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是聚寶盆,
有地才有人。
地是黃金板,
有地就有臉。
——黃泛區民諺
一
四圈聽說鄉親們都要回老家開荒種地,他也準備和大夥一同還鄉。他對李麥說:「你們候我一天,我還有個伴兒。回去開荒種地,孤身獨條子不行,得有個做飯的。”
李麥稀罕地問:「四圈,你成家了?」
四圈不好意思地說:「馬……馬……馬馬虎虎,也……也算是成家了。這人心……心思可好。明天我……我把她領來。」
四圈走後,大家稀罕著四圈居然找到個媳婦了。長松說:
「我知道。肯定是海香亭那個小老婆劉玉翠。海香亭在徐州被解放軍打死了。劉玉翠也沒個男人。」他叉小聲說:「過去他倆就不大清楚。海香亭為這件事,把四圈趕出來了。聽說這個女人手裡錢不少,海香亭那些年貪污的糧食都買成金條了,恐怕現在都在這個女人手裡。」
徐秋齋搖了搖頭說:「我就不信。她這樣的人能跟著四圈去咱鄉下開荒種地?她能吃了這份苦?」
長松說:「這也難說。『人對脾氣,狗對毛尾。』前些年四圈穿著大衫小禮帽,嘴裡不離洋煙捲,據說都是她貼的錢!」
楊杏在一邊說:「不會是劉玉翠。」
長松說:「你怎麼知道就不會是她?」
楊杏說:「我也說不出個道理。反正我看劉玉翠不會跟著他走這一步。」
其實,在兩個月前,四圈確實去找過劉玉翠。四圈聽說海香亭死了,也確實高興過一陣子。他想起劉玉翠當年在東關大石橋下,送給他耳環時的情景,他清楚地記得劉玉翠說的話:「四圈哥,我們這是千里姻緣一線牽……你早晚有困難,就去找我。」他彷彿又看到了劉玉翠眼角上流出的兩滴眼淚。……四圈的心怦怦地直跳,他真想馬上見到劉玉翠。他好幾次在劉玉翠的住家前轉游著,但是,不知為什麼,他始終沒有敢走進去。他希望「碰巧」遇到劉玉翠從大門裡走出來,可是那兩扇大門卻總關得緊緊的。
「吊!只管去一回。反正海香亭也不在了,誰還敢把我推出來?」拿定主意以後,四圈到「衛生池」澡堂洗了個澡,又借了車行會計先生一件大褂穿上。可惜這件大褂短了些,四圈只好把腰貓了貓。
他鼓足勇氣,敲著黑漆大門的門環。一個收拾得乾乾淨淨的老媽子開了門。問:「你找誰?」
四圈說:「找……找……找玉翠。她是俺們掌……掌……掌柜婆。」
「你來吧。」老媽子把他領進前客廳。前客廳的擺設全變了。兩張太師椅子和一張八仙桌子不見了,換成幾個軟乎乎地包著布的矮椅子,中間放的一個就像一張小床。
四圈沒有敢往上坐。就在這時候,他聽見了一陣皮鞋響聲。
進來丁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男人,梳著飛機頭,穿了一身花條西服,腳上是一雙紅得發亮的大眼皮鞋,胸前小口袋裡,還露出一角粉紅色的手絹。
一陣濃郁的雪花膏和髮蠟的香味撲進四圈的鼻子。他上下打量著四圈問:
「你找玉翠兒有什麼事?」
他把劉玉翠叫做玉翠兒,這使四圈大惑不解。他不知道面前站的這個男子到底是什麼人?他說著:「我……我叫四圈。她知道。我想見……見見她。”
那個人說:「她知道你來了。她昨天夜裡打了八圈麻將,身子累了。她說,她不想見你。你有什麼事,可以和我說。」
四圈有些傷心了。劉玉翠居然不願意見他一面,他後悔自己來得太莽撞了。
「你是不是要點錢?」那個人又問。
四圈覺得自己的頭變得「大」起來了。他憤憤地說:「我不是來打饑荒,我不缺錢。」
「那麼,你還有什麼事?十點鐘我們還得去照相館。」
再愚笨的人,在嫉妒方面總是敏感和聰明的。就在這一剎那間,四圈似乎明白了這個穿西裝的小白臉和劉玉翠的關係。他歪著脖子問:
「您……您……您這位先生,貴姓?」
那個人臉皮略略紅了一下。眯著眼說:
「我——姓王。」
「台……台甫?」四圈學著官場的稱呼,問著他的名字。
「王韻笙。」
「這王韻笙是誰?這個名字怎麼那麼熟?好像在哪兒聽說過……」走出劉玉翠家的大門,四圈一直在琢磨這件事,他似乎聽誰說過這人……拐到「大五條」的家裡,他問「大五條」說:「你……你知道,這王……王韻笙是幹什麼的?」
「王韻笙!?不是在『民樂劇院』唱花旦的王韻笙嗎?可有名了。他爹就是『玻璃脆』。」
「啊呀!就……就……是他?怪不得……這麼面熟哩!」接著他大聲罵著說:「吊……吊……吊毛灰,穿……穿著洋裝.燒……燒的『五脊六獸』!你跟我當年一樣,都……都……都是『炕上的長工』!王八羔子,老子如……如今還不幹呢!老子回去分地。老子也……也是個戶。」
