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生去醫院看胃病。
醫生給他做了胃鏡檢查,找不出什麼病灶,隨口打聽他的職業,他說自己開公司做建材生意的。醫生說他的胃毫無問題,身體的不適,也許是工作壓力導致的結果,建議他調節一下生活節奏,靜養一陣。他樂於接受醫生的建議,回家向父母轉告醫囑,說他要調節一下生活節奏了,要出去旅遊。父母體恤兒子,攬下了井亭醫院每天的菜蔬肉食供應,開車送貨的活,則委託給了柳生的表弟。
柳生約了春耕和阿三出行,先去了杭州,又去了黃山。他在西湖泛舟,喬院長打過他的手機,他在黃山觀雲,喬院長的電話又來了。他不肯接電話,春耕和阿三很納悶,喬院長的電話不是有商機嗎,你怎麼也不接?他篤定地說,他現在找我沒好事,什麼時候是商機,什麼時候有麻煩,我猜得到。柳生果然是有先見之明的,那些日子井亭醫院發生的一場風波,他有幸逃脫了。
鄭老闆是坐著賓士轎車去燒香的。鄭老闆去燒香的時候穿著防彈衣,防彈衣外面罩一件黑色的風衣,加上墨鏡、口罩和棒球帽,除了兩隻耳朵,你幾乎什麼都看不見,無可侵犯。安全保護措施全面啟動,鄭姐物色了一名退伍偵察兵為弟弟開車,兼任保鏢,又招募了一名前舉重運動員,做弟弟的護工。兩個彪形大漢時刻尾隨著鄭老闆,這使鄭老闆看上去像電影里的黑社會頭目,不怒自威。
從一號樓到樹林邊的水塔,開車僅需一分鐘的時間。鄭老闆常睡懶覺,他燒第一炷香,有時候要拖到中午十一點左右。對於井亭醫院的其他香客來說,這樣的早晨相當漫長,有人七點鐘就守候在水塔邊了,一心等著鄭老闆的第一炷香,他出來了,別人才可以進去燒第二炷香。這是無可爭議的局面。誰都知道水塔香火堂是鄭老闆出資修建的,鄭家姐弟的名字,分別以善男信女的名義鐫刻在香火堂的牌匾上,人們清醒地認識到,佛門也是市場經濟,香火堂也有老闆,老闆的特權無法改變,唯一可以爭取的是第二炷香。因此,當鄭老闆進水塔燒香的時候,水塔外面總是一片混亂,搶燒第二炷香的競爭非常激烈,香客們忙於爭搶最有利的地形,不免發生衝突,有人互相爭吵,吵著吵著就動起手來。這種亂象驚動了院方,喬院長不得不派人去水塔,專門維護香客們的秩序。
或許是咎由自取,香客們與鄭老闆共享香火堂的時間並不長,僅僅是兩三天過後,他們便失去了向崇光寺菩薩祈福的權利。鄭老闆前腳出來,他的司機便向守門的護工使個眼色,護工立刻鎖上了水塔的防盜門。香客們圍著護工吵起來,等會兒啊等會兒,你們現在就鎖門,讓我們怎麼敬菩薩?護工說,我沒空等你們,我是為鄭老闆服務的,不是為你們服務的。香客們說,誰敢讓你為我們服務?你留個門給我們,我們負責打掃衛生,保證香火堂明天乾乾淨淨的,讓你們老闆來燒頭香。那個護工寡不敵眾,被香客們逼在台階上,拚命護著兜里的鑰匙,你們別來難為我,小心我把你們舉起來,要扔多遠扔多遠,有事去找李司機!香客們又去追著賓士汽車跑,有人勇敢地撲到車頭上去敲車窗,抗議鄭老闆做事情太小氣,讓我們窮人進去供個香,你有什麼損失?你那麼大的老闆,還怕幾個窮人的香火把你燒破產嗎?鄭老闆自然拒絕回應,司機怕事情鬧大,代表老闆向公眾表了個態,鄭老闆不管鑰匙,我也不管,鑰匙歸白小姐管,你們能不能進水塔燒香,去跟白小姐商量,這些雜事,白小姐說了算。
這樣,一群人在井亭醫院門口攔住了白小姐的橘紅色小轎車。有個姚大姐是醫院的後勤人員,為兒子的高考來燒香,她自恃有身份,有口才,代表眾人與白小姐交涉。白小姐卻不願正眼打量一下姚大姐,她坐在車裡,一味地埋頭玩著手機,這種傲慢和蔑視的態度很快激怒了姚大姐,姚大姐放棄了交涉,突然對白小姐發難了,你算什麼公關小姐?掛羊頭賣狗肉而已,你以為沒人知道你的底細?從小就不正派,長大還靠男人吃飯,你算個什麼大人物?還以為自己是鞏俐了?以為自己是撒切爾夫人了?
