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柳生一直相信,崇光寺菩薩是偏心的,普度眾生只是信徒們的願望,該保佑誰,不該保佑誰,菩薩心裡自有主張。後來柳生一直相信,那個夜晚他點燃的三炷香,浪費了兩炷,菩薩偏心,只接納了他為保潤點的那一炷香。菩薩沒有保佑他,也沒有保佑她,菩薩僅僅保佑了保潤。
那天早晨他去石碼頭開車,發現車下的垃圾比平日多,以為是野狗野貓乾的,並沒有在意。他打開駕駛座一側的車門,聽見有人在車廂里打呼嚕,一回頭,發現一個人的腦袋鑽在菜筐里,身子像蝦米一樣蜷縮著,還在睡覺。他大喝一聲,誰?幹什麼的?呼嚕聲戛然而止,一張男人的臉慢慢從菜筐里鑽出來,蒼白,浮腫,眼睛紅腫,看起來疲憊不堪。車廂里瞬間充滿了驚悚的氣氛,他一眼就認出來了,是保潤。保潤穿著一件肥大的不合體量的西裝,頭上戴著一頂白色的皺巴巴的棒球帽,帽檐上有香港旅遊四個金色的字樣。保潤憔悴的模樣看起來像個中年人,唯有帽舌下的目光還殘存著一絲稚氣。你是柳生?他好奇地打量著柳生,從頭到腳地打量,操,總算等到你了。你混得不錯啊,真有汽車了?
柳生打了個冷顫。他下意識地想棄車而逃,一條腿已經跨出了車子,保潤撲過來,抓住了他的衣襟,別跑,你跑什麼?怕我啊?柳生的另一條腿留在了車內,努力保持著體面,我不是怕你,是怕鬼,以為車子里鬧鬼呢,他強自鎮定地說,回來怎麼不打個招呼?我好歹有個車,可以去接你。
保潤在褲子上擦了擦手,之後突然伸出來,和柳生握了一次手。是一次過於隆重的握手,頗具儀式感,柳生感覺到對方的手很有勁道,他不想示弱,把渾身的力氣都聚在手上,兩個人默默地較量著手勁,目光對視著,保潤說,吔,你緊張什麼?你的手怎麼在抖?柳生抽出了手,甩一下,說,是你的手抖,我的手從來不抖。保潤笑了一聲,好,我抖沒關係,你不抖就好,不抖好開車,我搭你車到井亭醫院,去看我爺爺。柳生舒了口氣,問,你不先回一趟家嗎?馬師母有你家的鑰匙,我帶你去拿。保潤搖著頭說,鑰匙不急拿,先看我爺爺,其他的事情,一件一件來。
柳生主動向保潤介紹了祖父的近況,說老頭子好好的,雖說腦子越來越不清楚,身體還很硬朗,一頓要吃兩碗飯。又問保潤,我每個月給他三百塊錢,還給他買營養品,你在裡面聽說了嗎?保潤含糊地應了一聲,哦,好。算是致謝。過了一會兒問,現在的三百塊,就抵以前的三十塊吧?柳生不知道他用意何在,謹慎地說,通貨膨脹么,現在物價天天漲,什麼都漲,連避孕套也漲價,不過你別擔心,你家的房租也漲了,聽說馬師傅每個月給你存一千塊,省著點用,也夠了。保潤說,我擔心什麼?有你這個大老闆在,還能苦了我?是不是?柳生訕笑道,是,那當然。保潤拍拍他肩膀,又問,大老闆,一個月掙多少錢?出於自我保護的本能,柳生刻意保持了低調,我算什麼大老闆?天天跟豬肉蔬菜打交道,掙幾個辛苦錢糊口,連商品房也買不起,春耕阿六他們都抱兒子了,我跟你一樣,到現在還是光棍一條。保潤在後面沉默著,突然說,我打光棍不是我的錯,你打光棍是你自己的錯。他回頭看著保潤,老兄,什麼意思?保潤怪笑了一聲,那個仙女呢?她對你那麼好,怎麼不娶她做老婆?
一句話點亮記憶之火,一簇暗火在麵包車上無聲地燃燒,微妙的熱量在他們之間來迴流動,柳生覺得臉上有點發燙。他想談論仙女,又思前顧後,最後嘆了口氣,說,算了,都是不愉快的事情,還是不談她了吧。
反光鏡映出了保潤的臉,那張臉在早晨的光線里顛簸,有時候顯得獃滯,有時候顯得陰鬱。保潤的額頭上有一片蹊蹺的濕潤的光芒,他挺直身體端坐在一隻倒扣的菜筐上,手裡拿著兩根胡蘿蔔。他用一根胡蘿蔔敲擊另一根胡蘿蔔,咚。咚。咚。敲斷了一根,又從菜筐里拿出一根。柳生不知道保潤為什麼要敲胡蘿蔔。咚。咚。咚咚。是很多年以後的保潤,不是當年的愣頭青,是一個危險的陌生人了,他的身上散發著裡面特有的氣息。柳生很警惕,耳朵里似有風暴隱隱地呼嘯。他時刻盯著反光鏡,冷眼瞥見一卷白色的包裝繩在車子里來回滾動,繩子的一頭善解人意地掖緊了,另一端卻調皮地拖曳在地上,挑逗那隻擅長捆紮的手,保潤撿起了那團包裝繩,一點點地抖開,往自己的手腕上纏綁,然後他聽見了保潤沙啞而突兀的聲音,她為什麼那麼恨我?你知道嗎?
