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對眼不說丑俊,瓜好吃不說老嫩。
-一民諺
一
劉玉翠受了這頓氣,實在難吞難咽。她不再去「秦淮書寓」鬧事了。一來是丟身分,二來是她已經領教了那些老鴇子的厲害了。「人怕沒臉,樹怕沒皮」,「人不要臉鬼都怕」,和她們哭鬧不等於把「雪白襪子往泥里踏」嗎?
她忍氣吞聲,假裝和顏悅色,像忘了這件事兒一樣。海香亭打聽到她已消了氣,過了兩天才怯生生地回到家裡。劉玉翠見他回到家裡,便把大門一上,先是哭,後是鬧,最後關上卧室門,竟要去上吊。海香亭是公務人員,怕惹出人命自己吃罪不起,急得他用腳跺著門,喊叫著:
「玉翠!玉翠!你開開門!你開開門!」
劉玉翠在屋了里拿著一條繩子,坐在床上,咬著牙,不做聲。
海香亭急忙喊來四圈,叫他把門扇摘掉。四圈摘了半天,沒有把門摘開。最後只好砸開一面鑲著雲字鉤的大窗戶,四圈跳了進去把門打開。海香亭急忙進去,只見劉玉翠橫躺在地上,閉著眼,咬著牙關,胸脯一起一伏地吐著氣,一條斷了的繩子還繞在脖子上。
四圈拾起繩子,看著說:「命……大,命……命大!繩……繩……子壓斷了。要不是……太太吃……吃……吃得胖,看……看……看多危險!」
海香亭把劉玉翠抱在懷裡,喊著說:
「玉翠,玉翠!你怎麼這麼烈性子呢?我以後哪也不去串了,就守著你!」他又哭訴著說:「玉翠,玉翠,你的心怎麼這麼狠呢!你想撇下我,一個人走嗎?你要是死了,我也不活了!……」
海香亭一邊訴說著,一邊嗚嗚地哭著,連嗓子也岔了音。劉玉翠「哇」地一聲哭出了聲,她抱住海香亭的脖子哭著說:「香亭、你還要我嗎?」
「我要你!我就要你一個!」說罷兩個人又抱住頭哭。四圈站在一旁傻看了一會兒,忽然感到自己在這裡有些礙事,就把那條用剪子剪斷的繩子悄悄收拾起來,扭轉身正要往外走,一隻腳忽然踩住一個東西,他趔趄一下,正好摔倒在他們兩個身上。
海香亭嚇了一跳,喊著:「怎麼啦?」
四圈急忙爬起來,往地上一看,原來是砸窗戶時弄掉在地上的一個花露水瓶子。
四圈走到門外時嘆了口氣,他心裡想:「×他娘,這弔死鬼也是吃柿子揀軟的捏,怎麼又想找我的事?……」
二
劉玉翠和海香亭和好以後,兩個人又親得像一攤泥似的。劉玉翠整天「香亭,香亭」,嬌聲嬌氣地喊著,海香亭也「玉翠,玉翠」,軟聲細氣地叫著。兩個人鼻子不離腮,一塊吃館子,一塊進戲院。劉玉翠的眉毛越畫越長,長得像掛在耳朵上的眼鏡腿。
洛陽城東北有個「後主墳」,傳說是南康後主李煜的墳墓。李煜晚年囚羈洛陽,後來被宋太宗用「牽機葯」毒死,死後就埋在這裡。儘管這個皇帝詩人寫下了「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車如流水馬如龍,花月正春風。」「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這些清詞麗句,但他的墳墓卻湮沒在荒草野榛中無人理睬。在離他墳墓不遠的地方,有一個呂祖庵,一年四季香火鼎盛,熱鬧非常。傳說這個呂祖庵的簽最靈驗,來問卜的人也就特別多。呂祖庵中敬的是呂洞賓。傳說他是一位風流神仙,曾經超度調戲過一個人間女子白牡丹。大概因為他有這樣一段風流佳話,天下妓女們特別崇拜他。妓女院敬的祖師爺,雖然是戰國時期的管仲,但在妓女們的心理上,總覺得在所有神仙中,只有這位呂洞賓是她們的同情者和知心人。每年三月三呂祖庵廟會,洛陽城中的妓女們大都要來趕會抽籤。一方面是想表示一下她們對他的虔誠敬意,另一方面是希望這位富有人情味的神仙,也像他對待白牡丹那樣,把她們超度出這個無邊的苦海。
