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好多地方都算裡面,保潤去的是城北拘留所。
城北拘留所在皮革廠的廠房後面,曾經有個雅號叫無意園,但本地居民都記不住這個深奧的名字,只稱其為皮革廠後面。可以想見,皮革廠後面的歷史要比皮革廠長久多了。當年園子的主人是個大絲綢商,歷時八年修建這個私家園林,未及竣工,解放了,主人逃往台灣,丟下這個半吊子園林,被司法部門作為敵產接收了。對於古典園林的外行來說,這園子已經夠漂亮了,一條長廊連著一條長廊,一個天井套著一個天井,還有一片荷葉狀的池塘,池塘邊堆著太湖石假山,四周紅紅綠綠,風一吹,舊社會的桂花與竹子在搖曳,新社會的花草和蔬菜在搖曳,它們在一起,正好是歷史在搖曳。皮革廠後面的美景,是被封閉的美景,這麼詩情畫意的一塊地方,用來關押嫌犯,有關部門也覺得浪費,動過商業開發的腦筋,但前面的皮革廠是個障礙,要開發後面,必須要把前面搬走,偏偏皮革廠是本地稅收的大戶,地位比拘留所高,不好動,結果前面後面就都不動了。
保潤曾經多次從皮革廠的前面路過,他從未料到,有一天自己會到皮革廠後面來,似乎是夢裡走錯了路,醒來之後,已經抵達裡面,這麼短促而詭異的旅程,超出了他對自己人生的想像。
他一步就跨到裡面了。裡面古怪難聞的空氣似曾相識。是典型的皮革廠氣味,甜中帶腥,腥味里透出些辛辣的苦澀,所有牲畜倖存的皮毛,都還在懷念主人消失的肉體。是一種悼念的氣味。四月以來保潤夜夢頻頻,每個夢境都被這種氣味所包圍。不僅是空氣,城北拘留所的一切都似曾相識。他小時候跟隨祖父去過本地所有的古典園林,所以,在跨過無意園豪華寬敞的第一道鐵門時,他猜想進去後要右拐,右拐後會遇見一個古典式的圓月門,門頭上應該雕刻著別有洞天四個字。果然,看守帶他右拐,果然,他看見了圓月門,與他的猜想稍顯不同,圓月門上額外加裝了一扇正方形的鐵門,形狀像一個過度雕琢的畫框,他穿過這道門的時候心裡想,別有洞天呢?圓月門上怎麼沒有別有洞天?會不會刻在反面呢?到了門那邊,他偷偷地回頭一望,差點失聲驚叫,別有洞天!四個字呈扇形排列,赫然出現在圓月門的反面,他的先見之明,奇蹟般地得到了印證,無意園裡的別有洞天,果然是刻在圓月門的反面的。
到了裡面,他竟然變得如此睿智,這也許是偶然,但足以緩解他沉重的心情了。然後是搜身。吐舌頭。脫褲。撅屁股。他大方地褪下褲子,撅著屁股讓人檢查,並沒有多少羞辱之感。他驚異於自己與看守們熟稔的配合。從未到過皮革廠後面,從未有人告訴他這一套繁瑣的程序,他是怎麼做到無師自通的?有一個瞬間,他甚至企望聽到幾句表揚。他對自己的表現很滿意。外面是外面,裡面是裡面,到了裡面,他其實一點也不笨的。
看守帶他穿過一條長長的走廊,青磚地上有一道稀薄的波紋狀的陽光,它始終在他的腳尖前方波動,引導他往拘留所深處走,像一個神秘的幽靈,前來認領一個失散的親人。他東張西望,忽然大膽地問看守,下面一道門是曲徑通幽吧?看守愕然,問,你是二進宮?以前來過的?他搖頭說,我是初犯,第一次進來么,我猜的。看守諷刺他道,沒想到你還很有才華呢,那北京中南海里是什麼樣子,你能猜出來嗎?猜猜看啊。他不敢造次,趕緊閉上了嘴。第三道門是盾形的,被幾叢竹子所掩映,透過搖曳的竹影,他清楚地看見了門頭上曲徑通幽四個大字,曲徑通幽!他的智慧再次被證明,喜悅不知為何卻打了點折扣,他盯著門邊擺放的兩盆萬年青,心裡有點小小的遺憾,那叢竹子,還有兩盆萬年青,怎麼就沒有猜一下呢?
