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裡有人敲門,她猜到是柳生。
起來打開閣樓的窗子,果然發現柳生縮在門洞里,抬頭看著她。我通了關係,派出所剛剛放我出來,算民事糾紛了。柳生在下面做了個勝利的V型手勢,無罪釋放,我沒事了!
沒事就好,今天算我對不起你了。她先向他道歉,道歉之後又數落他,你有沒有腦子的?深更半夜跑這兒來嚷嚷?先回去,有什麼事明天再商量。
回不去了。他壓低聲音說,我媽媽生我的氣,不給我開門,我在你這兒過一夜,行不行?
她對著下面冷笑了一聲,放屁!她關上窗,關上燈,想想不忍心,又打開了窗子,一個大男人,隨便哪兒不能湊合一夜?你睡我這裡,自己想想合適不合適?你媽媽知道了,明天又罵我公共汽車!
柳生說,是我媽媽自己說的,她讓我睡你這兒來。
你媽媽記恨我,那是氣話!她讓你來有什麼用?我沒讓你來!回去問問你媽,我這兒是不是妓院,深更半夜隨便來?
柳生在下面沉默了一會兒,嘀咕了一聲,不仗義。女人都不仗義。他忿忿地走到街上,又朝閣樓的窗子望一眼,這次加重了譴責,他說,我算認識你了,對你好有什麼回報?你這個人沒良心,沒有良心啊。她看見他失意的臉,被路燈照亮了一片,面色慘白,鬍子拉碴的,英俊與憔悴結合在一起,顯出一絲奇特的性感。我的良心早就讓狗吞了,你剛剛知道?她嘴上這麼回敬他,心裡的憐憫卻在一瞬間佔了上風,算了算了,她敲著窗檯說,公共汽車就公共汽車吧,自己開門。她把鑰匙用抹布包好,從閣樓窗子里扔了出去,如她所願,鑰匙落在路面上,只發出噗地一聲悶響。儘管這樣,她在關窗之前還是觀察了一番鄰居們黑洞洞的窗口,隱約看見很多潛伏的眼睛和耳朵,她說,隨你們明天怎麼嚼舌頭,本小姐早就身敗名裂,無所謂了。
她不肯下閣樓,讓柳生去廚房泡了碗速食麵充饑,安排他睡在樓下的大房間里。柳生在天井裡用冷水沖了個澡,回到屋裡問,你知道保潤的衣服放在哪兒?她說,大房間衣櫥里有幾件男人的衣服,不知道是誰的,自己找去。柳生去了大房間,老舊的櫃門和抽屜都被他打開了,樓下傳來持續的嘎吱嘎吱的響聲,還有柳生的埋怨,這爛褲子怎麼能穿?不是保潤他爹的,就是他爺爺的,不是死人的,就是瘋子的,我上閣樓找一條保潤的褲子,行吧?她說,不行!不準上來,我這兒沒有保潤的褲子,別管死人活人的,你湊合穿吧。
她謹慎地用一隻紙箱放在樓梯口,象徵一扇門。之後,她關上燈,下面也關燈,四周安靜了。這個夜晚有點古怪,她睡在閣樓上,他睡在閣樓下,他們都睡在保潤的家裡。她覺得這個夜晚好奇怪,她和柳生,居然都睡在保潤家的屋檐下。她無端地想起那隻天藍色的鐵絲兔籠,想起她飼養的兩隻兔子。她和柳生,多像兩隻兔子,兩隻兔子,一灰一白,它們現在睡在保潤的籠子里。
她迷迷糊糊地睡著,依稀覺得消散已久的保潤的氣味又回到了閣樓,油膩的頭髮,忘記清洗的鞋襪,還有汗腺揮發的那股酸味,所有保潤的氣味都回來了,它們縈繞著她,詭譎地質詢她,怎麼樣?你覺得怎麼樣?直到黎明時分,她被樓梯上的響動驚醒。柳生的腳步來了,那腳步在木質梯級上小心翼翼地探索,忽然就大膽了,咚地一聲,一面粗大的人影已經豎在樓梯口。
她從床上坐起來,對著柳生的黑影厲聲叫道,怎麼了,還想強姦一次嗎?