「大五條」說:「四圈,你怎麼罵人了?人家和你無怨無仇的,你憑什麼……」
四圈說:「×他娘!做……做賊的遇上截路的了!」接著,他老老實實把去找劉玉翠的前後過程講了一遍。「大五條」笑得閃腰岔氣,擦著淚花直不起腰來。
四圈卻不笑。他歪著頭思索著說:
「劉……劉……劉玉翠不是東西!」
「大五條」說:「『是腳不是腳,你就要往鞋裡擱。』人家是有錢的太太,現在又是拿著一串鑰匙的當家人。她能跟你四圈嗎?你也沒有照照鏡子,看看你自己的模樣:你那一張臉和馬臉差不多,人家稀罕你?」
四圈又回憶著說:「可不,就是給她當馬當驢幹了幾年,我……我……我真虧了。」
四圈又發起愁來。他想,回老家連個做飯的都投有,還不如在城裡混著,買著吃個現成。
「大五條」勸他說:「要我說你還是回去。在這城市裡像個沒尾巴的風箏,有個啥結局?回家開幾十畝地種著,打下糧食往囤里一放,想怎麼吃就怎麼吃。鄉下可有意思了。我小時在鄉下過,干點活,風吹著,瓜果菜蔬,什麼新鮮東西下來吃什麼。可惜我老家在揚州,老家也沒有人了。我要是有你這個老家,我早回去了,何必在這兒半死不活地苦熬著。」
四圈眼睛一亮說:「原來你……你……你不怕農村啊!」
「大五條”說:「我在這兒有啥過頭?在那火坑裡過了半輩子,作踐得不像個人,到老來還不是亂葬墳里一扔。」她說著低著頭說,「我投個親人,誰是我的親人?」
四圈這時拍著腿說:「嗨!我……我還真沒想到!你……你……你……你跟我走!」
「大五條」含著淚興奮地問:「四圈,我跟你走,算怎麼回事?」
四圈說:「嗨呀!那……那……那還用說嗎,咱倆就是兩……兩口子。」
「大五條」給四圈跪下來。她流著淚說:
「四圈,你要我嗎?」
四圈把她抱起來了,他說著:「你……你……你比劉玉翠強得多!咱倆過……過到底!誰……誰……誰反悔天……天打五
雷轟!
二
第二天,四圈領著「大五條」到長松家來了。大夥一看不是劉玉翠,卻是一個三十多歲面黃肌瘦的女人,都有些奇怪。
四圈把她領進門.就指著徐秋齋說:
「這是咱……咱徐大爺,叩頭!」
「大五條」急忙跪下叩了個頭。
四圈又指著李麥說:「這……這……這是咱李麥嬸子,叩頭!」
「大五條」正要往下跪,李麥一把攔住說:
「可別這樣,現在不興這些老俗規矩了。」
「大五條」和大家見面以後,從腰罩掏出一包「金雞」牌大包煙,向每人讓著,徐秋齋和長松各吸了一支,「大五條」也點了一支自己吸著。
四圈吸著煙說:「長松,……那年找小響,就是她……她去說……」
長松心頭一熱說:「她大嫂,小建回來跟我說過你,多虧了你……」這時小建也進了屋,見是「大五條」,趕忙叫了聲:「姑!你來了。」
「大五條」說:「小建,你又長高了。」
李麥是個熱腸子人。她看著這個女人風塵滿面,表情矜憫,知道這是一個受過大罪的人。又聽說她心地好,為了贖回小響出過力,便親切地拉著她的手問道:「他嫂子,你姓啥!」
「我姓皮。……」
還沒等「大五條」說完,四圈急忙說:「她……她叫皮柿花!」四圈不願意別人知道她那個「大五條」的外號。
徐秋齋又問著皮柿花:「你老家是哪裡?”柿花說:「揚州。整年遭水災的地方。」
徐秋希說:「唔,吃大米的地方。咱們老家可沒有大米吃啊,你能過得慣嗎?」
皮柿花說:「大爺,我這一輩子什麼苦都吃過,什麼罪都受過。來洛陽已經十多年了,前幾年紅芋干做的饅頭,還不是照樣吃。你們放心,我什麼苦都能吃.地里農活我也能幹。」
李麥說:「他嫂子,你能給四圈做個飯,我們就放心了。咱赤楊崗的人可實在了,一點也不欺生。另外,咱們那裡是共產黨領導的解放區,對咱窮人可好了。……」
小響給皮柿花端來一碗熱茶。她說:
「嬸子,你喝茶。」
皮柿花當了一輩子妓女,還沒有人管她叫過「嬸子」,當她第一次聽到這個親切的稱呼時,她的眼睛潮濕了。
四圈沒有發現。他在熱情地向大家介紹著說:「別看她瘦,她沒有病。要是得著好茶飯,一個月就吃過來了。……」
三
洛陽城裡的雄雞剛剛唱過了頭遍,洛河板橋上的晨霜,已經踏滿了行人的足跡。這幾戶農民默默地離別洛陽,向著黃泛區出發了。他們推著車子,挑著筐子,拄著棍子,挎著籃子,他們的籃子里盛著痛苦,盛著眼淚,也盛著人類這一段歷史。在歷史的天平上,痛苦和堅強,忍耐和信心,眼淚和鮮血,憤怒和鬥爭,都是同一重量的砝碼。它們互為因果地推動著歷史的前進。
