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花匠是井亭醫院綠化事業的功臣。他來自一個偏僻的山區,耳朵不靈,說話口音很怪,說快了有點像外語,別人不容易懂。他知趣,輕易不和陌生人談話,基本的應酬都用笑臉替代。不過,醫院裡的花草樹木習慣了他的語言,願意聽他的指揮,長得都是國色天香。這麼多年來,井亭醫院的環境經過了多次整改,任何領導都不忍心去整改老花匠的宿舍,所以,老花匠一家始終安居在醫院圍牆下的鐵皮屋裡。由於地點和外形問題,那屋子常常被散步的人們誤以為是公共廁所,四周圍的衛生狀況可想而知。老花匠請求醫院的宣傳幹事在牆上刷一行標語,此處嚴禁大小便。那個宣傳幹事文化素養不錯,覺得那種標語刷在住所牆上太不文明了,他拿著排筆改換思路,即興創作了更完美的標語:育苗重地,閑人免入。
老花匠的家庭半途拼湊而來。他的生殖系統似乎有點問題,聽說小時候在鄉下被野狗咬了睾丸,打了半輩子光棍,後來娶了個寡婦,也是不會生養的,所以互不嫌棄。沒有生育能力,不代表沒有愛心,有一年夫婦倆回了一趟鄉下老家,帶回來一個瘦骨嶙峋的小女孩,說是他們的孫女兒。沒有子女,哪來的孫女兒呢?大家不便點破這遺傳譜系裡明顯的漏洞,就問小女孩叫什麼名字,老花匠一時啞然,隨口說,鄉下小孩沒有那麼講究,就叫個小丫頭。那小女孩聞聲竟然打了老花匠一巴掌,你才叫小丫頭!她向老花匠發泄了不滿,隨後用一種炫耀的聲音自報家門,我叫仙女,我的名字叫仙女!
她說她是仙女。
大家後來就叫她仙女了。
她在老花匠夫婦的膝下長大,也可以算是育苗基地里的一棵幼樹,只不過樹木花草都有朋友,她沒有。在井亭醫院這麼特殊的環境里,小孩子是短缺的,陪伴她的,往往是她自己的影子。她貪玩,清楚地記得鄉間孩子常做的遊戲。她在地上畫好一所寬綽的房子,蹲在旁邊,眼巴巴地盯著過路的人們,邀請他們陪她跳房子。以她的年齡,自然無力鑒別大人們的精神狀況,也因為她對所有人一視同仁,不免會有個別散步的病人,被她拽去做了玩伴。
大多數人喜歡孩子,包括瘋子。有的病人看見仙女就掏口袋,給她吃水果糖,若是沒有糖果,就給她一顆藥丸作為見面禮。那藥丸大多是鎮靜劑,外觀漂亮,不是粉紅色的,便是天藍色的,外面包裹著一層糖衣。仙女把藥丸含在嘴裡,等到舔光了甜味,苦味出來了,她會熟練地把藥丸吐在地上,從無大礙。有一次,仙女不小心把藥丸吞下了肚子,玩著玩著,藥性發作,丟下夥伴,兀自睡過去了,她在地上的一個格子里酣睡,像一條累壞的小狗。奶奶在鐵皮屋裡半天沒聽見孫女的聲音,出去察看,正好看見一個戴眼鏡的病人,粗看文質彬彬,細看是呲牙而笑的,他單腿蹦跳,一次次地跳過仙女的身體,嘴裡發出亢奮的歡呼聲。奶奶嚇出了一身冷汗,拿了根竹竿一路打過去,打跑了那個病人,把仙女抱回了家。
奶奶沒有文化,說不清楚一個精神病人對小孩子的危害,加上滿腦子迷信,便嚇唬仙女說那些病人都是鬼魂變身,吃了他們的糖果,邀請他們一起玩耍,魂兒就被他們勾去了。奶奶拍手跺腳地說,我的小仙女啊,再也不敢跟那些人跳房子了,再跳,你的魂兒就沒啦。仙女想起自己丟失的那段午後時光,想起那個戴眼鏡的男人如何在自己身上蹦來蹦去,大地下沉,耳邊回蕩著蹊蹺的鼓聲,她想推開那個男人的腿,偏偏手抬不起來,眼睛睜不開,只覺得自己的身體在鼓聲里不斷下沉,直到墜入夢鄉。她相信,那正是魂兒被勾去的徵兆,心裡怕了,嘴上不肯認錯,哭著質問奶奶,都怪你們!為什麼要和鬼住在一起?我為什麼不能上幼兒園?奶奶說,不是我們喜歡跟鬼住在一起,不是我們不送你去幼兒園,怪你爺爺沒本事,只會栽樹種花,我們是鄉下人,除了這井亭醫院,別的地方不要我們去啊。