據說白小姐搖下了車窗,她沒有與姚大姐吵架,只是噗地一聲,把嘴裡的口香糖吐到姚大姐臉上去了。橘紅色轎車絕塵而去,姚大姐追上去對車屁股啐了一口,算是泄憤。大家都不了解白小姐的過往,只是覺得這公關小姐冷漠透頂,一顆心好像一塊石頭。好多不公平的事情,似乎都有公平的邏輯。多數香客們在心裡默認,崇光寺的金菩薩確系鄭老闆的財產,菩薩有義務保佑鄭老闆,沒有義務來保佑他們這些窮人。但有個病人家屬吳老師,認真研究過佛學,篤信菩薩的胸懷,他很樂觀地鼓勵大家,你們不要唉聲嘆氣的,菩薩要是只保佑富人,那還叫什麼普度眾生?距離不是問題,水塔進不去,我們就在外面進香么,只要心誠,菩薩一定會看見你的香火。
眾人受到吳老師的鼓舞,一窩蜂地回到水塔,圍繞著水塔的塔身,供上了各自帶來的香火。畢竟是在露天,塔邊風大,地上潮濕,什麼品牌的香火都難以點燃。有人一邊給菩薩隔牆上香,嘴裡嘀嘀咕咕地埋怨,有人脾氣火暴,為了發泄心中的不滿,故意把蠟燭沿著水塔台階,一路鋪到防盜門前,揚言道我就偏在門口燒,堵著門燒,反正門外不是他們的產權。還有一些人賭氣,乾脆放棄了這麼低賤的香火,他們離開水塔,恨恨地眺望一號樓,心裡燃燒著整個階級的怒火,咬牙切齒地發出了誓言,這個暴發戶算什麼善男信女?仗勢欺人啊!他不把窮人當人,遲早讓他嘗嘗窮人的厲害!
一股仇恨的暗流在井亭醫院涌動。仇恨自然地發酵,首先發酵成流言蜚語。關於鄭老闆的病情,醫院內開始流行一種新的說法,說鄭老闆不僅是一個精神病患者,還是一名艾滋病人。人們大多相信無風不起浪的諺語,鄭老闆放蕩糜爛的私生活,誰都有所耳聞,聯想起他平素森嚴古怪的裝束,人們都忍不住驚呼,怪不得,怪不得啊!那艾滋病不是要傳染的嗎?他什麼福都享受過了,死了也不冤,我們要是被傳染了,豈不是給他做陪葬?有人跑到喬院長的辦公室去鬧事,要求院方驅逐鄭老闆。喬院長迫於各方壓力,不得不公開鄭老闆的血檢報告,指著各個檢測結果告訴他們,鄭老闆只是得過淋病,淋病也早治好了,他的HIV檢測,一直是陰性。但是群眾是不管HIV的,一份血檢報告平息不了這場風波,一場旨在驅逐鄭老闆的民間運動在井亭醫院悄悄地展開了,妖魔鬼怪不知怎麼也加入了這支隊伍,大肆地興風作浪,很快,大家聽說鄭老闆的病房鬧鬼了。
大批繩子的幽靈在井亭醫院裡遊盪。它們來歷不明,去處卻固定,所有繩子奔向一號樓鄭老闆的病房。白色的尼龍繩子來了。綠色的尼龍繩子來了。麻繩來了。草繩來了。鋼絲繩也來了。繩子躺在鄭老闆燒香的必經之路上,繩子耷拉在鄭老闆賓士轎車的頂上,繩子遊盪到鄭老闆的陽台上,堆在鐵藝桌子上,盤踞在仙人掌花盆裡。有一根繩子系在鄭老闆病房的門把手上,打了一個活結,拖著一條標語:艾滋病滾出井亭醫院。還有一條銀色的金屬繩子,後來被證明是終結一切的魔繩,充滿正義的魔力,它像蛇一樣從鄭老闆病房的門縫底下鑽進去,鑽到沙發下面,精確地套住了鄭老闆的牛皮拖鞋。鄭老闆在沙發上看電視,要上廁所了,腳往沙發下一探,探到的是那根冰冷的金屬繩,他當場喊起了救命,喊了幾聲便休克了。