他們翻過巍峨的嵩山,走過灰塵飛揚的黃土大路。第九天中午,來到了黃泛區邊緣的呂潭鎮。他們在呂潭鎮吃過午飯,開始向黃泛區腹地進發,只見到處是一人深的野草,到處是荒榛荊棘。黃河水已經向東流去了,它把沙丘、淤泥、水盪和池沼留在這片廣袤的土地上。草叢裡,野兔瞪著紅寶石的眼睛,悄悄地看著陌生的人群。它們來回奔逐著,驚起一群群熟睡的野鴨。
李麥在前邊領著路,帶著大家往前走著。有些地方小車無法推了,幾個人抬著車子走。有些地方還是一片沼澤,大家脫了鞋中堂了過去。
小響離開家鄉時,才六七歲,現在已是十五六歲的姑娘了。她問著李麥:
「奶奶,咱村在哪兒?」
李麥說:「快到了,前邊有兩棵大楊樹就是。」就在這時候.徐秋齋忽然大喊著:
「看見大楊樹了!那不是咱村的大楊樹嗎?」
大家不約而同地停住了腳步,抬頭向前邊望著。只見在一片草叢葦海中,赤楊崗那兩棵高大的楊樹,在燦爛的陽光下,萬片枝葉閃爍著金光,一陣風吹過,樹葉嘩嘩地響著,好像它也在拍著手歡迎他們的歸來。
到了村口大楊樹下,大家有些茫然了。當年幾百家房屋全被湮沒在黃水裡了。有幾家瓦房的屋脊還露在地面上。當年祠堂前的高大石碑,只露個弧形圓頂,變成了人們休息時坐的石凳。
村子裡已經零零散散回來十幾家人家了。王跑一家,陸胡理、裴合和前街幾戶人家都回來了。
王跑看到李麥、徐秋齋、長松、春義、四圈等都回來了,高興得流著眼淚哇哇直叫。他抱住徐秋齋的肩膀說:
「徐大叔,想不到你也回來了。真是命大啊!恐怕咱村就剩你這一個老壽星了吧!」
徐秋齋說:「閻王爺不要命,小鬼不來傳,我還要狠活它幾年哩。我要和老蔣熬一熬,看誰活得長。」
王跑家和裴合家幾個婦女,圍著李麥、梁晴和楊杏,又是哭,又是笑,又是吵,又是嚷,她們互相喊著、說著、比劃著,誰也聽不清楚誰說的什麼話。
小建和小強都長成大小夥子了,他們和毛蛋等幾個半大孩子互相笑著、看著,誰也不認識誰。
進村的路上,徐秋齋看了陸胡理一眼說:「老陸!你咋也回來了?」
陸胡理苦笑了一下說:「唉!這幾年我算是吃了苦頭了。到哪兒都不是老娘舅家,不是叫漢奸隊欺悔,就是讓有錢人訛詐……」
四圈心眼實,說:「老陸,不……不是說……說你進了褚元海的……的漢奸隊了?」
陸胡理的臉紅了,「四圈,你這話是哪裡聽來的?我早就看透了褚元海是個孬種,我能跟著他?」陸胡理確實早就離開了褚元海。他覺得跟著褚元海受憋,不如在外頭自在。正好那一年,他認識了石印廠的一個雕版工,便偷偷離開了漢奸隊,兩個人合夥仿造起「關金券」來。沒有多久,案發了,那個雕版工先被抓了,一聽到這個消息,陸胡理剃光了頭,換了衣著,連夜逃跑了。他提心弔膽過了好長時間。在外頭實在混不下去了,聽說難民們開始還鄉,他也跟著難民隊伍,溜了回來……
四
第二天,李麥帶著梁晴,到紅柳趕集去了。她要去縣裡和秦雲飛聯繫一下,給同來的人貸一些農具和糧食。
紅柳集這天正好逢集。由於附近各村陸續回來一些農民,這裡臨時起了一個農村貿易集市。農民們把柴草、柳棵、葦子挑來集市上賣,換回去些紅芋干、糧食和由周家口運來的日用品。
紅柳集已經成立了區政府。徐中玉任區長,宋敏任區婦聯主任。李麥找到徐中玉,和他商量貸借麥種的事。梁晴就自己跑到街上逛集市。
梁晴還沒有見到天亮。她聽王跑說,天亮如今在區武工隊。她也不知道武工隊在什麼地方,只好在街上來回走著,對每一個穿黃軍服的人都注意地看著。
在十字街口一個小土墩上,有幾個戰士在向趕集的人進行宣傳——說快板。四周圍了一大群人。梁晴忽然發現那個說快板的人,聲音和動作好熟悉。她趕快擠了過去。那個說快板的人大約有二十多歲,寬肩膀,長胳膊,四方臉,高鼻樑,下顎向前突出著。當梁晴第一眼看到這張臉龐時,她覺得很陌生,這個人根本不像她在夢中多次見到的天亮;可是她從那兩隻大眼睛射出的眼神中,卻斷定他就是天亮。因為這一雙眼睛太熟悉了,這一雙又大又黑的眼睛,已經在她的心中刻上了十年。
天亮在說著快板:今天鄉親們來得早.先向大家問個好。逃荒八年咱回到家,看見土地就想叫媽。蔣介石扒開花園口,一擔兩筐外鄉走。人吃人,狗吃狗,老鼠餓得啃磚頭!八年的苦情說不完,共產黨領導咱建家園。開墾荒地把家安,又發钁頭又發鋤。開了荒地種莊稼,種了綠豆種芝麻。……
……
天亮在打著竹板微笑地向大家數著,群眾們哈哈地笑著。梁晴卻一句也沒有聽見。她只顧往裡擠著。一陣掌聲響過後,台上的那個人向群眾敬了個禮,隨著幾個戰士又到南街去了。