老花匠也為此內疚,他無法給孫女尋找合適的夥伴,便到市場上去買來了幾隻兔子,委託兔子去做孫女的朋友。這個舉措是有效的,仙女喜歡兔子,很快與兔子交上了朋友,自此不再去找人玩耍了。她養的兔子都有自己的名字,最初白兔就叫小白,灰兔就叫小灰,後來她上了學,有了文化,這樣的名字嫌土氣了,她給兔子取了非常洋氣的名字,比如瑪麗,比如露絲,比如傑克,比如威廉。
她像一叢荊棘在寂靜與幽暗裡成長,渾身長滿了尖利的刺。一顆粉紅色藥片導致的昏睡,顛覆了她對世界的信任。她垂青的世界簡略為一隻兔籠,她垂青的生靈以兔子作為代表,具有強烈的排他性。沒有人來矯正她對世界的認識,長此以往,殃及無辜,醫院內外的人類一律沒給她留下什麼好感,包括養育她的那對老人,她對誰都驕橫無禮,大家不懂她的憤怒,通常就不去招惹她。
誰都承認仙女容貌姣好,尤其是喂兔子的時候,她歪著腦袋,嘴巴模仿著兔子食草的口型,一個少女回歸了少女的模樣,可愛而嫵媚。春天了,別人在草地上放羊,她放兔子。保潤看見過好幾次,她把兔子趕到新生的草叢裡,自己守著兔籠,膝頭攤開了一本書,不怎麼看書,只是坐在草地上咬指甲,或者發獃。更多的時候她提著兔籠在井亭醫院走來走去,昂著臉,目光傲慢,像一個手持寶物的女俠客穿行在吸血鬼的世界裡。她有一張瘦小的瓜子臉,杏眼烏黑髮亮,五官搭配緊湊而完美,她的潑辣是由稚氣堆砌出來的,她的憤怒因為來歷不明,顯得有點脫俗,也異常尖利。她的眼神總在粗暴地驅逐別人,走開,走開,離我遠一點。這個女孩的身影,瀰漫著某種古里古怪的詩意,保潤無法形容那股詩意,只是喜歡,因為喜歡,他常常在腦子裡構想他給她的第一封信,但是由於他的文化水平太低,想出第一句:親愛的仙女同志,第二句該怎麼寫,他至今沒有想好。
有一次保潤看見她在鍋爐房打開水,鼓起勇氣,對著她的背影打了個招呼,喂!她轉過身來,你在叫誰?誰是喂?保潤不得不退後一步,叫你呢,我們見過的,我多一張電影票,去看電影嗎?她先是粲然一笑,扭過臉去想了想,再回頭,已經是一副受辱的表情了。你見過的人多了,她說,見你媽媽最多吧?帶你媽媽一起去看啊。
她的無禮,已經成為了個性,或者習慣。保潤不知道柳生到底用了什麼訣竅,做了這女孩的老大。這是一個灼熱的謎團。保潤解不開這個謎團。有一天柳生跑到男病區的樓外,高聲大嗓地把保潤喊下了樓。他告訴保潤,承諾可以兌現了,看電影的事,都安排好了。仙女答應跟他去看一場電影,只不過有幾個附加條件,必須在井亭醫院以西三百米的汽車站接她,必須去工人文化宮,必須看進口的愛情片,看完電影必須帶她去滑一場旱冰。
保潤對這些附加條件有點反感,嘀咕道,去看一場電影,又不是去結婚,哪來這麼多麻煩?柳生皺起了眉頭,這怎麼是麻煩?人家這是給你機會,她貪玩你就陪她玩,玩得越多,你的機會不是越多嗎?保潤認真地問,有什麼機會?柳生髮出一聲怪笑,拍拍保潤的肩膀,你跟我裝傻呢?你想要什麼機會?你想要什麼機會,就去創造什麼機會么!