李後主不會抽籤算卦,也不會超度女人,沒有人來給他上墳,也沒有人來給他燒香。他不無嫉妒地看著他的鄰居門前的「車如流水馬如龍」,哀嘆著「羅衾不耐五更寒」了。
三月三呂祖庵廟會這一天,洛陽城東的寬闊垂楊道上,趕會的人絡繹不絕。劉玉翠近來心情好,也慫恿著海香亭去趕會。清早起來,四圈把車子擦洗了一遍,橢圓形的黑漆座斗擦得一塵不染,車圈和車輻條閃爍著銀白色的電光。那兩盞黃銅玻璃車燈,更是擦得金光炫目,掛在車桿兩邊。
劉玉翠這天穿了一身紫羅蘭色絲絨旗袍,腳上穿了一雙湖綠色繡花圓口牛皮底鞋,大襟扣子上系了一條鵝黃色手絹,像落在身上的一隻大黃蝴蝶。
劉玉翠和海香亭款步上車,喇叭嗚嗚哇地叫著,四圈邁開大步,拉著車子跑了起來。出了大東門,過了大石橋,來在城東官道上。正在這時從安仁里一溜煙跑出三輛單座黃包車。黃包車上坐著三個姑娘:個個打扮得花枝招展。一看便知道是妓女。為首一輛車上,坐了個苗條的姑娘,穿著一身藍底白花旗袍,一頭黑髮搭在肩上,頭上還系了一條白色緞帶。她看去有十八九歲,一副妖嬈的神氣。坐在車上,顧盼風流,旁若無人。
在洛陽車站這一片,有一些專門拉妓女的黃包車夫,為了多賺錢,總是把車跑得風馳電掣一般。越是街上人多,越是跑得快,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鑽縫穿孔,街上有些看熱鬧的人,還故意為他們拍手叫好。
四圈拉著車子在前邊跑著,這三輛黃包車一陣鈴響,像飛梭似地超過他的車子,跑到了前邊。
劉玉翠眼尖,一看前邊車上坐的那個妓女,就是「秦淮書寓」那個水蛇腰姑娘。她推了一下海香亭:「是她嗎?」
海香亭點點頭,不好意思地把臉扭在一邊。劉玉翠又問:「她叫什麼?」
「雁紅!」竹海香亭故作討厭地說,「咱們走慢點,別睬她!」
劉玉翠一股醋意直往上升。她想,這真是冤家路窄,不過我今天坐的是私人包車,你坐的是雇的車子。海香亭和我坐在一起,我們是名正言順的夫妻,叫你看著干生氣。在這些優越感的促使下,她喊著對四圈說:
「四圈,超過前邊那三輛車,走到她們前邊去!」
四圈「嗯」了一聲,剎下腰,放開大步奔跑起來。只一會兒工夫就趕過了那三輛車子。那個叫雁紅的姑娘也發現了劉玉翠和海香亭,她覺得好玩,她也不示弱。她扭頭向後邊車上的兩個妓女比划了個大圓桶的樣子,對拉車的說:
「趕過前邊那輛黑車。我加錢!」
這三輛黃包車像流星一樣飛奔起來。車子飛跑著,雁紅的苗條身軀在車子上晃動著。有時路不平,車子顛簸起來,把她撂得老高,她格格格地笑著,惹得路旁行人側目避讓。
不一會,這三輛黃包車又超過四周的車子了。雁紅還故意把一條手帕拿在手中張著風,表示她贏了。
劉玉翠這時在車子上,急得直跺腳,她對四圈說:「四圈,今天你能跑多快就跑多快!只要能趕過前邊那幾輛車子,我給你買兩雙禮服呢鞋。』
海香亭勸阻她說:「幹什麼啊?有什麼意思?咱們坐的是兩個人,她們坐的是一個人,有什麼賽頭?」
劉玉翠說:「你別管!我今天就要她們看看四圈這個『大洋馬』的厲害!」她說著又催著四圈說:「四圈,跑!加勁跑!」
四圈本來對那幾個拉單斗車的就不服氣,這會劉玉翠的話激勵了他,他紅著眼把脖子一伸,猛竄了幾步,像一頭野馬似地狂奔起來。