梁晴不顧一切地在人群中跑著追著那幾個戰士。她一面跑著一面喊:「哎!當兵的!當兵的!……」
天亮猛地扭回頭,看見一個青年婦女從後邊跑來,他們雖然離別了七八年,但是,天亮從她的身材、模樣和說話時的表情,便立刻斷定,來的這個人就是他日思夜想的梁晴。他的心怦怦地劇跳起來。梁晴這時已經飛快地跑到他的面前。他們兩個人對視了幾秒鐘,互相都說不出話來。眼淚從梁晴的眼睫毛上滾落下來了。她低下頭問:
「你,……是不是天亮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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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天亮高興地喊叫一聲,一把上去抓住了她的胳膊。梁晴拉掉她頭上搭的毛巾去擦眼淚,頭上露出來梳的髻髻。就在這一剎那問,天亮呆住了,渾身的血液好像停止了流動,他臉上掠過一絲痛苦的表情,手慢慢地鬆開了。
梁晴還沒有感覺。她幾乎是偎依在天亮的胸膛前,流著眼淚笑著說:
「我看著像你又不像你,我只管喊!跑得太快了,還把人家一籃子紅薯撞翻了。我不管,誰叫它擋住我的路!天亮哥,你沒有想到我們現在回來吧?」
梁晴像個小姑娘似的熱情地訴說著。天亮強作鎮定地笑著聽著。可是這個笑容是有禮貌的,也是痛苦的。
「你們什麼時候回來的?”他問。
「昨天后晌。我一夜都沒有睡著覺。就是盼著天亮了。」梁晴幽默地說著向他撒嬌。
天亮大方地說:「晴,回來了就好。家裡有什麼困難,咱們分區政府可以幫助。我媽回來了沒有?」
「什麼?」聽到這個刺耳的冰冷的「官腔」,梁晴呆住了。「是不是天亮已經成家了?」一絲陰影掠過了她的心頭,她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感情。她說:「你說是俺嬸子?……她回來了,她今天就是和我一道來紅柳集的,她在區里和區長說話。……我們是一道從西安回來的。”
天亮猶豫了一下,客氣地說:「晴,天晌午了,到區上吃飯吧。下午玩玩再走。」
梁晴懷疑地看了他一眼,低下頭,眼淚又流在面頰上了。她說:
「我不去吃了。我不餓。」
天亮卻用手推了一下她的脊背說:「走吧,我們這個伙上,平常親戚朋友來,都在這兒吃飯。」
梁晴的背上還留著他手掌的餘熱。她勉強地跟著他走了。
天亮領著梁晴到武工隊宿舍里坐下,他去打飯。梁晴看著他床上擺的鋪蓋行李十分簡單,床下還放了一雙破了個洞的舊鞋子,她從各方面觀察,都找不出天亮已經結過婚的痕迹。她心裡又產生了一絲希望。
她在西安時,曾經給天亮做了一雙漂亮的黑禮服呢布鞋子,今天也帶來了。她把包袱解開放在床上。
天亮端了一大碗稀飯,拿著四個饅頭進來了。他說:「晴,吃吧!」
梁晴鼓足勇氣說:「天亮哥,我給你做了一雙鞋子,你試試。”
天亮卻沒有敢接。他為難地說:「哎呀,我們發的有鞋子啊。」接著他又解釋說:「晴,我們共產黨的軍隊,有鐵的紀律,不能拿群眾一針一線!你還是拿回去吧!」
梁晴幾乎要哭了。她低著頭,把鞋子包到包袱里去。
天亮把筷子遞給她說:「晴,你吃飯吧,看湯快涼了。」
梁晴說:「我們老百姓也有紀律,不敢吃你們新四軍的飯!」
天亮看她生氣了,自己心裡也很難受。他勸她說:「晴,你才從外面回來,生活一定很困難。一雙鞋子拿到街上能換十五斤高粱,你就換點糧食吧!」說著他又從床頭拿出五十斤糧條,二十元冀南票放在桌子上說:「這是五十斤糧條,二十元冀南票。你拿著吧,看該買什麼就買點吧……」他說著.眼睛忽然湧出了淚水。他又囁嚅說著:「以前我們都是小孩子,況且這麼大的災難,一離別七八年,多少結過婚的夫妻還被拆散了,還差我們!……我不埋怨你!今後,我要把你當你親妹妹看待,我還要照顧你。」
接著,他擦凈了臉上的眼淚問:
「你家裡幾口人?」
梁晴驚駭地問:「誰家?」
「你家呀!」天亮說。
梁晴這時全明白了。她的眼淚「嘩」的一下又流在面頰上了。不過這兩行淚水卻是熱的.熱得把她的臉都燙紅了。
她眼睛中閃出一種奇異的表情。她說:
「俺家四口人。俺婆子,妹妹,還有他!」
「他是哪個村的!」天亮憂鬱地問。
「他就在你們區里工作呀!」
「在區里!」天亮驚叫著:「誰呀?”