剩下的一個細節讓保潤有點擔心。是滑旱冰的花銷。以前他去過文化宮的旱冰場,有人偷旱冰鞋,文化宮方面嚴防顧客的偷竊行為,旱冰鞋的押金貴得離譜。保潤手頭拮据,所以他問柳生,你知道旱冰鞋現在押金多少錢?柳生看出他的尷尬,你是沒有錢吧?沒有魄力是大事,沒有錢是小事,要不,我先借你點?保潤愛面子,漲紅了臉說,誰說我沒錢?錢算個屁,我媽的小盒子里最近很多錢,她不給我錢,我就自己拿。
那天的天氣不好,天空陰沉,郊區公路上小雨霏霏。他看見仙女頭上戴著一個手帕疊成的帽子,站在公共汽車的站台上。她穿一件白底小紅花的襯衣,藍色牛仔短裙,背著個碩大的書包,遠遠地看過去,是一個候車上學的女學生,打扮尋常,但仍然美麗。他還是頭一次在醫院之外看見仙女,莫名其妙地膽怯了,自行車在公路中央打了幾個圈,終於滑向汽車站台,去工人文化宮?他說,上來吧。
他記得很清楚,仙女給了他一個下馬威。
她毫不掩飾對一輛半舊自行車的嫌棄。騎個破自行車去工人文化宮?開國際玩笑,屁股都要顛碎的。她用一種受騙的眼神瞪著保潤,鬧了半天,你沒有摩托車的?你沒有白頭盔的?
保潤愕然,什麼摩托車?什麼白頭盔?
你不是羅醫生的兒子?你到底是不是?你家的摩托車哪兒去了?還有頭盔,早就說好的,我要戴白色的頭盔!
原來還有更多的稀奇古怪的條件。保潤知道柳生玩了鬼,她不是受了騙,就是認錯人了。保潤又羞又惱,賭氣宣稱他不是羅醫生的兒子,是羅醫生他爹。保潤說,我沒有摩托,只有自行車!你到底去不去工人文化宮?我數到三,你不去就算。一,二,聽好,聽好沒有?馬上就到三啦。
她看上去有點猶豫,手指含在嘴裡咬著指甲,目光忽明忽暗的,很快作出了一個建議,你笨死了,沒有摩托不會去借一輛?跑一趟井亭醫院么,摩托又不稀奇的,女病區就好幾輛!九床的弟弟有摩托,三十六床的丈夫也有摩托,醫生的摩托就更多了,羅醫生的那一輛最漂亮最威風,白色雅馬哈,進口的,就停在花園裡,你認識羅醫生吧?去找羅醫生借一下。
那讓羅醫生帶你去吧。保潤狠狠地蹬了幾下自行車,離開公共汽車站台。騎出去好遠了,他忽然聽見身後刮來一陣異樣的風聲,一回頭,發現仙女追上來了,仙女在追他。她跑得很急很快,呼呼地喘氣,書包里不知什麼東西琅琅作響,那張狹小精緻的臉孔被細雨淋濕了,閃爍著一圈憤怒的白光。她的表情以及奔跑的姿勢,像是要奮勇緝拿一個可惡的罪犯。保潤被追得心慌,放慢了速度,以為她會說等一等,等我一下,但是她偏偏不說話,保潤只好主動停下了自行車,你還要幹什麼?話音未落,眼前閃過一道黑影,那隻碩大的書包琅琅作響,朝保潤的腦袋飛過來了。
她不知在書包里塞了什麼東西,保潤雖然及時閃避了,但左側肩膀還是被砸得發麻了,哐當一下,自行車應聲卧倒在公路上。他從來沒有遭遇過一隻書包的襲擊,談不上危險,羞辱感卻很強烈。書包里滾出一隻可口可樂的瓶子,瓶子里裝的是水。他從地上爬起來,撿起瓶子朝她掄過去。仙女的身手很靈巧,跳一跳,躲過保潤的還擊,再一跳,跳過了自行車,自行車被她用作一道天然的防線,她站在防線那一端,叉著腰怒視保潤,怎麼樣?你敢打我?誰讓你拿我瓶子的?給我放回去!