大約有五六分鐘工夫,他便超過了那三輛單斗車。可是那三輛車子又在後邊拚命追趕,一直追了十八里,才漸漸緩慢下來了。雁紅催那個拉車的快跑,那個拉車的說:「姑娘,吃的東西不一樣,他是拉包車的,大魚大肉盡飽吃;我們要養家顧口,稱一斤雜麵吃一家,到地方,錢你們隨便給吧!多少不計較。」
雁紅聽了,也不再催促他們。她順手摺了一枝路旁的柳條,放在嘴裡,把它一段一段地咬碎。
四圈一口氣跑了二十里,到了呂祖庵,他的夾襖已經濕透,褲子都沾在大腿上了。劉玉翠回頭望了望,見那三輛車子還沒有影子,便趾高氣揚地跳下車來對四圈說:
「四圈,我一定給你買鞋。」
四圈說:「鞋不鞋是小事,我得趕快吃點東西!」
劉玉翠從皮包里抓了一把鈔票給他,說:
「給!今個兒你出力了。」
四圈接過錢塞在兜里,找個地方把車子放好,拖著兩條發麻的腿,在一個賣烙大餅的攤子面前蹲了下來。他買了兩斤大餅,又切了三斤醬牛肉,用烙餅卷著牛肉,張開大嘴像鍘刀鍘青草捆一樣大嚼起來。吃完以後,他用帽子蓋住臉,坐在車子腳鬥上睡著了。他沒有去抽籤,也沒去看熱鬧,他對這些不感興趣。
三
海香亭的「難民救濟所」一個月要經手上百萬斤糧食。俗話說,「水過地皮濕」,能經手發放這麼大數字的糧食,自然要撈到不少油水。抗戰才開始那幾年,他還有點謹慎。他這個機構是難民救濟機關,貪污難民的救濟口糧,等於喝難民的血。因此,在糧食上他不敢多貪污,只有在運費、棧租上報些假帳,有時候收些禮物、賄賂,但還不敢獨吞,揀好的東西給上級送一些。
到了抗日戰爭中期,國民黨的各級官僚貪污成風。稅收緝私部門,公開貪贓枉法;田賦實業部門,公開營私舞弊;軍官們可以把整車皮的軍糧,拉到市場上進行投機;重慶政府的大員,可以用軍用飛機走私販運。看著人家一個個都西服革履、包車公館,海香亭慨嘆自己是個救濟部門,不能放手貪污,有一個時期,還想辭掉這個職務,謀取一個肥缺。
一九四二年,「難民救濟所」收到了一個外國「慈善機構」的一部分捐款。他覺得機會到了,就連夜去找專員劉稻村。見了劉稻村,他把從外國寄來的匯票拿出來說:
「專員!您看,他們函上說,這筆錢可以在『中央儲匯局』直接提取美金,還能到外國購買藥品、帳篷、奶油。咱們中國這些難民有一把糧食吃就行了,還打什麼針、住什麼帳篷。我們想在市場上買糧食,可他們寄來的是美金!我也不懂這一套,是不是您幫忙把它換成中國票了?咱們好在市場糴進糧食。」
劉稻村聽說有一大筆美鈔,眼睛裡早閃出金光。他連聲說:「我給你們辦,我給你們辦!以後再有這種外國捐贈,你們不要自己處理,我幫你們辦。」
「是!專員。我們也不會處理。我們那裡的會計課連一個認識英文字的都沒有!」
劉稻村眯著眼睛說:「啊!那更好」。
海香亭這一出裝傻賣獃的戲,演得很成功。他心裡明明知道當時的美金黑市價格,卻隻字不提,使劉稻村平空攫取了一筆外匯。臨走時,劉稻村要喊車子送他。他說:
「不用,我跑慣了。」
劉稻村看他如此恭謹,心裡暗暗高興:
「這倒是個人才。」
海香亭把劉稻村這個路跑通以後,便有一種預感,他的「官運」從此要亨通了。俗話說,「見錢眼開,福至心靈」,官運來了,比福氣更厲害,它不但使人心靈,還使人的性格有所改變。
海香亭忽然變得嗓音清晰洪亮了,臉上的表情也豐富了,他可以在幾秒鐘之內,把發怒的臉變成謙恭的臉。身體也靈活多了,有時躬可以鞠到九十度,迎接上司開汽車門時,可以用輕捷的碎步跑,連四圈看了也感到驚訝。
海香亭的預感是有根據的。沒出兩個月,劉稻村裁減官員合併機構,把黃泛區「難民救濟所」和豫西十縣的災區賑濟所,合併成一個「中原賑濟處」。這個處長的委任狀上,寫著海香亭的名字。