黑影一愣,站那兒不動了。別那麼說,我沒那個意思,你挺那麼大的肚子,畜生才幹那種事。黑影跨過紙箱,說,我是心裡悶,睡不著,就是想和你說說話。
好,我奉陪,你就站那兒說。她打開燈,把一柄剪刀抓在手裡,說吧,你到底要說什麼?
柳生坐在紙箱上撓頭。要說的太多了,不好開頭。先說過去的事,那個那個那個,那個水塔里的事。他說,我其實是個好人,了解我的人都知道我是好人。這麼多年我一直不明白,當年怎麼對你做了那種事?他們都說我是丟了魂,我的魂不在身上,那年我們街上不是有好多人丟了魂嗎?
我知道了,不怪你強姦我,怪你丟了魂。她說,現在呢,現在你的魂在身上了?
現在?現在的情況有點複雜了。柳生說,你不在,我的魂就在,你回來了,我的魂又丟了。
什麼意思?我是鬼,勾了你的魂?你媽媽的話,怎麼從你嘴裡說出來了?
不,不一樣,我媽媽迷信,她怪你,我不是怪你。柳生的臉轉來轉去,最後看著燈,說,這燈泡刺眼睛,照著我不舒服,你能不能關了燈?我跟你再說幾句話就下去睡了。
她猶豫了一下,關上燈,在黑暗中舉著剪刀。說吧,簡短一點,不準表白,不準求愛,我什麼都不信了,我煩這一套。
不是求愛,也不算什麼表白,就是說幾句心裡話。他過於努力地搜尋恰當的辭彙,話語因此顯得艱澀起來,我喜歡的是你,又不是你,我對你好,其實是對仙女好,他說,這個複雜性,我家裡人不懂,你懂吧?
她不耐煩地用剪刀拍床鋪,厲聲說,你要說話就好好說,你一顆大蒜頭冒充什麼西洋參,跟我來裝深奧?你說不清楚我替你說,仙女是我,白小姐也是我,是我讓你逍遙法外這麼多年,你內疚罷了,還債罷了,有什麼不好懂的?
不,很複雜的。不是內疚,不是還債,我的情況比這個複雜。他停頓了一會兒,眼睛在黑暗裡放射出誠摯的光芒,你承認不承認,我各方面的條件不算差?知道我為什麼到現在不結婚嗎?實話告訴你,這些年我睡過不少女人的,好幾個美女呀,有比你更漂亮的!可我覺得,誰也不如仙女乾淨,誰也不如仙女刺激,誰也不如仙女性感,我也不知道自己著了什麼魔,睡過了就覺得沒意思,你幫我分析一下,這是為什麼?
他與她談論仙女,就像談論另外一個人,他與她談論仙女,就像她是另外一個人。她坐在黑暗中,一動不動,心裡的鈍痛漸漸地變得尖銳,忽然一咬牙,她手裡的剪刀朝他擲過去了,我告訴你為什麼,人渣!因為她被綁著,因為她是處女,因為她只有十五歲,因為你們這些男人都是強姦犯!強姦犯,給我滾下去!
他閃過了飛來的剪刀,頹喪地站起來,息怒息怒,早知道這樣,我就不跟你交流了,人人都說過去的就讓它過去,我他媽的怎麼就過不去?他站在樓梯上回過頭,帶著深深的遺憾,說,你看你看,沒意思吧?我把你當知心朋友,你還是把我當罪犯!
