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不知道桃樹街上的東風馬戲團呢。
這家馬戲團曾經無限風光,風光了三十年。他們馴養的駿馬最喜歡挑戰熊熊烈火,擅長穿越各種口徑的火圈。他們馴養的猴子熱愛勞動,善於模仿建築工人,肩上搭一塊花毛巾,心甘情願地拉拽最沉重的板車。他們馴養的老虎號稱音樂家,有著罕見的藝術素養,不僅歡迎馴虎師站在虎背上橫吹牧笛,還能用它的虎牙叼著牧笛,吹出《學習雷鋒好榜樣》的基本旋律。他們馴養的大象對體育運動很有好感,馴象師利用它的身軀鍛煉體魄,長長的象鼻是馴象師的單杠,馴象師吊在上面,可以連續做一百個引體向上。
柳生記得以前看過一檔電視節目,東風馬戲團的一頭老虎和一個女馴獸員,分別代表動物和演員,接受主持人的採訪。他記得很清楚,老虎名字叫歡歡,女馴獸員的藝名是樂樂。印象最深的是樂樂回憶她與一個非洲總統和東南亞國王的交往,言辭之間,透露出那兩位貴賓曾經是她的超級粉絲。主持人問及一段傳說中的桃色新聞,樂樂女士,你能不能給我們說說,那個非洲總統是否曾經想把你帶回非洲?柳生豎著耳朵聽,柳生相信全市人民都豎著耳朵在聽,可惜女馴獸員閃爍其詞,既沒有澄清什麼,也沒有證明什麼。倒是那頭老虎的表現讓人歡喜,主持人當時請老虎向全國觀眾說點什麼,老虎歡歡嘴巴一張,吐出一個橫軸,然後用虎爪鋪開橫軸,鋪開了四個金光燦燦的大字:恭喜發財!
柳生不認識那個名叫瞿鷹的男人,但阿六迷戀過馬戲,見過舞台上的瞿鷹。阿六告訴他,瞿鷹就是那個表演白馬穿火山的馴馬師,論馴術全國一流,又兼外表英俊瀟洒,當年曾經大紅大紫。東風馬戲團解散之後,阿六還見過瞿鷹,說他把馬戲團的馬牽到西郊遊樂場教人騎馬,阿六去騎了一次鑽火馬,只騎了十分鐘,也沒有鑽什麼火圈,瞿鷹竟然收他八十塊錢,狠狠地宰了他一刀。
去馬戲團替人討債,這事情多少有點怪誕,柳生心裡沒有底。他原先想約上七八個精兵強將,以此營造必要的聲勢,但最後的結果不理想,只有阿六和春耕來了。阿六想要兩條香煙的犒賞,春耕胃口大一些,說我不要香煙,這次要到了錢,你再帶我去香港旅遊一趟。
他們在桃樹街上尋找馬戲團,走來走去,浪費了很多時間,記憶中馬戲團那道威嚴的大拱門,似乎人間蒸發了。馬戲團原址東面的紅房子改頭換面,開了一家遊戲廳,很多孩子在裡面打遊戲,打出一片刺耳的嗡嗡的噪音。西面的房屋被一家絲綢經銷部佔用,櫥窗里掛滿了花花綠綠的絲綢,店堂里站著一個男人,拿了一隻電喇叭對他們喊,全世界最便宜的真絲,走過路過,不要錯過,進來看看進來看看!柳生走進了店堂,對那個男人說,你五大三粗的在這兒賣絲綢啊?我們不買絲綢,我們找馬戲團,那麼大的一道大拱門,怎麼會不見了呢?那人掃興地放下電喇叭,朝店堂外面指了指,哪兒還有什麼大拱門?要找馬戲團,到角落裡去找吧。
他們轉回去,果然在角落裡發現了馬戲團的門。已經是小門了,準確地說,是一扇側門,開在遊戲廳的西牆上。門上貼著供電局的欠費通知單,還有老軍醫治療梅毒的小廣告,一張蓋著另一張。柳生推開門,看見一條窄窄的弄堂式的通道,通道盡頭可見一棵樹蔭濃密的大樹,樹上晾著一條格子被單。阿六鼻子靈,先聞到了馬糞的氣味,他跑進去對著走廊上一堆黑乎乎的東西研究了一番,說,是馬糞啊,這兒肯定是馬戲團了。
他們穿過通道,都下意識地吸著鼻子。馬戲團的空氣是不一樣的空氣,有點腥,有點臭,還有一點點辛辣,那是動物們遺留的氣息。走近那棵大樹,阿六一眼認出是舞台上的背景,他稱之為老虎樹。柳生問他為什麼叫老虎樹,阿六不好意思地解釋,我小時候這麼叫的,因為這樹一擺出來,老虎就要登場了。老虎樹下坐著一個五十來歲的女人,不知道是門房,還是過氣的演員,她懶洋洋地剝著蠶豆,豆子嗒嗒有聲地丟進碗里,空癟的豆莢都扔到了一面銅鑼里。她的目光落在柳生的公文包上,盤問道,你們哪兒來的?來買什麼?