梁晴站了起來,狠狠地擂著他的肩頭說:「海——天——亮!……你呀!……」
天亮喊著說:「我怎麼知道?我怎麼會知道?你梳了個婆娘頭!」
梁晴一把把頭上盤著的髻扯了下來.她興奮地笑著說:「你呀!你這個排長,比你媽差得多!咱媽在西安第一次見我時,我也是梳著髻。人家一眼就看清楚是怎麼回事,還說,兵荒馬亂的年月,梳個髻好。可你呢,叫我到街上去賣鞋!……我在外邊姓了八年你海天亮的姓了!」她說著,一頭撲進天亮的懷裡,用牙齒狠狠地咬著他的衣服。
天亮急忙關住了房門。……
五
月亮掀開了飄浮的面紗,把水銀似的清光灑滿了大地。夜,顯得更寧靜了。風已經停住了,楊樹枝上葉子低垂著,它好像拍了一天手,唱了一天歌,現在疲倦了,要休息了。蘆葦也紋絲不動了,它只把暗暗浮動的陣陣清香,送向歸來的流浪者。
鳥兒睡了,青蛙也睡了,蛐蛐和金鈴子也都睡了。但是回到家鄉的難民們卻沒有睡。他們的身體疲乏極了,思緒卻靜不下來。他們躺在自己的土地上,面對著天空,他們發現故鄉的月亮明極了。七八年來,他們從沒有見過這樣皎潔的明月,就連那白茫茫的天河,也閃耀出璀璨的光芒。
徐秋齋躺在草地上鋪的一條席子上。因為怕蚊子咬.他在身旁點了一堆青蒿。近幾天來,他一直在拉肚子。在洛陽時,他曾經去藥店買了二兩黑山楂,熬了喝了喝,可是還沒有止住。
照他的說法是人老了,服不住外鄉的水土,到老家就好了。他曾經對王跑蛻:「『人老百沒才,尿尿滴濕鞋,颳風眼流淚,咳嗽屁出來!』人老了,毛病都出來了。可是只要得住土氣,特別是把你養大的土,身體就又會紮實起來。」因此,他在回來的頭一天夜裡躺下後,就抓了一把泥土,放在鼻子上使勁地聞著。泥土的氣味是清香的,還夾雜著一股濕漉漉的草葉香味。大約是心理作用,徐秋齋嗅了一會兒,肚子里咕咕嚕嚕響起來了,接著放了一個長屁,肚子里頓時覺得舒服多了。
他獨自微笑了。他仰望著天空中的一輪明月,又給自己編了一個快板:
人老百沒才,回到家鄉來。
田地遍荒草,房屋沙里埋。
吃水沒有井,燒火沒有柴。
感謝故鄉土,除病又消災。
老頭兒念著快板,慨嘆了一番。不覺睡著了。……
第二天,大家都忙了起來。長松、春義、四圈,各家都在砍柳棵、殺葦子,準備蓋房搭庵,先建個住處。這裡長得像胳膊粗的柳棵,到處都是。葦子、白草都長得一人多深。把柳棵砍了當作椽子,把蘆葦編成葦笆當作牆壁,再用乾草苫到房頂上。不到兩天工夫,一間間草房茅庵出現在赤楊崗的荒地上。
這些茅屋,有「鞍橋式」、「涼棚式」、「船篷形」、「土窖式」,還有前高後矮,像個卧著老虎的「虎座式」,還有像「蒙古包」似的「谷垛式」。黃泛區人搭草屋的技術,是他們多年逃荒生活鍛鍊出來的。這些原始的房屋建築式樣五花八門,錯錯落落地擺在街頭上。遠遠看去,好像一個原始人的房屋式樣展覽。
王跑和春義、梁晴等幫著徐秋齋搭了一座「瓜庵式」草房,他們砍了幾棵大柳棵,搭成屋架。然後又苫了兩三層葦草,光線雖然暗一點,住起來卻是冬暖夏涼。庵子蓋成後,徐秋齋滿意地說:「多少年串人家房檐,如今落葉歸根,總算自已有個窩了。我這個窩就叫『安老窩』。」王跑說:「大叔,明年你在門前種幾十棵西瓜,才像個瓜庵子呢。」
說到西瓜,徐秋齋問王跑:「你們平常就吃這葦塘里的水?」
王跑說:「吃了兩年了。咱村的井都讓黃水淤平了,一眼也找不到。」
徐秋齋說:「讓我來找。一個村子沒有水井,怎麼能算有人煙?俗話說『美不美,泉中水』,葦塘里的水不幹凈,咱們得找水井。」
下午,徐秋齋帶著一群小夥子找起水井來了。他以祠堂瓦房的房脊作起點,然後回憶、步量、測算著距離。最後步量到一片荊梢地前,他指地下對小伙們說:
「挖!」
