫得多有勁。」

  賣碑帖的吆喝著,拿著帶墨香的一張張字帖在游山的人們臉前亂搖晃,可是真正買的人卻很少。他們看著海老清的打扮,知道他不是買主,就撇開他向別人兜售。一個老漢卻朝著老清喊著:

  「喂,老先生,買一張吧,『一心無私」,遠看是畫,近看是字!

  你看,這個戴氈帽的老頭跑得多歡,其實這是四個字:『一心無私。』一塊錢一張!」

  海清老漢紅著臉說:「我是種地的,不要這個。」

  「沒關係,買回去貼到牆上避邪!」

  海老清又抱歉地說:「老哥,對不住,我還真買不起。」

  那個賣字帖老漢說:「沒關係,沒關係,買賣不成仁義在。」說著又向別人兜售。

  雁雁悄悄問:「爹,這一張紙就賣一塊錢,怎麼這麼貴?」

  「這都是從石碑上捶下來的字帖,字帖都是聖人寫的字,自然賣得要貴。」

  「這山上有聖人嗎?」雁雁又問。

  「聖人早死了,現在是亂世,沒有聖人。」海老清說著,又指著石崖下幾堆人說。「你看,那不就是拓字帖的。」

  他們來到石崖前看了一會拓字,只會有人向石刻上蘸著墨,有人貼著白紙,有人拿著粽捺子有節奏地向石頭上捶著,石崖邊一張小椅子上坐著個老和尚,拓字的人每拓下來一張向他的銅缽里放一毛錢。

  又登了一段石級,他們來在一座大佛窟前。

  這座石窟寬闊宏大,裡邊供著三尊佛像,中間盤膝而坐的是釋迦牟尼,兩邊站著他的兩個弟子迦葉和阿難。佛像是北魏時期的雕刻,渾厚質樸,粗獷生動。也不知道是石窟裡邊涼,還是由於敬畏心情,海老清跑得一身熱汗,這時頓然消失了。

  雁雁沒有見過這麼大佛像,她看著那大佛細眯的眼睛和豐滿的嘴唇,小聲問:

  「爹,他是女人,還是男人?」

  「……」海老清沒有回答。

  雁雁又裝著懂事地說:「爹,我磕頭吧!」海老清老漢「嗯!」了一聲,自己也跪下了。雁雁磕了一個頭站了起來,海老清按照「神三鬼四」的規矩,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

  海老清本來不大信神信鬼,在老家時,除了逢年過節隨著大溜敬個天爺、灶爺、門神、土地之外,最多再給祖先牌位擺個香爐,至於平常他決不讓巫婆、神漢進門。他對敬神的看法是:「敬神如神在,不敬何妨礙!」他對算卦、看陰陽宅這一套也不大相信。他常說:「算命若有準,世上無窮人。」不過來到這龍門,他還是跪下給菩薩叩了三個頭。一來這裡是名山古寺,好像這裡的佛爺是真佛爺,佛像又那麼巍峨莊嚴,不像巫婆們敬的狗仙狐聖,值得跪下叩幾個頭;其次是因為這些年逃荒在外,顛沛流離,他主宰不了自己的命運。人在不能掌握自己命運的時候,總希望有個神來保佑。海老清的命運就在今年這一季秋莊稼上。他種的幾畝穀子、玉米和綠豆,如果風調雨順能豐收的話,他在聞鶴村就能站住腳了。這就是他的全部希望,他把這個希望也暗暗告訴了菩薩。

  又看了幾個佛洞石窟,海老清不再叩頭了。因為這裡到處都是佛像,抬抬頭是佛,扭扭臉又是佛。這龍門山上共有十萬多尊佛像,大的幾十丈高,小的有落花生那麼大。常言說,「佛多不靈,眼大無神」,海老清和雁雁轉了半天,把這些佛像只好當作景緻看了。

  到了奉先寺,海老清和雁雁算是開了眼界。一座大山從中劈開,幾十丈高的大佛像就刻在劈開的石崖上。這座釋迦牟尼像雖然高大雄偉,卻刻得精細傳神,宛如活人一般。據傳說這是唐朝武則天時候刻的。當時監造佛像的官員,為了逢迎武則天,故意把武則天相貌特徵揉化在佛像臉上,想使她借佛化己。受萬方香火。所以這座佛像看去,不但平眉細目,眼角含著笑意,就連那豐潤的面頰和飽滿的嘴唇,也極像一個婉約富麗的貴族女人。