她一向懂得先發制人,臉上有一種誇大的復仇的表情。因為劇烈的運動,她幼小而結實的乳房在襯衣下逸出動蕩的曲線,那曲線上也燃燒著憤怒的火焰。也許是被她的憤怒所感染,他竟然順從地把瓶子塞回了書包,但是,她不依不饒了,你來,騙子,來打我呀!她指著他的鼻子叫喊著,告訴你,敢打我的人還沒生出來呢!她的眼角邊掛著一朵淚花,淚花很小,但是很晶瑩。保潤愣在那裡,看那個少女的臉上風雲變幻,眼淚稀釋了她的憤怒,多了一點委屈,多了一點怨恨,因此那張濕潤的面孔顯得新鮮,別緻,甚至有一點性感。他說,你嚷嚷什麼?是你打我的,我沒打到你。她說,沒打到不代表沒打,那是你笨,你活該!事情至此顯示了初步的公平。保潤騎上了自行車,說,好,算我活該,我找柳生算賬去。
對於保潤來說,這條公路暫時失去了公路的意義,公路現在通往荒涼,通往隔絕。他被柳生矇騙了,或許她也是受騙者。保潤騎車騎得很慢,腦子裡考慮著下一個目的地,是去井亭醫院,還是去電影院,或者乾脆回香椿樹街找柳生算賬?他沒有主意,無論去哪兒,都不是他的計劃,一個好日子突然崩潰,他不知道這一天自己應該幹些什麼了。
他看著公路,覺得這條公路顯示出從所未有的寂寞。路邊的春色被塵土覆蓋,一場兩場雨水下來,春色洗不幹凈,反而顯得有點臟。九公里路碑處有一棵老榆樹,春天以來烏鴉頻頻造訪,它們棲息在老榆樹的枝頭,用一種刺耳的噪音來宣傳春天的美妙。春天其實不一定是美妙的。他記得去年第一次搭車來看望祖父,恰好也是四月陽春,回家時他步行經過九公里路碑,看見一群人圍在路碑四周吵吵嚷嚷的。有個男人躺在老榆樹下,死了。他至今還記得那截被絞斷的麻繩,大約有一米長,蟒蛇般地爬過死者的藍白條病員褲,蛇首垂向草地,蛇尾拖曳在死者的小腹上,那個男人兩隻赤裸的腳掌朝向公路,灰黑色的,沾滿了泥漿,遠看像兩朵野生的大蘑菇。
他的心裡空空蕩蕩,幾乎忘了被甩在路邊的少女。他放棄了,事情卻忽然有了轉機,他先是聽見那隻書包琅琅的震顫聲,然後仙女急促的呼吸聲又追上來了。這一次,他沒有回頭,嘴裡發出了必要的警告,再敢耍潑,我對你不客氣!她依然不言不語,只是呼哧呼哧地追逐他的自行車。自行車後部猛地一震,車龍頭晃了起來,他知道她上車了。他冷笑一聲,自行車你也要坐了?誰允許你上來的?給我下去!她不理睬他,用一根手指在他後背上狠狠地捅了一下,得了便宜還賣乖?我是給你個面子,好好騎你的車吧。
他余怒未消,並沒有接受她的恩賜。下去,下去。他努力地穩住龍頭,嘴裡說,我不要你給我面子,你坐羅醫生家的摩托車去。後面的人說,你敬酒不吃吃罰酒?那就算罰你,行不行?罰你把我帶到工人文化宮去。他說,你幽默啊,憑什麼罰我?她說,憑什麼?你們串通一氣來騙我,我那麼好騙的?誰敢騙我,就要誰付出代價!