小夥子們拿著銑鎬、钁頭挖了起來。挖了不到一個鐘頭,果然發現石頭砌的井台。第二天又挖了一上午,一眼磚圈大井被淘開了。大家吃上清澈的井泉水,都高興地歡呼起來。他們又讓徐秋齋找當年的石碾子和磨面的磨。兩三天里,挖出了三盤石磨和一盤石碾,關爺廟的大鐘也挖出來了。祠堂的石碑和一副錫做的香案,也挖出來了。
當這些「出土文物」擺滿了街道的時候,村子裡當年的輪廊也顯出來了。四圈在村西頭挖出了一個水缸和兩個罈子,大家挖掘舊物傢具的勁頭形成了高潮。有的挖出水缸,有的挖出了犁耙、瓶瓶罐罐和一些碎銅爛鐵。徐秋齋也撿了些磚頭。把自己的茅庵鋪成了磚鋪地。
夜裡,陸胡理來找王跑,他說:「跑哥,我已找到海騾子家的房基了。臨街房子埋在泥里好像還沒有坍。」他又小聲地說:「他家堂屋裡那些東西,好像當年搬到城裡時,都沒有帶走,咱們今晚上去把它挖開怎麼樣?」
王跑聽他一說,好像蠍子蜇了一下一樣,忙說:「我不去,我不去。」
陸胡理笑著說:「這怕什麼,埋在泥里的東西。……」
「你要去你去吧。我是不去。外財不發窮命人。我在上邊摔過斛頭。」他又想起了白馬寺那段痛苦往事。
老氣這時候也笑著說:「老陸,你要挖,你去吧!你跑哥這幾天搭屋子,累得腰疼,彎不下腰。」
「其實我也只是說說,誰有那閑力氣去挖那些破爛磚頭?」他說著揚長走了。
夜裡,王跑聽到一條沙崗上響起钁頭挖地的聲音。他思摸著這肯定是陸胡理下夜挖海騾子家的東西了。他偷偷貓著腰去看了看,果然看見陸胡理在一個坑裡站著,向外撂著土、扔著磚頭,他正看得出神,忽然背後有人拉了他一把。他嚇了一跳,扭回頭看時,卻是自己老婆老氣。
老氣把他拉到自家的茅屋裡說:
「你去看什麼?哪有什麼看的,我說你啊,還是賊心不死!」
王跑說:「我看看犯什麼法?我又不要他的東西!」
老氣說:「看也別看。在洛陽時.那個陳老先生對我說:『知人隱私者不祥,察見淵魚者……遭殃』,像這種事,看也不應該看。」
王跑佩服老婆的見識,只好點頭稱是。過了兩天,他見陸胡理端著把白銅水煙袋在吸煙。那煙袋擦得鋥明發亮,還帶著兩條銅鏈子。他聽見陸胡理在對裴合說:
「昨天在紅柳集,五斤高粱換了這桿煙袋,回來我擦了擦,還能吸。」
王跑認得這把煙袋。他心裡明白陸胡理是從哪裡弄來的.鑒於老婆的告誡,他沒敢對別人說。……
六
當赤楊崗的還鄉難民,都在挖掘著盆盆罐罐和舊傢具的時候,有一個人卻對這些挖掘舊物的事情不屑一顧。這個人就是長松。
他親眼看到自己家裡的房子,在黃水衝來的時候倒塌了。他知道,家裡除了幾個破缸爛盆,別的什麼也沒有。這些天來,
他一直在找尋著另一種東西,那就是他失去的土地1。多少年來,海長松逃荒在外,一直惦念著當年用血汗換來的七畝地,回到村裡,他幾乎每天都在測算自己那塊土地的方位。他終於在一片紅淤土上,丈量推測出自家這塊土地的地方。他的心怦怦地跳起來。因為這一片土地,全是黃河留下的淤積土,肥得一腳能踩出油來。他高興得幾乎要掉下淚來。
吃罷早飯,他對小建和小強說:「走,咱也去挖點東西!」說著,父子三人扛著钁頭到荒野里去了。長松在荊棘叢生的淤土地上,挖了十幾個大坑,終於找著了他當年埋在地上的鐮刀和黃銅煙袋。他的眼淚又滴進這個散發著泥土香味的土坑裡。
長松拿著發銹的鐮刀對小建、小強說:「這就是我和你們講過多少次的咱那塊土地,七畝二分大,東西畛。如今它全變成淤土地了。為了這塊地,我和你媽苦拼了半輩子,我沒有到飯鋪里買過一個燒餅吃。……」他說著又流下眼淚,停了一會,他又對兩個孩子說:「別看他們挖出來個鍋,挖出來罈子眼饞。對咱庄稼人來說,什麼最主貴?地最主貴?什麼是根本?地是根本。常言說:『地是刮金板,有地就有臉』,咱在洛陽要有這幾畝地,你大姐能失落在外邊嗎?你二姐能死在外鄉嗎?種莊稼是一本萬利。我這一輩子,別的手藝不會,種莊稼還在行。我也要把你們教會。咱爺兒們只要肯下力,別看現在是荒草沙坡,明年夏天我要向它要三千斤麥子!」