  兩旁站的迦葉和阿難像,刻得也栩栩如生。迦葉像清癯慈祥,看去就像一個智慧的化身;阿難像渾厚天真,好像代表著生命。

  海老清沒有見過這麼大的佛像,他想著這古時候的人也真有氣魄,刻這麼大的石佛,得用多少人,得花多少錢!要不是太平世事,哪能興動這麼大的工程。

  到了奉先寺,遊客們都要抱抱佛爺的粗腿。這個佛爺的粗腿,其實就是左側一個天王像的粗腿。千百年來流傳著能抱住佛爺粗腿有福氣的神話。來游山的人,大都要抱一下,日積月累,這座天王像的小腿部分,竟然磨得油光發亮,滑膩如玉。雁雁看著人家都在抱,她也想去抱抱,可是因為自己是個女孩子,不好意思去人群里擠。海老清總是把女孩子和男孩子一樣看待,他看出了雁雁的心事,就問雁雁:「雁雁,你想過去抱抱佛爺的粗腿么?」

  雁雁微笑著說:「人太多。」

  海老清說:「多怕什麼,他抱他的,咱抱咱的。走,我領你去!」

  海老清領著雁雁分開眾人,來到那座佛像腿前,把雁雁抱到佛爺腳上,讓她去抱。雁雁努力伸長胳膊抱了一下,兩手卻不能合攏。海老清又說:「你別慌,頭朝下抱。」

  雁雁又頭朝下伸長胳膊抱了一下,這一次兩手合攏起來。

  因為傳說能抱住佛爺腿的人,不但一輩子有飯吃,還福大命大。

  雁雁興奮地跳起來,拉著老清的手說:

  「爹,你也去抱抱,你也去抱抱。」

  老清說:「我已經六十多歲了,一輩子苦日子快過完了,還求什麼福。」

  雁雁說:「你去抱抱怕什麼,又不要錢,人家說老來福才是福哩。」

  海老清說:「你有福就是爹的福。」

  太陽銜在西山嘴上。橙紅色的餘暉鋪在伊河水面上。山上幾座峭拔的山峰倒映在河水裡,奉先寺的大石佛也隨著石崖倒映在閃著萬道金線的波浪里;它們在水裡靜靜坐著,時而又被從優樂山上放下來的竹筏,把影子盪碎,變成一條條起伏的漣漪。

  海老清寧靜地坐在石凳上吸著旱煙袋,望著女兒高興的樣子,他的心裡也樂開了花。忽然傳來一片嘈雜的喝叫聲音。他回頭看了看,只見一群人圍著四個穿黑衣服的巡警,巡警用繩子綁著兩個人。

  雁雁跑過來喊著說:「爹,快去看吧,逮住了兩個大煙鬼!在佛爺耳朵里逮住的,他們鑽在佛爺耳朵里抽大煙,被警察逮住了。」

  海老清走過去看了看,只見巡警吆三喝四驅趕著看熱鬧的人群;兩個抽鴉片的「煙民」,一個耷拉著頭,一個卻滿不在乎地嘴裡叼著紙煙跟著他們走著。

  一個年輕警察為了耀武揚威,嘴裡喊著:

  「走快點!」說著用槍托捅了那個叼煙捲「煙民」的屁股一下。

  不料那個「煙民」反倒惱火了,他把煙捲吐在地上說:「×你娘,耍什麼威風!老子吸的這煙土,是從你們王警長家裡買來的!

  ……」

  那個巡警吼著說:「你混蛋。你胡說!」

  那個抽鴉片的卻說:「你想跟我到順城街他家裡看看嗎?五花鱉肉一樣的煙膏子,還有兩罐子!地方我都能給找到。」

  另外一個年紀大一點的巡警忙擠過來說:

  「哎,有話到局子再說!有話到局子再說!」

  那個抽鴉片的卻往地上一坐說:「我不走了。我要找你們的王警長……」

  「你別裝蒜。」巡警說。

  「我煙癮沒過透,走不動。」「煙民」說。

  那個年輕的巡警把腰中皮帶一解,喝叫著說:「我看你是皮子癢了!」說著「啪!啪!」地打了他兩皮帶。

  那個抽鴉片的卻趁勢往地上一躺說:

  「你今天可是打我了!我記著你小子,我治不了你。有人能治你!咱們走著瞧。」說罷閉上了眼睛。

  那個年輕巡警又要抬起腳去踢他,卻被那個年紀大的巡警攔住了。他對那個抽鴉片的喊著說:「想上廁所是不是?」

  那個「煙民」躺在地上不吭聲。

  那個年紀大的警察向另一個警察使了個眼色說:「走吧。他要上廁所,給他送到廁所解手。」說著兩個人架起那個「煙民」,那個「煙民」由他們攙著進到奉先寺附近一個廁所里。

  廁所里一陣吆喝,幾個解手的慌慌張張地跑了出來。他們有的提著褲子,有的系著腰帶,有的小聲地嘟噥著:

  「嘿!人該倒霉,連解手也選錯了時辰!」

  巡警和那個抽鴉片的在廁所里不知道咕噥了些什麼,停了一陣子從廁所出來了。那個「煙民」嘴上又叼上了煙捲,而且繩子只縛了一隻胳膊,得意洋洋地看著那個年輕巡警。

  另外一個臉黃得像鬼一樣的「煙民」吸著鼻涕說:「老二,給我個『螞蚱』。」

  吸煙的「煙民」給了他一支煙,又給他點著火,由四個巡警揮著下山去了。

  這時,看熱鬧的人都議論起來了。

  有的說:「真會找地方,跑到佛爺耳朵里抽煙!」

  有的說:「捕役個個都是賊,這兩個抽大煙的準是和警察局通著的,要不他也不敢那麼撒潑耍賴。」

  「他們到廁所里不知道說了些什麼?那個人就順順噹噹地跟著他們走了。」有人問著。

  一個人說:「反正沒有好話,好話不會拉到茅廁里說。」

  老清聽著大家議論,沒有敢插話。剛才那股高興的勁頭,也一下子全沒了。他平素為人謹慎,又來在外鄉。常言說:「離家三十里,就是外鄉人。」誰的臉上也沒有貼帖子,誰知道誰是幹什麼的。憑多年的經驗,在是非場所,他是恪守「只用耳,不用口」。

  不過他心裡清清楚楚,「私鹽越禁越好賣」,鴉片煙也是越禁越好賣,民不敢賣官賣!

  下山回到龍門街上時,他又看見那幾個巡警抓來了兩輛洋車,讓那倆抽鴉片煙的煙民坐上,拉著去洛陽城了。看到這樣情景,他不由得暗暗嘆息著:「真是『賊口出聖旨』!可苦了這兩個拉洋車的下力人了。」

  三

  回到店裡,掌柜的已經掛上燈籠,過路的、打尖的、做小買賣串鄉的,也都來投宿住店。

  掌柜的看他們父女回來,把桌子抹了抹,先端上兩碗面來。

  那盛面的碗倒不小,是禹縣神屋燒的大白粗瓷碗。按這裡的習俗,飯鋪賣的都是麻醬拌撈麵條。海老清看著那放在桌子上的兩碗面,倒也凸堆喧騰,高山碗沿一大截子,用筷子攪了攪,只見碗下邊有一多半是綠豆芽,真正的麵條,也不過兩大筷子。海老清又嘗了嘗,說是麻醬麵,也聞不到芝麻醬味,倒是青辣椒汁子放的不少。海老清嘆了口氣吃起面來,他沒有說什麼,他知道這大路邊的買賣人,是哄死人不抵命的!反正「南京到北京,買家沒有賣家精」!吃虧上當也就在這一回。

  飯鋪掌柜又端上兩碗面,老清把自己碗里的麵條沒捨得吃。

  全都挑給雁雁。他從手巾兜里取出了個干饅頭,就著碗里的綠豆芽吃著。吃罷,他足足喝了兩大碗煮麵條的麵湯;因為麵湯是不要錢的。

  吃罷晚飯,雁雁到後邊一間住女客的房間里去了。海老清就留在前邊臨街的大屋裡。這裡說是個通鋪房間,其實就是在地上鋪幾領席子。屋子裡睡了十幾個人,由於蚊子多,大家睡不著覺,就坐起來抽著煙扯閑話。和海老清挨著的是一個四十多歲的新鄉縣人,長的圓腦殼、尖下巴,再加上頭上謝頂,看去活像個倒掛葫蘆。登記店簿時候,海老清知道他姓申。這人說話倒和氣,見人亂點頭,身上好像鑽著幾個跳蚤,一會兒躺下去,一會兒坐起來,好像渾身上都是機關。

  他身邊放著一副挑子。一頭是個箱子,一頭是個筐子,筐子上踅著十幾個揪木羅圈,還豎了一捆竹篾子。海老清看他這個挑子,自然知道他是個張羅的,就和他聊起天來。

  「哪裡客?」老清問。

  「新鄉縣的。」

  「一張銅絲底羅多少錢?」

  「現在哪有銅絲底羅!上海路不通,一年多都沒有買到銅絲底了。現在就只有絲羅底、馬尾羅底,就這還缺貨哩。」他說著把屁股底下坐的一個白布包袱,塞進箱子里,一會兒卻又拿出來枕在頭下,他問老清:

  「大叔,這店裡不知道有賊沒有?」

  老清說:「我不是此地人,我也說不清楚。你睡覺操點心就是了。」..