一個致命的話題,終究繞不過去,該問的遲早要問,該答的卻不好回答。柳生腦子裡斟詞酌句,嘴裡蹦出來的是輕飄飄的套話,算了吧,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大家向前看。又誠懇地說,她現在也可憐,惹了一身麻煩,不知跑哪兒去了,聽說去了日本。
後面安靜了。保潤冷笑了一聲,抓起一根胡蘿蔔咬了一口。柳生聽著保潤咀嚼胡蘿蔔的聲音,不敢輕易說話,心裡有點打鼓,懷疑下面該輪到他了。關於栽贓,關於出賣,關於嫁禍於人,他遲早要對此作出合理的辯解,如何讓罪惡聽起來合理,他也沒有什麼良計妙策。柳生朝著車窗外的街道張望,希望遇見個攔順風車的,車上多一個人,會多出一份安全。說來也怪,平時他的麵包車從香椿樹街經過,總是有熟人攔車,要去這裡要去那裡,但是那天早晨街上熟人的面孔不多,更沒有任何人需要搭他的車。麵包車駛過保潤家的門口,他故意放慢了速度。馬師母一家肯定不知道保潤回來的消息,小馬的紅色摩托還堵著他家的門,門上貼滿的各種小廣告,沒有人顧得上清理,這使那扇小門看上去更像一個廣告欄。到你家了。他回頭問保潤,要不要停一下?放一放行李?
不停。保潤說,我沒有行李,你只管開車,開過去。
他們路過了春耕家。一個皮膚黝黑的女人穿著棉毛褲,在門前搭晾衣架,嘴裡嘀嘀咕咕,不知在埋怨天氣還是罵人,後面跟著一個小女孩,懷裡抱著一床棉被,棉被高過了她的頭頂。柳生動起了腦筋,對著小女孩高喊一聲,小鈴鐺,讓你爸爸出來一下,看看是誰回來了?小女孩不理柳生,女人朝麵包車翻了個白眼,氣咻咻地說,誰回來也不關我們的事,春耕出不來,還在床上挺屍呢,昨天又是一夜麻將。柳生有點失望,向保潤介紹道,那是春耕的老婆,很兇的,母夜叉!他女兒也是個怪小孩,不愛學習,就愛做家務。春耕以前跟你玩得不錯吧,要不要下去跟他打個招呼?
我跟春耕不熟。我在街上沒什麼朋友。保潤頓了頓,突然一笑,要說以前,我就跟你玩得不錯,對不對?
他聽出弦外之音,心裡一緊,岔開了話題,你從裡面出來,先要去街道登記吧?正好順路,我帶你到街道辦事處去登記。
登記不著急。這個街道少我一個人多我一個人,誰也不知道,誰也不在乎。柳生說,我知道你的小算盤,別想那麼多,今天是我出來頭一天,是個喜慶日子,大家太平無事。
一路上果然太平無事。麵包車經過工人文化宮門口的廣場,剛有車禍發生,交通一時堵塞,車子無奈地停在一幅巨型化妝品廣告旁邊。柳生從反光鏡里注意到,那個廣告女郎吸引了保潤的目光。廣告女郎就是廣告女郎,挑逗的嘴唇是猩紅色的,濕潤蓬亂的頭髮是金黃色的,裸露的肩胛骨是尖銳而性感的。一個西洋姑娘盲目而放肆的性感釋放,在保潤的眼睛裡找到了聚焦點。柳生心裡暗自好笑,回頭向保潤擠了擠眼睛,怎麼樣?憋了這麼多年了,今天有什麼想法?有想法儘管說,我帶路,我請客。保潤的目光很快從廣告上閃開,什麼想法?下面早就憋餿了,上面能有什麼想法?他在菜筐上欠了欠身子,歪著腦袋思考著什麼,過了一會兒,用手指著工人文化宮的大門問,文化宮裡那個旱冰場,還在嗎?
你想滑旱冰?柳生驚訝地說,你不想打炮?想滑旱冰?
不。我什麼都不想。隨便問問。
那旱冰場早沒了,你看見麥當勞了嗎?還有那邊的肯德基?柳生說,原來的旱冰場,一半給了麥當勞,一半給了肯德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