小建和小強也默默無言地落淚了。他們在城市流浪生活中長大,他們從來沒有見過自己的爸爸這樣興奮、這樣激動,也從來沒有聽過他能講出這麼長一段話。
七
李麥到區上跑了兒次,借貸麥種和發放農具的事,終於跑成了。按區里規定,每開一畝地,區里貸給麥種十斤,回來的每一口人,只要年滿十五歲,不分男女,都發給農具一件。
這天,李麥領著長松、王跑、四圈等人來紅柳集領麥種。秦雲飛正好從淮陽分區同來。他見到李麥問:「大嬸,你們村開了多少地了?」
李麥說:「開了二十多畝了。這不,今天就來領麥種。」
秦雲飛說:「不行啊,你們村回來了三十多戶人家,才開了二十多畝地。進度太慢啊,是不是大家有顧慮?」
王跑說:「有什麼顧慮?現在人剛回來,幹活不習慣,傢具又不全。再說,茶飯也跟不上。七八斤重的钁頭,掄起來可費力了。慢慢來吧!」
秦雲飛笑著說:「可別把麥種吃了。」
長松說:「秦縣長,你放心。麥種誰也不會吃掉。就是……」他說著又咽回去了。
李麥說:「叫我說吧,要說沒顧慮,那也不是真話。群眾還是有點顧慮,俺村就有人說:赤楊崗海騾子家的地就有幾百畝.他現在還在開封干著國民黨的事。把他的地開了,他要是回來算個『驢打滾』賬,吃不清還得兜著走。有些人說,光說誰開誰種,誰種誰收,有啥憑據呢?還是找找自己的老業地開著穩當。」
王跑笑著說:「秦縣長,其實這就是我的話。」
秦雲飛笑了笑說:「我說你們還有顧慮吧;其實不光你們赤楊崗,各村回來的難民,都有這個顧慮。我告訴你們個好消息,黨中央制定的土地改革政策下來了。在我們解放區要實行『耕者有其田』,堅決沒收封建地主的土地,分給貧苦農民,永遠歸農民所有,咱們黃泛區因為人傷亡得太多,人少地多,實行誰開誰種,誰種歸誰。只要一口人不超過五畝地,我們政府發給土地證。主要是鼓勵開荒。」
王跑高興地說:「你們出個告示不行嗎!把這些政策都寫上,再把你們縣政府紅大印蓋上!」
秦雲飛說:「這個你們放心吧!告示正在印哩!還要派幹部去你們村。你們等著吧!」
過了兩天,宋敏和天亮帶著區武工隊的幾個戰士來到了赤楊崗。他們又送來些麥種和農具,準備發給大家。
李麥悄悄地問宋敏:「小宋,告示帶來了沒有?」宋敏拍著背包說:「在裡邊,等會兒叫天亮同志給大家念念。」
李麥說:「還是你念吧,『遠來的和尚會念經』。人家說我們天亮是『土八路』!,他的話人家不信。」宋敏笑了說:「中。這一次倒用上我這『南蠻子』了。」
人集合在大楊樹下後,李麥向大家說:「鄉親們,這是咱們區的宋主任。請她給咱們講話。」
大家沒有開過會,還不知道拍手歡迎。王跑伸著脖子看著,心裡想:「怎麼來個女的?」小響在遠處站著,看著這個女青年穿著一身黃軍服,留著短頭髮,身上背個挎包,挎包上還掛了一個雪白的搪瓷茶缸,一舉一動,從容自如,心裡不由得羨慕起來。
宋敏開始講話了。她的心情有些激動。她先喊了聲「鄉親們……」接著又叫著:「大爺們,大嬸們,大哥們,嫂子們,小弟弟小妹妹們!……」就她這麼挨著喊了一遍,全場的人,頓時鴉雀無聲了。李麥急忙低下了頭。她的兩行熱淚已經流在臉上。她理解這個在水窩裡蹲了八年的姑娘感情。
宋敏忽然大聲說著:「……誰是這裡土地的土人?你們是這裡土地的主人!經過八年逃荒受難,現在你們回來了。我們把這塊土地交給你們;現在我們政府制定了土地改革政策。要實行耕者有其田!……」她說著從背包里掏出告示,「嘩」的一下抖開說:「這是咱們政府出的告示,我給大家念念。」她一條一條念著告示上的條文,仔細地解釋著。念完後,徐秋齋忽然站起來帶頭「啪,啪,啪,」地拍著手。群眾愣了一下,緊接著都不約而同地拍起手來。對大多數人來說,這是他們平生第一次鼓掌,也是他們最願意鼓的一次掌。
尾 聲