  那人連忙點著頭說:「是的,大叔,是的。」說著又把個包袱抱在懷裡。

  老清看他瞪著眼不睡覺,估量他是沒有出過門的人。心裡想:你這麼個架勢,還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久不通風。店不露白」,真的要有小偷,你自己先把幌子打出來了。他看著他那個難受樣子,就勸他說:

  「你就把包袱枕在頭下算了,別那麼抱著。」那個人又千恩萬謝地枕在頭底下。

  海老清問:「你是頭一次出門做生意吧?」

  那人說:「是的。我是新鄉縣人。我們家鄉起蝗蟲了。只兩天工夫,把秋莊稼全吃光了。蝗蟲飛來時,遮天蓋地,高低莊稼一齊吃。眼看就是餓死人的年饉,我才跑出來了。」

  海老清聽說黃河北岸起了蝗蟲,忙問:

  「這蝗蟲是從哪兒來的?」

  「從東邊。」張羅的說,「有人說是從黃河故道灘里來的,黃河扒開口子,大水向南流後,原來向東流的故道,幾百里長全是水灘雜草,你想,螞蚱在這種地方,還能不繁生!唉,這就苦了俺們那裡老百姓了。先來『皇軍』,後來『蝗蟲』,人算沒法過了。」

  說起來蝗蟲,插話的人多了。一個武陟縣賣油茶的說:「這是天意!我前天才從家鄉出來,我們武陟縣一個縣的莊稼。全叫蝗蟲吃完了。人家說,老天爺本來對蝗蟲說:你到下界去吃武陟縣的莊稼!蝗蟲耳朵聾,它聽錯了,它把『武陟』縣聽作『五十』縣。看起來這蝗蟲不吃完五十個縣,它是不會走的。」

  「這蝗蟲群能飛過黃河不能?」老清關心地問。

  「這說不定!」賣油茶的說,「這是天意。老天爺要降災給哪一方人,在劫者難逃。」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地議論著,海老清沒有再說話,他不相信蝗蟲是「神蟲」,可是忽然一年工夫生這麼多,原因他弄不清楚。

  他擔心著他在聞鶴村種的莊稼,他的眼前出現了一個大螞蚱

  這個大螞蚱是從奉先寺大佛的耳朵里飛出來的。身子像他一般大,兩隻帶著醬色斑點的翅膀展開兩扇風車,眼睛像兩隻黑色的大瓷碗扣在頭上,兩條後腿是草綠顏色,竟然像兩根椽子那麼粗!特別是那一張嘴,像兩片鐵犁片一樣開合著。

  這個大螞蚱在黑沉沉的天空上轉了幾圈,後來竟然像日本鬼子的飛機一樣插著頭向老清身上俯衝過來。老清喊叫著、踢打著,忽然覺得他被這個大螞蚱拖住了!他感覺到那個大螞蚱在向他的臉上噓氣,這種氣味很像牛吃草時噴出來的那種氣味,帶著酸苦的青草味道。老清狠命地用腳踢著它,他的腳被螞蚱像鋸齒一樣的小腿拉得鮮血淋漓!他又用手去掐它的脖子,卻怎麼用力也掐不住!他掙扎著大喊了一聲,驚醒了!房間里的人都打著鼾聲,月亮光照射在窗戶的白棉紙上,他摸了摸自己汗津津的額頭,才清楚地意識到剛才是在作夢。

  老清怎麼也睡不著了。這個奇怪的夢好像在他心裡塞了半截襪頭。伊河水在龍門山下嘩嘩響著。月亮光還是像水銀一樣灑在窗戶紙上。隱隱約約地他好像聽到了一陣從遠而近的風聲,月亮光忽然昏暗下來了。老清還以為是天快亮了,因為天亮前總是黑暗一陣。可是他覺得又不大像,這種昏暗顏色里閃動著千百萬個黑色的影子,而且越壓越低。

  就在這個時候,窗戶紙忽然「叭噠!叭噠!」地響起來,好像有什麼東西在撞著窗戶紙。他急忙坐了起來,響聲更大了,也更密了,好像猛雨敲打在荷葉上,他還以為是真的下雨了,可是當他站起來到窗子前看時,窗子上已經落滿了密密麻麻一寸多長的黑色影子一一這是蝗蟲!

  「蝗蟲飛過來了!蝗蟲飛過來了!」他大聲喊著,他衝到門前去開門,剛開了一扇門,一群飛蝗像一股風一樣,蜂擁地飛進屋裡。

  屋子裡的人都被驚醒了,大家跳著叫著,像夜驚一樣亂成一片。海老清這時還清醒,他急忙跑到後女眷房間喊著:

  「雁雁,雁雁,快起來!快起來!」

  雁雁揉著眼睛出來了,蝗蟲群在她頭上、身上亂撞,她驚恐地叫著:

  「爹!這是啥?」

  海老清沒有回答,拉起她來就走,到了後院,找著驢子,解開韁繩,備上鞍子,把雁雁抱到驢子背上,從地上撿了一根破竹竿,狠命地打著驢子屁股,衝到了向南去的大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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