不買什麼。柳生說,我們來找人的。
知道你們找人,找人買什麼?
你們這兒不是馬戲團嗎?柳生好奇起來,你們馬戲團,能賣什麼?
什麼都賣。賣了東西發工資。女人說,獅子賣了,老虎賣了,猴子賣了,連獸籠都開始賣了。
阿六在旁邊插嘴,一隻老虎賣多少錢?
女人從頭到腳地打量阿六,撇著嘴說,老虎渾身都是寶啊,要好幾十萬呢,一般人買不起的。
那猴子呢?阿六又問,猴子便宜點吧?會拉板車的猴子,一隻多少錢?
女人朝對面一間辦公室張望著,小張不在啊。她說,猴子的價格要問小張,他管猴子的。
柳生及時推開了阿六,對女人說,你別聽他的,他連猴子也買不起。我們找瞿鷹談點事,瞿鷹住在這裡吧?
找瞿鷹?那你們是來買馬的?女人說,只剩下他的幾匹馬了,他不一定賣,聽說要開騎馬俱樂部,做生意。你們要找瞿鷹,就跟著馬糞走吧,他住在馬房裡。
馬戲團里空寂無人。他們經過了大排練廳,門窗都還開著,地上堆滿了亂七八糟的紙箱和木箱,有蒼蠅繞著幾隻快餐盒飛舞,一件鮮紅的練功服,不知怎麼被人丟在一隻木箱上了。馬戲團昔日的榮耀與風光都在牆上掙扎,他們看見牆上掛著各種尺寸各種形狀的紅色錦旗,各個年代的五顏六色的演出海報。有一面銅鼓被遺棄在窗下,鼓槌扔在窗台上,阿六拿起鼓槌,探身進去敲鼓,咚咚咚,排練廳里響起了鼓聲的迴音。一隻老鼠不知從哪兒鑽出來,跳到一隻紙箱上,審慎地觀察著窗外的三個不速之客。阿六扔下鼓槌說,他媽的,這地方以前多牛氣,怎麼說荒就荒了?我小時候翻牆來看他們排練,被看門老頭拎著耳朵打出了門,老頭說他們東風馬戲團的排練也是國家機密,不能偷看的。
他們跟著馬糞走,地上的馬糞不見了,馬房就到了。馬房裡陰暗潮濕,一股草料與馬糞混合的氣味撲鼻而來,透過鐵門,依稀可見那三匹神奇的鑽火馬,它們被拴在水泥樁上,側向四十五度站立,姿態統一,馬眼睛閃閃發亮。馬房的角落裡辟出了一間古怪的小屋,屋頂蓋著一塊篷布,四面牆體用鐵柵欄加三合板圍攏,掛滿了塑料袋和衣物,其中一件銀色鑲金邊的禮服被隆重地套入衣架,放射出奢華而突兀的光暈。看得出來,那鐵屋以前應該是虎籠或者獅籠,現在改變用途,算是瞿鷹的卧室了。
獸籠里的被窩蠕動著,有人從裡面慢慢地鑽出來,踉蹌著來到鐵門前。一個四十來歲的男人,濃眉大眼,寬肩窄臀,頭上扎了一個時尚的馬尾辮,穿一條紅色的燈籠褲,他的面孔有點浮腫,但眼睛很亮,帶著某種拒絕一切的怒意。不賣,不賣。他嘴裡嚷嚷著,噴出一股濃烈的酒氣,走吧,我不賣馬!
我們不買馬。柳生說,你是瞿鷹吧?我們是白小姐的朋友,找你談點事,談什麼你心裡應該清楚吧?
不清楚。瞿鷹打量著柳生,你們是她的哪一路朋友?黑道上的朋友?