「中原賑濟處」的場面,比海香亭原來的「難民所」場面大多了。他不但掌握著堆積如山的糧食,源源不斷運米的物資,還掌握著幾十部汽車,幾十個倉庫。另外,還專門成立了第四課,負責辦理盟國和其他外國慈善機關的捐助和援贈。
海香亭的官越做越大,應酬的場面也越來越大,對劉玉翠也越來越覺得不順眼。他總覺得她太土、太肥、太刁。一個人怎麼能像吹糖人一樣膨脹起來?可是他又不敢得罪她,因為劉玉翠掌握著他那些見不得人的、喝難民血的大部分隱私。同時,她手裡還攢了一筆數目相當可觀的錢。
上次鬧氣和好以後,沒有多長時間,海香亭又厭倦了。初開始,他推說身體不好,住了一段東關教會醫院,後來在車站糧食轉運處後院收拾了個小獨院,天天把雁紅叫到那裡去鬼混。
劉玉翠哭了幾場,鬧了幾場,漸漸也無濟於事了。她想,能看住他的人,也看不住他的心,和他生氣也是白搭,人活一世,還不是好吃好穿。錢存在銀行里,還不如存在肚子里。從此,她就
拚命地揮霍起來。
初上來,她還是吃些大魚大肉,後來大魚大肉漸漸吃膩了,就挑著花樣兒吃,她吃猴頭、吃燕窩、吃海參、吃魚翅。這還不夠,她四處託人採購從青島私運來的鮮對蝦,從重慶販賣的大熊掌。
這些山珍海味也有吃膩的時候。這些名貴的菜肴都便宜了四圈。四圈胃口好,總是能把它們一掃而光。有一次館子里送來一個大件「清蒸鰣魚」,她吃了兩筷子就不想吃了,她把四圈喊來說:
「四圈,你吃吧!」
四圈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那條冒著清香味道的名貴鰣魚,端起來就往下邊屋裡走。劉玉翠說:「四圈,你就在這裡吃吧!」
四圈擦了一下嘴邊的口水說:
「就……就……就在這兒吃?」
「哎!你就坐在這兒吃吧!」
四圈拿起筷子,連鱗帶肉往嘴裡填起來。
劉玉翠喊著說:「小心刺!」
「沒……沒……沒……」他沒有說完,又繼續吃起來。劉玉翠看他吃得那麼香,笑著說:
「就那麼好吃?」
四圈點著頭。劉玉翠要過筷子說:「叫我再吃兩口。」她吃了兩塊魚肉,把筷子還給四圈。四圈不要筷子,用手拿起一條整魚,像吹口琴那樣,把魚背上的肉往嘴裡塞著。劉玉翠笑著說:
「四圈,我就愛看你吃東西。看著你吃東西,我就有了胃口。」
這些高蛋白高營養的食物,在四圈身上發揮了作用。不到半年,他一下子又胖了二十斤,臉也變得白了,而且還閃耀出一種光彩。
四
有一次,四圈送海香亭回來,一個人坐在院子里發獃,劉玉翠梳洗完畢吃罷早飯,從帘子裡邊看到他悶悶不樂的樣子,就問:
「四圈,你不是送主任去上班了嗎?」
「送……送……送去了。」
「幹嗎哭喪著臉,像個周倉似的?他罵你了嗎?」她一邊說著一邊卷著帘子。
四圈沒有吭聲。
劉玉翠喊著:「四圈,你來幫我卷一下帘子。」
四圈慢騰騰地過去卷著帘子。劉玉翠發現他眼睛紅紅的,就問:「怎麼還哭啦?到底出了什麼事?」
四圈靠著門框低著頭說:「他……他叫我去送……送……雁紅!我……我不去,我……我說太太還要用……用……用車上南門裡。那……那個小婊……婊……子非用不……不可,我拉……拉著車……車就走,主……主……主……任過來踢了我……我……一腳!還……還……罵我……我混……混……混帳王……王……王八蛋!」四圈說著眼睛又紅了:「對……對……著那麼多……多人!好賴我……我和他是……是……是一個海字!就說他……他是一主,我……我、我是一仆……他也不能這……這樣罵……罵我啊!」