喬院長接到白小姐的電話,連奔帶跑地趕到鄭老闆身邊,發現年輕的千萬富翁已經處於昏迷狀態,像個孩子躺在護工的懷裡。他穿著黑絲絨的睡衣睡褲,脖子上戴著三條金項鏈,手指上有一枚閃閃發亮的鑽戒,那鑽石起碼三克拉。鄭老闆的睡褲扣子敞開著,人雖然昏死過去,下身狀態特殊,睡褲被頂出一個小山包,喬院長當場指著鄭老闆的襠部,質問護工,他在幹什麼?你們幹什麼了?護工茫然地瞪著喬院長,今天沒小姐來,老闆什麼也沒幹,就是在看碟片。喬院長回頭朝電視屏幕一看,影碟機還在播映狀態,一個金髮碧眼的裸女叉開雙腿,依然盡職地做著自瀆的動作。喬院長憤然關掉了電視,一氣之下,數落起昏迷的病人來,別怪人家說你是艾滋病,見過墮落的人,沒見過你這樣墮落的人,有錢有什麼用?有那麼多錢,就為自己買一具行屍走肉嗎?
雖然狠狠地踩碎了那張黃色碟片,但喬院長心裡清楚鄭老闆的病情,無關色情的事,是繩子惹了禍。喬院長無法懲治繩子,便親自在一號樓貼出了告示:此區域嚴禁攜帶繩子。要追查繩子鬧鬼的元兇,線索太多,難度太大。喬院長深知井亭醫院民怨鼎沸,鄭老闆成了人民公敵,他無力保護,只好寄希望於保安和門衛的責任心,要求他們隨時隨地注意繩子的動向,見到一根沒收一根。但是,所有嚴密的補救措施都做晚了,鄭姐前來興師問罪,情緒過於激動,竟然揮起寶劍,狠狠地刺了喬院長一劍。
柳生後來看見了喬院長右肩上那塊圓形的淤青,喬院長自嘲說,這是他收治鄭老闆獲得的最好的禮物。柳生當場為他的缺席道了歉,說,要是我不去黃山就好了,要是我在,肯定為你擋掉那一劍。
那天柳生在食堂門口卸菜,聽食堂的人說鄭老闆的二號病房已經人去屋空。特級病房的清潔工撿了大便宜,病房裡有很多遺棄的物品,吃的,穿的,用的,都是好東西,當然,有的東西用途特別,比如一箱未開封的名牌避孕套,五顏六色的,還帶水果味。女清潔工不捨得扔,又不好意思拿,都送給了男護工。男護工們大概都不用避孕套,轉手扔給一個綽號小瓶子的少年病人,小瓶子,給你好多氣球,去吹吧,吹了掛到樹上去。這樣,避孕套便改變用途,變成無數長溜溜的彩色氣球,掛在含苞待放的梅花樹枝上了。食堂里的人指給柳生看那些氣球,看見沒有?都是小瓶子用套套吹的,還是小瓶子對鄭老闆最熱情,這是歡送鄭老闆出院的氣球啊。