黑道談不上,白道也談不上,我們不管黑道白道,我們只管替白小姐討債。柳生考慮了一下,手指從公文包里夾出一張名片,他說,我公司不大,業務範圍很大,這也算我的業務,三十萬,今天我們拿不到錢就不走了。
瞿鷹沒有接柳生的名片。他掃視著鐵柵門外面的三個人,臉上不屑的表情很快變成了憤怒,他從口袋裡掏出手機,朝著柳生亮出了手機屏幕,看看吧,看看就懂了,我跟白小姐是什麼關係?我為她妻離子散,我為她無家可歸,我們之間誰欠誰還說不清楚,你們來討的什麼鳥債?你們走,不要管我們的事,我跟她會算賬的。
柳生看清了手機屏幕,是一張標準的戀人照片。白小姐和瞿鷹合騎一匹馬,瞿鷹從後面摟著她的腰,她正轉過臉來親吻瞿鷹,那個瞬間,她一定是幸福的,眼睛裡流光溢彩,她的嘴唇,看上去血紅血紅的,充滿愛情的慾望。柳生說了聲,不錯,很浪漫。然後便推開了瞿鷹的手機,都是以前的事了吧?給我看這個沒用,別說一張手機照片,你就是拿一堆床照出來也沒用,我們不管感情糾葛,只管要債。他從公文包里掏出一個紙包,塞到鐵門柵格中,我也給你看一樣東西,我們是幹什麼的,看一看你就知道了。
那紙包徐徐地綻開,一隻豬蹄白花花軟塌塌的,帶著些血絲,躺在瞿鷹的腳下。你喜歡吃這玩意嗎?拿去,紅燒燉湯都可以。柳生做了一個剁手的動作,說,實話告訴你,我就是干這個的。
瞿鷹冷笑了一聲,你是剁豬手的還是剁人手的?麻煩你說得清楚一點。
剁豬手是專業的,剁人手不熟練。柳生說,剁人手的機會不多,要練,看你給不給我機會了。
給,給你機會!瞿鷹不假思索地將手伸出鐵柵,向著柳生上下抖動,來,送給你剁,你不剁不是人養的!你沒帶刀?找上門來剁我的手,還要我給你找一把刀?
阿六擠上來,一邊努力把瞿鷹的手推回去,一邊安撫他,我們不帶刀,說明我們想解決問題,我們不急,你急什麼呢?瞿鷹的手轉了個方向,固執地豎到阿六面前,快,他沒膽你來剁,剁了不就解決問題了?剁了就滾蛋,滾回你們香椿樹街去。柳生一時下不來台,對春耕使了個眼色,春耕過來抓住那隻手,彈了一下手掌,你別慌,先給你看看手相,剁不剁我們再商量。春耕眯起眼睛打量著瞿鷹的掌紋,輕蔑地說,這才是天下第一倒霉鬼,比我還倒霉一百倍,怪不得你會混成這樣,你這樣的手,還真該剁!事業線那麼短,愛情線不通,金錢線不通,該通的都不通,就你這種倒霉蛋,還敢借三十萬去做生意?還敢跟白小姐談什麼戀愛?
很奇怪,手相打了個岔,瞿鷹像是服用了一帖鎮靜葯一樣,激憤的情緒漸漸地緩和下來。看起來瞿鷹對自己的厄運是有所認識的,他在燈籠褲上抹了抹手,對著外面的光線,研究起自己的掌紋來,問春耕,哪條是事業線?哪條是愛情線?哪條是金錢線?他媽的,我怎麼老是記不住。
柳生對春耕說,別告訴他,拿出三十萬,再告訴他。
瞿鷹放棄了他的手相,手插在燈籠褲的褲腰裡,眼睛炯炯地瞪著柳生,嘴裡打出了一個酒嗝,別拿三十萬來嚇唬我,三十萬算個屁啊,我是運氣不好,遇到了騙子,否則三百萬都賺回來了。他這麼說著,在暗處摸索了一會兒,忽然一掃腿,踢出來一隻午餐肉的罐頭,又掃一腳,踢出來一隻白酒瓶子,瞿鷹說,午餐肉罐頭裡有八百塊,酒瓶子里有一千塊錢。我現在只有那麼多,要不要隨便你們,我中午喝多了,還要去睡一會兒,你們自便。
午餐肉罐頭滾到了阿六腳下,那隻酒瓶體積大一些,沒能鑽過門下的空隙,停在鐵門裡側了。阿六撿起了罐頭,數了數裡面的一卷錢,說,對的,真的是八百。春耕蹲下去扒拉門縫裡的酒瓶,被柳生拍了一巴掌,柳生說,撿它幹什麼?這是打發叫花子呢,這點錢,我都懶得彎腰拿。春耕說,積少成多麼,你懶得彎腰我來彎腰,我先拿著,不行嗎?