他其實分不清這懲罰與恩賜的界線,出於自尊,兩者都不宜輕易接受。他正在猶豫怎麼辦,公路上的天空陡然暗了一大片,要下大雨了。他看著天空說,要下雨了,看在老天的面子上,算了,就算我騙了你吧。
這樣,他人生的自行車上,終於有了第一個女孩,是仙女。野地里的一群蜻蜓有感於氣壓的變化,以及他紊亂的心情,橫穿公路向自行車致意,翅膀掠過了他們的頭頂。她驚喜地叫起來,有蜻蜓啊。他瓮聲瓮氣地模仿她,有蜻蜓啊。這樣的模仿即刻受到了報復,她推了他一下,你幽默啊,學女孩子說話算幽默嗎?娘娘腔,噁心!他不說話了。沉默有時候代表保潤的忍讓,有時候代表他內心秘密的喜悅。風從原野上吹過來,濕潤而沉重,一股清冽的花香環繞著他,若有若無的。他不知道那是茉莉還是梔子花香。是你身上的香味嗎?那是什麼香味?他幾次想開口問,終究不好意思。隔著兩個厘米,也許只有一厘米,他能夠感受到女孩子濕潤的身體放射著某種溫暖的射線,尤其是肩膀,偶然的一個觸碰,她的體溫無意中傳遞給他的後背,他身體內的某條秘密通道忽然亮了,一股溫情猶如小河漲水,佔據了他的整個身心。
他很後悔,那麼長的路途,那麼難得的談話機會,都被他隨意揮霍了。開始交流還算融洽,他說摩托車有什麼稀奇的,為什麼你非要坐摩托車呢?她的回答令人啼笑皆非,坐摩托車可以戴頭盔,我喜歡戴頭盔,白色頭盔很漂亮。他問她怎麼認識柳生的,仙女說,我掙他們家的錢,我給他姐姐送牛奶。他問她送一瓶牛奶掙多少錢,她不肯透露了,敷衍道,我給很多病人送牛奶,我要攢錢買一隻錄音機。他問她為什麼要攢錢買錄音機,她說,學唱歌啊。又刻薄地補上一句,難道你不喜歡錄音機?你不是不喜歡,是買不起。他很想告訴她,你別瞧不起我,我家裡的房子馬上要租出去了,以後我們家會成為先富起來的人,別說錄音機,電視機都買得起了,但是,他並不擅長向女孩子炫耀財富,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了,他說,好,算我窮,我買不起錄音機。他知道男孩與女孩在一起的基本常識,應該順著她的邏輯說話,但是,有個愚蠢的問題盤踞在他腦子裡,像一簇火苗,撲了幾次撲不住,終於還是燒起來了,你為什麼那麼聽柳生的話呢?保潤說,他讓你跟誰看電影,你就跟誰看電影?仙女說,他騙我,說你是羅醫生的兒子么,我見過羅醫生的兒子騎摩托車,戴白頭盔,穿黑皮褲,很帥!也許注意到了保潤的身體突然變得僵硬,她遲疑了一下,說,你雖然不是羅醫生的兒子,不過看起來老實巴交的,也好,至少不是壞人么。這個態度保潤不滿意,舌頭突然就不聽話了,你懂個屁,壞人臉上寫字的?他說,柳生讓你去吃屎,你也去吃屎?
只是一秒鐘的寂靜,然後是啪的一聲,仙女從後面打了他一記響亮的耳光。他的臉上火辣辣的。解釋已經來不及了,況且他沒有解釋妒忌的能力。仙女跳下了自行車,對著他的後背啐了一口。誰跟你這種人去看電影,誰才是吃屎的!她甩著書包往井亭醫院的方向跑,這樣罵幾句不解氣,又站定了,用手指戳著自己的腦門,尖聲對保潤叫喊,趕緊去井亭醫院,讓醫生給你做個開顱手術,你腦子裡長滿了細菌,要打開來,要用消毒水,要用鋼絲刷子刷一刷!
保潤很後悔,這次是他的錯了。他心裡想道歉,就是開不了口,別人都習慣說對不起,保潤從來沒有養成這個習慣。他騎車追過去,繞著仙女轉了一圈,怎麼也說不出對不起那三個字,又轉一圈,從口袋裡掏出兩張電影票,撕下了一張給她,你的票啊,去不去,隨便你。女孩子手一甩,十三點,你以為我買不起一張電影票啊?滾開!他拿著那張電影票不知所措,忽然注意到仙女正站在九公里路碑旁邊,那棵老榆樹的一根枝條,不知什麼時候被風折斷了,半枯半青的,恰恰垂在她的頭上。他忽發奇想,將電影票折了幾下,卷在老榆樹的斷枝上,拿不拿隨便你,他說,不過我要奉勸你,不要站在這裡,這棵樹上弔死過人的。