熊熊的大火燃燒起來了。赤楊崗村子周圍,冒起了衝天的狼煙。荊棘和野草在火舌的劈劈啪啪的響聲中變成了灰燼。它預示著一個舊的社會結束,一個新的社會將要在苦難中誕生。
當人們掄起鐵钁,把它刨進黑色的泥上時,泥土裡發出了一種沉重的富有彈性聲音。它好像也有生命。因為在這塊土地上,灑遍了難民的鮮血和眼淚。一九五〇年時,一個銀行的信貸工作者,到黃泛區這個村子作了一次社會調查。這個村於在一九三八年時,共有二百二十八戶,五百七十六口人。經過這一場浩劫,截至一九五〇年秋天,從外省逃難陸續回到家鄉的,共有九十六戶人家,一百九十六口人。已知死絕的有二十八戶。已知被黃水淹死和旱災餓死的,共有男女二百零八口。沒有音信和找不到下落的,尚有七十二人。人們不知道他們是否還在這個世界上?
中國人民的忍耐力是驚人的。他們可以背負著兩肩石磨生活,他們可以不用任何麻醉藥品「刮
骨療毒」。但忍耐是有限度的。它和一切事物一樣,「物極必反」,「無往不復」。水是至柔之物,但聚集起來,可以穿透石壁岩層。彈簧壓下去的力度和彈出來的力度是相等的。當黃泛區的人們,經歷了巨大的痛苦犧牲.懷著激動心情在日以繼夜開墾荒地,重建家園的時候,准也沒有想到,這件事會成為鋸倒國民黨政權的一把最有力的鋸子。一九四八年,在決定歷史命運的淮海決戰中,黃泛區農民們的小車又推出來了。這成千上萬輛的小車上,推的不是當年逃荒的鍋碗瓢勺,而是一車車糧食、香油、軍鞋和炮彈。這大約是一些軍事家們沒有計算在內的一種力量。他們只知道水可以載船,不知道水會變作巨浪還可以覆船。中國農民的獨輪車,把歷史推向了前進。「人心向背」是一顆最厲害的原子彈。
茫茫的黃河向東流到大海里去了。幾千年來.人們愛她,恨她,想她,怕她。一條黃河就是中華民族流動的歷史。從「大河村文化」遺址的陶壺,到「殷墟」的甲骨,從西安碑林中的巍峨豐碑,到中原古戰場荒草中的箭鏃。人民創造著歷史,同時,也為歷史的前進付出了沉重的代價。他們通過這些「媒介」,看到了二十五個朝代的盛衰交替,也看到了三百五十多個皇帝的治亂興亡。這些「數據」,幾乎可以創造一部「歷史交替計算機」。這就是中國農民在歷次革命和改革中,總要顯示出他們的力量的重要原因之一,也是他們能夠具有「歷史的眼光」根源之一。
在四千年前,黃河流域出現了中國最早的家庭。從那時起,「家庭」成為這個社會的最有生命力的細胞。它的「根須式」結構和不斷豐富的倫理,使它變得如此完備而又頑固。他們把除了「中國人」以外的人,都叫「外國人」。他們認為聞一聞本鄉的泥土可以治病。這些觀念是如此狹隘和落後,成為這個民族每前進一步中的沉重包袱。但同時,它又可能是這個民族的生命力所在。
那麼,歷史又給予了人民什麼呢?像黃泛區的農民,他們經歷了一場洪水的浩劫,一場蝗蟲的浩劫,一場大旱災的浩劫。會不會有新的浩劫呢?答覆是肯定的。但歷史的車輪,總是要向前進的,誰也阻擋不了,浩劫仍然會被戰勝,困難仍然會被克服。因為歷史不單是痛苦和犧牲的記錄,她還給予了人們堅強、勇敢,智慧和信心。一個具有深厚道德精神的民族,不會在歷史上消失,強烈的同情心、團聚力,和傳統的道德力量鑄成了這個民族延續和發展的堅強精神支柱。
本書介紹了七戶農民的「家庭」。而且是在他們離開了土地以後,在死亡線上掙紮下的倫理和生活。在這些故事中,作者介紹了他們的痛苦和忍耐,也介紹了他們的堅定和勇敢。作者想通過這一段歷史,尋找中華民族生存的「信心」。
由於作者學識淺陋,沒有能力用這支筆去更深刻地發掘他所描寫的對象。滿紙荒唐俚語,最多不過向人們講述了這一段生活罷了。
一九八四年二月十五日
燈下於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