他們試圖撞開鐵柵門,撞不開,馬房裡的一切都出奇地堅固,除了它的主人。瞿鷹看起來酒意未消,他往食槽里抓了幾把草料,搖搖晃晃地走到馬房的角落裡,對著一個什麼容器撒了一泡尿,而後,又鑽回了獸籠里的被窩。獸籠咯吱咯吱響了一會兒,黑暗中忽然傳來一陣古怪的聲音,他們都分辨得出來,是屬於男性的那種強忍的哭泣。瞿鷹哭了。瞿鷹躲在獸籠里哭了。瞿鷹壓抑的哭聲慢慢變得奔放而流暢,他用手搖撼著獸籠,獸籠發出了哐當哐當的巨響,瞿鷹的哭聲混雜著含糊的嘟囔,起初他們以為他在咒罵什麼,後來聽清楚了,瞿鷹說他後悔,他說後悔後悔後悔後悔後悔死了。
外面的三個人面面相覷。後悔。後悔。誰不後悔呢?他們各自的生活都充滿了懊悔,所以他們靜靜地聽著,並無人嘲笑他的哭聲。但是,馬房裡的三匹白馬受驚了。三匹白馬轉過了馬頭,馬脖子側向四十五度,諦聽著主人的動靜,馬從未聽到過主人的哭泣,那奇特的聲音並不是它們記憶中的馴令,馬的紀律因此出現了漏洞。第一匹馬勉強保持了靜止,第二匹馬焦躁不安,左前蹄試探地伸向半空,馬尾左右擺動,等待著主人更加明確的指令,第三匹馬看起來是誤會了主人的意思,以為要出征舞台,它忽然昂起頭,前蹄舉升,嘴裡發出了尖利悠長的嘶鳴。
馬的騷動使瞿鷹的哭泣聲戛然而止,他從獸籠里踉蹌著鑽出來,輪流安撫三匹白馬。第一匹馬,他撫摸了馬鬃,他對馬說,勝利,你乖一點。第二匹馬,他撫摸了馬背,對馬說,曙光,你老實一點。第三匹馬有點特殊,他捏了一下馬的生殖器,對馬說,英雄,你別鬧了,我心煩,再鬧我把你宰了。
午後的陽光略顯蒼白,一片蒼白的陽光帶著惻隱之心,從附近的屋頂上逃下來,擠進馬房的鐵柵,努力勾勒出瞿鷹和三匹馬的輪廓,那輪廓蕪雜,也是蒼白的。他們注意到陽光在瞿鷹瘦削的面頰跳動,他的眼角有一滴晶瑩的淚珠。阿六輕聲對柳生嘀咕,他在哭,他哭了。柳生冷靜地說,不一定真哭,要防備苦肉計,他們吃文藝飯的人,都很會演戲。春耕已經對這趟生意泄了氣,他把柳生拉到一邊,拿起地上那隻白酒瓶子晃了晃,說,這種酒三塊錢一瓶呀,一喝就上頭,我都不喝它,喝這種酒的人,你跟他討三十萬?哪來的三十萬?柳生不甘心放棄,竭力地鼓舞朋友們的士氣,你們千萬別泄氣,堅持就是勝利,他不是鷹嗎,我們就熬這隻鷹,再熬他一會兒,三十萬拿不到,興許拿個幾萬快,也算個給白小姐一個交代。
後來,馬房的門從裡面打開了。
瞿鷹牽著一匹白馬走出來,臉色顯得非常平靜,那套閃亮的銀色禮服搭在馬背上,像一張過度考究的馬鞍,你把這套禮服穿上。瞿鷹提起禮服對柳生說,穿上禮服,馬會聽你的話,你把馬牽走吧。
柳生一下領會了瞿鷹的用意,大叫起來,誰要你的馬?我們來討債,不是來牽馬的。
我沒有錢,只有馬,勝利是最乖的馬,你們把勝利牽走吧。瞿鷹把馬韁繩塞到了柳生手裡,他說,我不騙你們,這匹馬價值不止三十萬,請你們轉告白小姐,我輸光了,她勝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