他獨自飛車離去,越騎越快,他要儘快從這條公路上消失。人生的第一次約會,就這麼失敗了。機會。什麼機會?什麼機會都不存在了。他覺得羞恥。車進北城門,他把自行車停在城牆下,稍稍地歇了口氣,心裡依然悻悻的。雨下大了。啪嗒。啪嗒。城牆周圍的空氣里瀰漫著塵土的微腥。他失去了目的地。還要不要去看電影?這是一個問題。他看電影,只看兩類,如果不打仗,就必須抓特務。那部墨西哥電影不打仗,也沒有特務,是兩個外國人談情說愛,迎合的是仙女的口味,他對此毫無興趣。啪嗒。啪嗒。啪嗒。雨水開始從古老的城牆上濺下來,濺到他的身上,碎冰一樣地寒冷。這個地方,適合兩個戀人躲雨,並不適合他。保潤騎到自行車上茫然四望,因為下雨,因為無處可去,他的自行車在十字路口兜了幾個圈,最後還是拐向了工人文化宮的方向。
雨天的電影院里散發著一股霉爛潮濕的怪味,地上黏糊糊的,觀眾寥寥,黑暗中可見一些閃爍的人臉,大多成對成雙,但他覺得視線里一片荒涼。對號入座,他翻下旁邊的座椅,隨手抹一下,有幾顆葵花子殼鑽在棉布椅套里,他把瓜子殼一顆一顆地挖出來了,椅坐自動地彈回去,跟誰賭氣似的,他也跟椅座賭氣,跨出一條腿,壓住了那張椅子,一個身體佔下了兩個座位。
他看見了墨西哥人。屏幕上的墨西哥女郎濃妝艷抹,潑辣野性,細腰豐乳,渾身散發著一種美艷成熟的光芒,那個風流倜儻的墨西哥軍人留著鬍子,看上去很帥,帥得有點流里流氣。他們總在水邊鬥嘴,保潤起初不知道他們為什麼要鬥嘴,慢慢就看懂了,那對男女,要談一場純真無邪的戀愛,對於演員的年齡來說,似乎有點虛假,保潤對虛假的電影並不反感,只是覺得墨西哥的男女以及他們的愛情故事,離他太遙遠了,因為遙遠,所有愛情的細節都讓他覺得莫名其妙。莫名其妙。保潤就在這樣的抱怨中打起了瞌睡,隱隱聞見一股梔子花的香味在黑暗中沉浮。不知過了多久,他忽然被某種聲浪驚醒了。電影似乎進入了高潮,銀幕上的墨西哥女郎用石塊打暈了那個多情的軍人,電影院里響起一片嘖嘖之聲,觀眾騷動起來,有的觀眾惋惜男主角,啊呀不好,出血了。有的觀眾反感女主角,說,要死了,她怎麼這麼凶?這樣的女人,娶她要倒霉的。只有一個女孩子發出咯咯的笑聲,為墨西哥女郎大聲叫好,打得好,打得好!
他一下辨認出了那個幸災樂禍的聲音。不知什麼時候,仙女溜進了電影院,她選了一個僻靜的座位,離保潤的座位隔了五六排遠。保潤看不清她的臉,只看見放映機投射的白光恰好掠過她的頭髮,那一束馬尾搖晃著,彷彿一束白色的火焰。保潤站了起來,一下擋住別人的視線,後排的一個婦女對他很反感,問他,小夥子,你會不會看電影的?他被推了一下,只好坐下,嘴裡順勢發出了一聲嘆息,誰要看電影?我是不會看電影的。
電影散場了,外面仍然大雨滂沱。保潤率先衝到了門邊,佔據了最有利的地形。這是一次失而復得的機會,他再也不願意與她失散了。人們從電影院里出來,一時無處可去,都擠在門廳躲雨。他阻擋了通道,被人推來搡去的,並不介意。他和仙女在混亂的人叢中偶爾對視,他這裡是柳暗花明的心情,她那邊卻是一副冤家路窄的樣子。保潤手裡抓著一件塑料雨披,只要仙女的目光撇過來,他就抖動一下雨披,手語是:我有雨披,你過來?仙女鄙夷地轉過臉去,答覆是:滾開。誰稀罕你的雨披?
必須承認,電影對觀眾是有教化作用的,即使是八竿子打不著的墨西哥愛情,也是一味興奮劑,它讓保潤沉浸在某種虛幻而甜蜜的情感里。機會。他迎來了最後一次機會,他看見仙女把書包頂在頭上,向旱冰場的方向跑去,一瞬間他熱血奔涌,打開了塑料雨披追上去,凌空一兜,把自己和仙女一起兜在雨披里了。仙女驚叫道,幹什麼?自作多情啊,誰要跟你披一件雨披?他試探著說,這雨披很大的,可以兜兩個人,不過你要是嫌擠我就出去,我淋點雨沒關係。她抓著雨披一角,一邊用胳膊肘拱他,這在他的預料之中,他堅持了一會兒,堅持不住了,正要從雨披里鑽出去,聽見她又說,算了算了,雨太大,你還是呆在裡面吧。
他們在一件雨披下走了五六十米的路。這段路不長,但來之不易,保潤不知道如何表達他的珍惜之情。親密來得有些突然,反而成了相互的忌諱,他們避免交談,注意力都集中在各自的腳步上。他們走得越來越默契。雨點噼啪有聲地打在藍色塑料布上,襯托出雨披下沉默的世界。這個世界處於半封閉狀態,小巧而含蓄,散發著無名的香味。因為腦袋靠著腦袋,保潤不敢看她,他屏住呼吸,聽見她微微的鼻息,還有咀嚼口香糖的聲音,一股看不見的暖流恣意流淌,保潤的身體竟然打了個寒戰,他說,有點冷,你冷嗎?那是他在雨披下想到的唯一的話題,可惜交流不成功,仙女視其為試探性的冒犯,她很敏感地往外移動了幾厘米,瞪了保潤一眼,有點冷?有點冷是什麼意思?