恰逢白小姐來辦理鄭老闆的出院手續。柳生看見她從住院部出來,懷裡抱著一個紙盒,走到小花園的路口,她忽然折返,朝醫院北角的健身房走去了。柳生記得健身房所在的位置曾經有一座鐵皮棚屋,那是仙女昔日的家。他看見她在昔日的家園轉悠,一個紫色的身影時隱時現,遠遠望過去,影子在光線下波動,散發出一絲哀悼一絲緬懷的氣息。健身房裡傳來了康復操的音樂,有一群病人在醫師的帶領下做操,可以聽見病人們誇張地踩踏地板的聲音,偶爾夾雜著某個病人失控的快樂的笑聲。他注意到她在一扇窗子邊停留了很久,手搭著額頭朝健身房裡面張望。他不知道她是在找人,還是在找她自己的影子。從前那裡有過她的窗子。他還記得那扇窗子,扁扁小小的,像火車的車窗,從前他多次見過臨窗而坐的仙女,頭髮濕漉漉的,插著一把紅色的塑料梳子,她坐在窗邊,看書,或者發獃,像一個旅行者坐在自己的火車上。
他眺望著她的火車,她的旅程。他可以望見她的火車,但眺望不到她的旅程。對於他來說,他認識的是仙女,白小姐其實是一個陌生人。他不清楚自己在她心目中的形象,他是誰?是另一個陌生人,還是一個十惡不赦的罪人?他眺望著她,藉助她的身影追思自己的青春。健身操的音樂驟然變調,那麼明快積極的節拍,嗒,嗒,嗒嗒。久違了。小拉。這節奏可以跳小拉。嗒,嗒,嗒嗒。身體輕輕搖擺,抓住舞伴的手,拉,溫柔而有力地拉,拉一次,兩次,三次,手臂穿梭,身體旋轉,交換位置。他的身體輕輕搖擺,突然停頓了。他想起來她是他最後一個舞伴。最後的舞伴。彈指一揮間,他已經十年沒跳過小拉了。
她從紙盒裡抱出兩盆仙人掌,放在健身房的窗台上。看起來,所有的哀悼放下來了,所有的緬懷也都放下來了。她朝醫院門口走,白絲巾在風中飄,高跟鞋咯噔咯噔地響。一列神秘的火車要開走了,她的旅程那麼遙遠,她的停留,也許都是為了遠行。他不知道這是他的遺憾,還是他的幸運。有一隻瘦骨嶙峋的流浪貓跟著她走,一路喵喵地叫,她站住了,從挎包里拿出了什麼零食,丟給那隻貓。她看著貓,他看著她,一下想起很多年前她提著兔籠的少女時代,心裡升起一種隱晦而熱切的衝動,他的手朝車窗外慌亂地一揮,收回來,按響了麵包車的喇叭。她猛然回過頭,看著他的麵包車,他後悔自己的冒失了,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按喇叭。其實,他們之間是否需要道別,他並沒有想過,驚慌之下他舉起一顆白菜晃了晃,大聲說,這白菜很新鮮,要不要給你一棵白菜?
還好,這次她忍俊不禁地笑了。
那天她心情似乎很好。她向他要了一支香煙,吸了幾口,咳起來了,扔掉煙說,你這煙太嗆,我抽薄荷煙的。她的目光從柳生的臉上散漫地掠過,又返回來,聚焦在他鼻孔下方,她對他的儀錶忽然提出一條意見,鼻毛該剪剪了,挺帥的一張臉,鑽出來一根鼻毛,噁心不噁心?柳生幾乎受寵若驚,忙不迭地用手指塞了幾下鼻孔。然後他耳邊噹啷一響,她扔過來了一把鑰匙。你要是閑著沒事了,替我去水塔燒幾炷香。她裊裊地往井亭醫院的大門走,走了幾步又回過頭,對他說,還有你自己,也多燒幾炷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