劉玉翠聽他這麼一說,氣得眼裡直冒金星,她指天劃地地罵著說:「他才是混帳王八蛋!雁紅成了他親爹親娘了,這麼孝順她?」罵了一陣子又說:「踢你哪裡了,踢傷了沒有?」
四圈挽起褲腿說:「看……一……層皮,不……礙事。」劉玉翠蹲在地上,撫摸著他腿上傷痕說:「狠心賊!他今天穿著皮鞋哩!」她撫摸了一會,說:「四圈,你這腿上的肉可真結實,像兩條磨棍。」
四圈扭頭要走,劉玉翠放下帘子,給他倒了一杯濃茶說:「坐下說說話。」
四圈坐下說:「我……不會說啥,嘿……」
劉玉翠得意地笑著問:「四圈,你為什麼不拉雁紅?」
四圈說:「我……我……我不想侍候她!我……我是拉包車的!她們算……算……啥人!千……千人騎,萬……萬人跨!」
劉玉翠聽著四圈罵雁紅,從心眼裡感到高興。她把凳子挪近了點說:「四圈,你做得對。男子漢就得有點志氣!你說海香亭這個老不爭氣的東西,那些婊子有啥金貴,我真不懂。…
四圈瞪著眼說:「嗯!她……她……她們會……會笑!」
「笑,誰不會笑?」劉玉翠不服氣地說。
「她……她們那……那笑,跟別人……不、不一樣……她們笑著……眼,眼睛還帶鉤……鉤的……」
劉玉翠沉默了。她第一次感到四圈並不笨。四圈也是個男子漢哩!
四圈起身要走,劉玉翠突然拉住他說:「四圈!再坐一會兒吧!陪我說說話。」
四圈又坐了下來。
劉玉翠半天不言語,忽然眼中滾出兩滴淚說:「四圈,你說我虧不虧?我十八歲嫁給他,今年才二十五歲!給我悶成這樣子,我真難受。」她說著,抬起頭看著四圈。四圈生平第一次看到一個女人,含著兩顆晶瑩的淚水的眼睛。他嚇得張開了大嘴,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五
劉玉翠對四圈越來越殷勤了,送給他衣服、鞋襪,帶他吃冷飲、看戲,每逢聽到他的腳步響,她正好掀開帘子。就連叫人的口氣也變了,叫四圈時還不知不覺地加了個「哥”字:「四圈哥,你回來了?」「四圈哥,你陪我出去……」四圈雖然口吃,卻也能和她聊天。他們說從前在農村的事兒,說過年過節的風俗,說四圈自己的流浪故事,漸漸地劉玉翠覺得,他這一張結巴嘴,非常會說話,而且有一種特殊的抑揚頓挫的聲調,有時候只說半句話,下半句不說,劉玉翠聽起來,覺得又含蓄,又幽默。劉玉翠沒想到這個傻大個還有那麼可笑的幽默感。
有一天,劉玉翠想到東北運動場的市場上買點毛線,四圈拉著她去了。這個運動場的市場,大多是從京滬流亡過來的人,出賣衣服、毯子和舊毛線之類東西的地方。當時物資缺乏,這些估衣攤子上倒還有些好東西。四圈陪著劉玉翠轉了兩圈,轉到一個相麵攤子前。那個相面的有三十多歲,也長得傻大黑粗,攤子上掛的市帘子寫著:「你想陞官嗎?請問余!你想發財嗎?請問余!你想戀愛嗎?請問余!你想考學嗎?請問余!……」
劉玉翠看他這個招牌寫得特別,便慫恿四圈去相面。四圈說他不信這個。劉玉翠非要他去相相不可,還塞給他兩張鈔票。
四圈無奈,只得拿著錢走過去說:
「老……老……先生!給……給……給我相相!」
那個相面的看了他一眼,木著臉不答話。
四圈又說:「老……先生!我……我相相面!」
那人又看他一眼,仍不回答。擺了擺手,意思是讓他走開。
四圈很快回來了。劉玉翠奇怪地問:
「他怎麼不給你相面?他是個啞巴?」
四圈紅著臉說:「×他娘,他……他……他怕我踢……踢他的攤子!」
「為什麼?」劉玉翠不解地問。
「他……和……和……我一樣!也……也……結巴!」劉玉翠「噗哧」一聲笑了,笑了半天,擦著眼淚說:「我不信!」