旱冰場的場館門外也站滿了躲雨的人,大多是高中生模樣的少男少女,有人似乎認識仙女,看著藍色雨披下鑽出來的兩個人,不知是揶揄還是羨慕,他們用手指含在嘴裡,打出一片響亮的唿哨,一個女孩高聲起鬨:浪漫,好浪漫!仙女羞紅了臉,用手擠著馬尾辮上的雨珠,低下頭朝裡面沖,嘴裡嚷嚷著,讓開,讓開。他們讓出一條路放走仙女,留下了保潤。保潤站在台階上,抖落乾淨雨披上的水珠,不慌不忙地把雨披折好了,他問旁邊的一個男孩,漲價了沒有?現在旱冰鞋的押金是多少錢?
是仙女自己挑選的旱冰鞋。三十七碼,鮮艷的粉綠色。她搶到一張長凳,坐上去換鞋,手忙腳亂的。保潤替她提著旅遊鞋。她的旅遊鞋向他開放著,熱乎乎的,白色鞋墊上有一圈汗漬,她的腳,也出腳汗的。之後,她的腳踝引起了保潤的興趣,他注意到她的腳踝上有圓珠筆畫的一個花環,花環上還站了一隻鴿子。保潤說,和平鴿啊?她一把捂住自己的腳踝,畫著玩的,不準看!她抬起頭,莞爾一笑,那笑容稍顯刻意,他從未見過她有這樣溫暖的眼神,罕見的善意,帶著一點嬌嗔。保潤看得出來,她太喜歡滑旱冰了,他知道不是自己征服了她,是那雙旱冰鞋替他征服了她。
工人文化宮的旱冰場罕有工人的身影,一直以來,這地方都是時尚的少男少女最推崇的聚會聖地,保潤才十八歲,在人群里發現自己竟然老了,過時了。他穿豆綠色卡其布的褲子,別人穿藍色牛仔褲,他穿寬大的深色外套,別人穿淺色的緊身夾克,除了穿著,他發現別人的表情神態也與他格格不入。他們快樂,他緊張。他們放肆,他拘謹。他們明朗,他卻有點陰鬱。他不清楚,那些少男少女是否在戀愛,只知道自己離戀愛還遠,這地方並不屬於他,他不過是一個闖入者,他不過是一個陪伴者罷了。
保潤會滑一點旱冰,勉強有資格指導仙女,但是與那些會玩花樣的男孩相比,那點水平就顯得平庸了。他殷勤地示範了幾個動作,不想讓仙女發現自己的破綻,索性像一個職業教練一樣,靠在欄杆上,看著仙女,嘴裡吆喝著,保持平衡,保持平衡。仙女的粉綠色旱冰鞋鮮艷奪目,她的面頰上有兩朵紅暈,瞳孔發亮,有點緊張,有點享受,表情類似一名探險家。她的滑行時而莽撞,時而猶豫,保潤對她喊,注意姿勢,別像一隻蝦米一樣。她停下來,拉著欄杆喘氣,你才像一隻蝦米呢,也不看看你自己什麼水平。她嘴裡回敬著保潤,目光卻從保潤臉上草草地掠過。她還不會掩飾自己,那目光投向一個穿白色連帽球衫的男孩,眼神里充滿了敬仰或者崇拜。
是一個瘦高個的男孩,有一雙漂亮而空洞的眼睛,多數時候他站在場地的角落裡旁觀,高手出現了,他才有興趣上場,一上場就技驚四座。保潤心裡也承認,那男孩才是旱冰場上的王子,他只是沒有留意,仙女與男孩之間隱秘的交流,發生在什麼時候?是誰採取了主動?保潤記得他彎腰緊了緊鞋帶,等他直起身子,看見那個男孩已經牽著仙女的手了。他們開始練習S形的滑行,滑行區域慢慢地擴張,很快,男孩帶著仙女,如同兩艘快艇並排飛馳起來。旱冰場上的人群紛紛為其讓道。不是男伴太高明,就是女伴太聰明,保潤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仙女的進步如此神速,她大膽地張開一條胳膊,像一隻飛鳥亮出翅膀,那翅膀墜下一條廉價的仿綠松石手鏈,沿途閃爍著一圈綠光。因為慶祝在旱冰場上獲得新生,仙女的嘴裡發出了一種奇特的歡呼聲,嗚,哇,嗚,哇。