門那邊站著個打掃衛生的囚犯,四十多歲的樣子,瘦高個,瓦刀臉,鑲著金牙,一看見保潤便露出了親熱的微笑,來了?那是老友間打招呼的態度,保潤往四周看,沒看見任何第三者,不禁有點緊張,向看守聲明,我不認識這個人。這次輪到看守為他釋疑了,看守說,你不是知道個曲徑通幽嗎,你不認識他,他可以認識你,曲徑就是這麼通幽么,你們這些人,遲早要到這裡歡聚一堂。
曲徑通幽。
他和很多陌生人歡聚一堂了。
他被分配去了聽風閣。聽風閣從前是主人的書齋,後來被改造成一個特大的囚室,木格花窗都用水泥封堵起來,裡面聽不到風了,只有一股久未清洗的人體蒸發的臭味,沉積在空氣里。一盞昏黃的白熾燈,照耀著一堆陌生的人臉,人臉都靠著牆,組合起來像一幅巨型的浮雕,主題待定。他從人群里尋找柳生,一張張面孔辨認下來,未見柳生的蹤影。他問,你們誰見過柳生,香椿樹街的柳生?裡面的先驅者大多盛氣凌人,有人惡狠狠地奚落他,香椿樹街在什麼地方?柳生是誰?做過什麼大事?我們為什麼要認識他?也有人不欺生,態度溫和地開導保潤,找熟人呢?裡面的熟人有什麼屁用?到了裡面,誰還幫得了你?死狗救不了死貓,要找人通關係,到外面去找啊。
他不知道聽風閣里為什麼有這麼多人,外面的世界國泰民安,這麼多人犯的什麼事?一打聽,嫌犯大多來自城南的掃帚巷,是一條街上的街坊鄰居。前不久大家爭相去挖一隻裝滿黃金的罈子,把一戶海外華僑的空屋挖坍塌了,牽連了左鄰右舍,有人報警,他們便相聚在這裡了。保潤一聽事情的原委,腦海里立刻浮現出祖父的身影,心裡內疚,又不便透露自己的身份,說,你們怎麼那麼傻?一聽就是謠言,從我們香椿樹街傳出去的謠言啊,我們街上早沒人挖黃金了,你們怎麼還在拚命挖呢?掃帚巷的人對保潤的說法不以為然,他們說,你們香椿樹街是窮街,哪能跟我們掃帚巷比?你們那兒不是一隻手電筒嗎,一隻手電筒能裝多少黃金?我們那兒是一壇黃金,一罈子黃金埋在地下啊!我們掃帚巷以前住的都是有錢人,國民黨的將軍,紗廠的資本家,還有妓院的老闆,哪家沒有半抽屜金貨?別說是一壇黃金了,聽說還有一隻腌菜缸呢,一大缸黃金,以前埋在公共廁所的化糞池下面的,不知誰下手快,給挖走啦!
掃帚巷的人對保潤也很好奇,問他怎麼進來的,保潤敷衍地說,也是手癢,手癢惹的事。別人說,你不是也挖了?你挖到什麼了嗎?他搖頭道,我不挖,我捆人,捆了個人。別人對他的故事有興趣,紛紛追問,你捆人要幹什麼?圖財還是圖色?你捆的人是大老闆,還是大美女?他不肯透露實情,猶疑半天說,不是大老闆,也不是大美女,捆了幹什麼,我也不知道。看別人表情詫異,他苦笑了一聲,挖著鼻孔說,要是知道了,我也不會進來了。
柳生始終沒有被送到聽風閣來,他不知緣由,一直苦苦地等著這個夥伴。掃帚巷人發現保潤經常趴門縫朝外面張望,調侃他說,女朋友也進來了?你眼巴巴的找你女朋友呢?保潤說,不是女朋友,是柳生,這事有點奇怪,我們一輛吉普車過來的,進來他就不見了,放風也看不見他的人影,不知把他關到什麼地方去了。掃帚巷的人說,大概關在後面黃鸝軒了吧?我們聽風閣的是小案子,黃鸝軒的才是要案大案,你那朋友,情況不妙啊。又有人警覺地追問保潤,那個柳生到底犯了什麼事?你這麼牽掛他,你們是同案嗎?是共犯嗎?保潤心裡掂量了半天,謹慎地說,不,不是,我不知道柳生幹了什麼,反正我就捆了個人,什麼也沒幹。
大約過了一個星期,掃帚巷的人們在聽風閣里聽到了自由的風聲。據說這起挖金案在世界司法史上也是首例,並無任何法規可以借鑒,對於那十七個做發財夢的居民,定罪有難度,起訴太勉強,饒恕他們又天理不容,最後便採取了罰款放人的老辦法。有消息稱,被挖坍的房子主人,在大洋彼岸得了老年痴呆症,沒有辦法追究故鄉的街坊鄰居了,他的不幸,對於掃帚巷居民來說是一個天大的喜訊。案子之所以拖得這麼久,主要是各個部門對罰款額度有爭議,有的主張多挖多罰,少挖少罰,怎麼界定多挖與少挖,以各家搜繳的工具數量為標準,每把鐵鏟或鐵鎬罰款五百元,這個方案雖然細緻,但需要人手挨家挨戶搜查,工作量太大,被否決了。又有人主張簡化處理,以認罪態度為參考標準,重罰那些裝瘋賣傻不思悔改嬉皮笑臉寡廉鮮恥的人,而那些積極檢舉他人提供線索的,應該得到寬大處理,可以無償回家,這個方案貌似公平,但也容易引起誤解,似乎舉報者就可以白挖別人的房屋,也不太科學。為了避免留下諸如此類的後遺症,最後各個部門統一了意見,還是採取平均主義的處理方式,每人罰款五百元,一視同仁,交錢走人。
儘管是偷雞不著蝕把米,人的自由畢竟要緊,掃帚巷的家屬們顧不上冤屈,都歡天喜地去銀行取了存款,到皮革廠後面交錢領人。十七條好漢一下走了一大半,熱鬧的聽雨閣蕭條了許多。有個叫小伍的翻砂工,平素與保潤相處不錯,他從外面回來收拾東西,直奔保潤而去,一隻手朝他褲襠里掏了一把,保潤你不得了啊,看不出來你雞巴那麼癢,還說你爺爺丟了魂,你的魂才丟了,丟在褲襠里啰!保潤一頭霧水,捂住褲襠剛要罵人,心裡咯噔了一下,問,到底怎麼了,你聽說我什麼事了?小伍眯著眼睛看他,人開始後退,手指一下一下地戳著保潤,還跟我打馬虎眼?我堂兄是郊區派出所副所長,我有權威消息,我堂兄都告訴我了,你強姦了一個未成年少女,你是強姦犯,出不去了!
保潤慢慢地蹲了下來。小伍把外面的空氣帶進了聽風閣,有一股皮革腐臭的氣味鑽入他的鼻孔,往下,往下,直至喉嚨,食道,胃,肺部和心臟,他的身體在瞬間被那股臭味所侵佔,甚至他的呼吸,也是臭烘烘的。
然後,他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