四圈說:「不……不……不信,你……去問問。」
劉玉翠果然自己過去了。她往攤子前一站,說:「先生,給我相相面!」
那個相面的果然笑著說話了。他說:「你……你……先請……請……坐!」一句話沒有說完,劉玉翠「噗哧」一下又笑了,她笑得前仰後合,渾身亂抖,笑得碰翻了相面的一個小凳子……
四圈急忙過來扶起劉玉翠,她仍然止不住笑,她指著四圈對相面的說:「你給他相相,你給他相相!」
那個相面的無奈,對四圈說:「老……老……兄,你……你……你別吭聲。要不,咱……咱……咱倆這……這生意不……不……不好辦!」
四圈順從地點點頭。
相面端詳了他一下,鄭重地說了起來,他說:「你……你……你這相,是……是好相!三……三……三十五歲當……當……當中將!你……你……你這個眉……眉毛,不好,是是……是掃帚眉……年幼受……受苦!眼睛哩!你是馬……馬……馬眼,黃……黃……黃眼珠,主一輩子勞……勞碌!可……可……可是你……你這個鼻……鼻……鼻子太好了,鼻頭更……更……好!這就說是你……你……三十五歲以……以後,要大發跡,你……你這個發跡,和……和別人不同,有個女……女……女貴人,搭救你!你看!你……這鼻窩往下有……有……有兩條線!......」
這個相面的結結巴巴,信口開河地說著。四圈半信半疑,抿著嘴沒有敢說一句話,只是不住點頭。相完後,他給了那個相面的兩毛錢,那個相面的說:
「再……再賞幾個吧!很……很……很少有……你……你這鼻……鼻……鼻子!」
四圈還沒有來得及說話,劉玉翠就「刷」地一下掏出一張新鈔票遞了過去,她挽著四圈的胳膊走了。好像她自己就是那個「女貴人」似的。
四圈雖然不相信相面,但對這一次相面,他卻有幾分相信。他買了個小圓鏡子,每天偷偷地照著。他不是照他的鼻子,他沒有當中將的野心,他主要是觀察自己的兩隻眼睛。他的眼睛確實是黃的,眼睛還是長方形,他對照了一匹馬的眼睛,果然很像。他記得「馬眼勞碌」這四個字,想著一輩子拉車,老了,拉不動了,會是個啥結局?他開始希望真的有個貴婦人來搭救他。想來想去,才省悟過來,莫非就是玉翠?這些天來,玉翠給他買吃買穿,說話時甜聲甜語,他不是沒有感覺。可是他心裡害怕:害怕海香亭,害怕坐班房。坐班房肯定是吃不飽飯的。另外,他覺得自己不配,她是闊太太,自己是拉車的下人。一個太太怎麼會看上一個拉車的?再說自己口吃,人前人後說不出幾句囫圇話。劉玉翠平常和他說笑話,拿他開玩笑,甚至於動手動腳,捏他一下,摸他一下。他總以為這是劉玉翠的秉性。城裡年輕太太開通,不比鄉下人。四圈也多次想過這事。他的結論都是:「不可能。」因為他自己實在沒有什麼長處。不過,他對玉翠的印象卻越來越好,他覺得怪不得她享福,她生就一個福相,臉是圓的,手是圓的,連肩膀、腰身、腿和腳也無不是圓的。劉玉翠整個人就像個軟乎乎的大皮球。四圈每逢看見她,總覺得有一股熱豆腐腦的味道。
七月間,海香亭去陝州辦理一批糧食轉運手續,大約要一個月才能回來。做飯的老於頭回長垣老家探家去了。還有一個十三四歲的小丫頭愛香,劉玉翠叫她回家裡住。後院子只有四圈和劉玉翠兩個人,劉玉翠眼睛裡幾乎冒出火來。
吃罷晚飯,兩個人在院子里乘涼。玉翠只穿了件汗衫和短褲,眼睛不住地瞟四圈。四圈卻獃獃地看著月亮。
劉玉翠說:「今天晚上天氣真熱。」
四圈說:「熱……熱……」
劉玉翠輕輕吁了口氣,笑著說:「四圈哥,人家說你常到吉慶里去?」吉慶里是一個下等妓女聚居的地方。劉玉翠在故意逗他。