保潤很窘,覺得四周的人都在偷偷觀察他的反應。作為一個香椿樹街的青年,他沒有假充紳士的習慣。男孩冒犯了他,女孩背叛了他,他必須以牙還牙。不過,此處畢竟不是香椿樹街,使用武力不文明,首先應該口頭警告。保潤有點急躁,橫著身體走,像一個障礙物似的,擋住他們的S形路線,嘴裡高喊著,你們搞什麼?停住,快停住!他的路障設置不成功,口頭警告被完全忽略,那男孩炫耀他的避人技巧,帶著仙女輕巧地繞過去了。保潤與男孩有過匆匆的對視,一眼認定對方來自城中優裕的家庭,有錢,沒有膽。男孩唇邊剛剛長出一圈鬍鬚,鼻翼上沁了幾滴汗珠,眼神無辜,神情忽而靦腆忽而自豪,這樣一個稚嫩的男孩,自然不懂香椿樹街的規矩,更不懂得什麼是男人的挑釁。保潤有點掃興,無奈一股妒火燒到了腦門上,他不顧一切地追上去,在那男孩頭頂上拍了一巴掌,從哪兒冒出來的?雞巴毛還沒長全,就敢出來釣女孩了?
這次警告奏效了,男孩意識到什麼,鬆開仙女的手,知趣地退到一邊。保潤知道自己惹禍了。果然又惹禍了。旱冰場上的沙沙聲忽然沉寂,所有人都在朝這邊張望,仙女汗涔涔的臉蛋已經漲得通紅,她衝過來推保潤,推不動,就低下頭用腦袋來撞他,十三點啊?你在幹什麼?她的聲音聽起來不是憤怒,是歇斯底里了,丟死人了,快滾開,我不認識你!
他好像一個宴會的主人,還沒有舉杯,便被賓客們驅逐了。保潤怏怏地脫下旱冰鞋,坐在場地外的一個角落裡,先是假裝百無聊賴,靠著牆閉上眼睛,裝睡。過了一會兒他醒悟過來,仙女根本就不會注意他,裝睡沒有任何意義。他又站起來,拎著鞋子走到欄杆邊,默默地看著仙女他們滑行。既然已經淪為觀眾,他試著保持風度,為他們鼓掌。但是風度一樣沒有引起仙女的重視,她和那個男孩重新牽起手來,還示威似的朝他瞄了一眼,他們滑行的身影像一對標準的搭檔,像一對初戀的情侶,更像一支箭,射穿了保潤的心。保潤承認自己是愚蠢的,他苦心經營的一點歡樂,一眨眼已經淪為羞恥,不是她的罪,便是他自己的錯。此後,保潤去上了一趟廁所,還去飲水機旁邊喝了幾杯水。兩件事情打了岔,心情稍微有所好轉。他決定放棄,結束這錯誤的一天。他用旱冰鞋敲著欄杆,對著仙女大聲喊道,押金,記得把押金拿回來!仙女也許是故意的,她沒理睬他。保潤從她的書包里拿出可口可樂的瓶子,飛起一腳,瓶子朝場地中央飛了過去,你他媽的聾了?押金,八十塊,記得拿回來!那塑料瓶子在旱冰場上滾動,幾乎破壞了所有人的滑行,受害者紛紛用譴責的目光注視保潤。仙女站在場地中央怒視著保潤,大約過了兩秒鐘,她的手突然指向保潤,大家別理他,她用尖銳的聲音告知眾人,別理他,他是井亭醫院逃出來的瘋子,頭腦有病的!
保潤苦笑了一下,沒有反駁。這次他必須作出體面的選擇了,他選擇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