「我……我……我……沒有……」四圈急忙說著,臉都紅了。
劉玉翠笑了:「看你急得那個樣子!去過也沒有關係……哪只貓兒不吃腥?是貓,就愛偷個嘴。不過,那些人都是為了錢,他們不會疼你的,哪像我……」
四圈的心怦怦地跳起來,他沒有吭聲,他不知道說什麼好,他低著頭,不敢看劉玉翠帶電光的眼睛。
兩個人沉默了一會兒。
劉玉翠忽然說:「喲!蚊子咬了我一口!」說著,用扇子向脊樑上拍著,接著又喊著說:「四圈來!你替我搔搔,我夠不著!」
四圈笨手笨腳地撫摸著她的脊樑,問:
「哪……哪裡?」他覺得摸的不是一個人的身體,而是一塊滑膩膩的羊脂油。就在這時候,劉玉翠發瘋似地抱住了他的脖子:
「四圈哥!我喜歡你……」
四圈已經感覺到了劉玉翠圓鼓鼓、軟綿綿的身子,像有一股電流,穿透了他的全身。他渾身發了熱。他已經忘記了一切。他張著大嘴,喘著粗氣,輕輕地,像拖一個小孩子似的把劉玉翠抱了起來……。
……
自此以後,四圈每天夜裡都往玉翠屋裡去,有時午睡時間也要去一下。劉玉翠迷迷糊糊地一味寵著他。老於頭從老家探親回來,他們也不避諱。兩個人明鋪夜蓋,難分難捨地過了十幾天。
有一次,海香亭去南陽開會,汽車開到葉縣,一座公路橋被日本鬼子飛機炸斷了,一時半會橋修復不了,他只好中途折了回來。回到家裡時,已經夜裡兩點多鐘。他拍了拍門,沒有人開,又拍了一會兒,老於頭起來給他開了大門。他問:
「睡覺怎麼睡得這麼死?四圈呢?」
老於頭咕咕噥噥地沒有說清楚。
海香亭走到堂屋門前,門虛掩著,他推開門,開亮了電燈,發現床上睡著兩個人。床上的兩個人都驚醒了。劉玉翠急忙抱住個毛巾被;另一個穿著紡綢睡衣,留著平頭,跳下床就要往外跑。海香亭上前一把抓住他,打了個耳光。那人喊著說:「是……是玉翠叫我……」這時海香亭才認出是四圈。他最近不但鑲上了兩顆金牙,還暗暗留上了平頭。不過總是戴著帽子,海香亭始終沒有看見過。他的睡衣,就是海香亭那套新紡綢睡衣。
海香亭狠狠地罵著:「是你這個混蛋王八蛋啊!」說著又踢了他兩腳。
劉玉翠鐵青著臉問海香亭:「你想幹什麼?」
海香亭跺著腳說:「我要槍崩了他!」
劉玉翠從枕頭底下拿出一支八音手槍,往桌子上一撂說:「你有種先崩了我!」她又拍著胸膛大聲地喊著:「海香亭,你不是不要這個家嗎?你不是成天在外邊吃喝嫖賭嗎?你怎麼不去找那個臭婊子啊!你還有臉回來……」劉玉翠越說越生氣,「海香亭!不把我崩了,你就不是人養的!」
海香亭倒被劉玉翠的怒氣鎮住了。他瞪著兩隻血紅的眼睛,看看槍,又看看劉玉翠,他拍著桌子,口氣卻軟了下來:「你好……你辦這些事能見得人嗎?」
「見不得人的事多著哩!貪污災民救濟糧見不得人!去天津販毒品也見不得人!嫖窯子也見不得人!……」劉玉翠兩手抹著腰連珠炮地數說著,毫不服輸。
這時四圈在牆角蹲著,背朝著他們。海香亭把目光投射到他身上,咆哮著喊:
「你還不滾蛋?」
四圈說:「把鞋子撂給我!」
劉玉翠把鞋撂給了他。他掂起鞋子顧不得穿,又抓起帽子,就往外邊跑。後邊海香亭咬牙切齒地喊著:
「你今天夜裡就不準在我家。以後你永遠不許登我的門!」
四圈就這樣被趕出來了。他什麼也沒有帶,身上只穿了那一身紡綢睡衣。他不管這睡衣只能在夜裡睡覺穿,白天也穿在身上。他在街上遊盪著。他想起那個相面的說他三十五歲時要當中將,他狠狠地吐了口唾沫:
「呸!呸!還……還他娘……中將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