天已微亮,送牛奶的人推著小車從街上叮叮噹噹地過去了。她在閣樓上輾轉反側,樓下的大房間里響起了柳生響亮的鼾聲,一次不成功的交流,勾起了她的痛楚,卻足以使他放下了心事。起初她很煩躁,拿了只塑料拖鞋篤篤篤地敲樓板,剛才還談心,一會兒就打呼,你是豬啊?樓下說,豬沒我這麼累啊,我不打呼了,我側著睡吧。他也許真的太累,並不能保證自己的睡姿,很快鼾聲又響起來。她把塑料拖鞋拿在手裡,卻不忍心再往樓板上敲了,她忍受著。忍受是一種化學過程,出現了一個非常意外的結果,漸漸的,那鼾聲似乎變奏成一支搖籃曲,像背景音樂了,所有的音符都在哄她,睡吧,你好好睡吧,我在樓下陪你,我陪著你。
黎明之後,她有了睡意。廚房裡的水龍頭在滴水。滴水聲給她帶來了安寧的感覺。安寧的背後,是一絲說不清的甜蜜。是的,甜蜜。夜晚過去之後,黎明是甜蜜的。她開始享受這個黎明。歲月有點奇異,歲月仿照她少女時代的兔籠,編織了一個天藍色的籠子,她像一隻兔子,被困在籠子里了。有人陪著她,困在籠子里,她至今不敢指認,是誰在籠子里陪她。她在閣樓的曙色里依稀看見保潤的影子,那影子在樓上樓下穿梭遊盪,一雙純真悲傷的眼睛,監視著他們,也守護著他們。斷斷續續的夢來了。夢總是詭異的。保潤不在她的夢鄉,柳生也沒有進入她的夢鄉,闖進夢裡的是祖父。她夢見祖父坐在房頂上,渾身被縛,滿面是淚,他的目光像一隻夜鷹,陰鬱而悲傷。我的魂丟了,不知丟哪兒去了。姑娘,你看見過一道光嗎?有個小女孩偷了我的魂,是你嗎?姑娘,是你偷了我的魂嗎?
她睡到九點多鐘,才姍姍地下了閣樓。從天井裡傳來了柳生的聲音,我熬了一鍋粥,你趁熱吃吧,我在晾衣服,我的你的,都洗乾淨了。她朝天井瞥了一眼,問,你為什麼還不走?柳生似乎不準備回答這個問題,他把她的一條絳紫色的百褶裙晾上了竹竿,歪著腦袋欣賞一下,用兩隻夾子將裙子固定在衣架上,他說,這條裙子很漂亮。
爐子上還留著小火,一鍋粥冒著新米的香氣,桌上有切好的鹹鴨蛋,還有一盆榨菜絲。她坐下來喝粥,忽然覺得這個早晨,其實很好。她和柳生在一起,其實沒什麼不好。他們未經戀愛,未經婚禮,未經相處,竟然像一對恩愛夫妻那樣默契了,他在天井裡晾衣服,她在廚房裡喝粥。她咬了一口榨菜,說,滑稽,真滑稽。怎麼不滑稽呢?這是她想像過很多次的家庭生活場景,這是她心目中女人最起碼的幸福,她曾經以為馴馬師瞿鷹會給她這幸福,她曾經以為龐先生會給她這幸福,她曾經遇見過幾個心儀的男人,問過他們相似的問題,你以後會不會為我熬粥?你以後願不願意為我洗內褲?他們都作出了鄭重的承諾,到頭來,承諾者已經不見蹤影,為她準備早餐的男人,為她洗衣服的男人,竟然是柳生,這怎麼不滑稽呢?
她還想去盛一碗粥,正要站起來,覺得腹中的胎兒突然動了。胎兒踢了她一下,輕輕的一下,從左側移向右側,又是一下,這次踢得有點重了,她甚至看見了睡裙面料隨之發生的顫動。像是被施了魔法,她僵坐在椅子上,說,滑稽,你怎麼會動了?
柳生來到廚房,看她端著一隻碗發愣,問,怎麼了?你不愛喝粥?她說,不是粥,是孩子,活了,他已經會動了。柳生說,你又看不見孩子,怎麼知道他活了?她放下碗,手按腹部,追隨著胎兒那隻調皮的小腳,他在我肚子里,我不知道誰知道?她說,這是他的小腳,他的小腳,在踢我呀!
驚喜持續了幾分鐘,胎兒安靜下來,她也冷靜了。她的臉色看起來很凝重,問柳生,才五六個月大,怎麼會蹬腿了?我懷的會不會是怪胎?柳生對她擠了擠眼睛,說,孩子是不是怪胎,要看他爹是人是鬼。她說,我都要愁死了,你給我正經點。柳生的表情一本正經,我怎麼不正經了?我在說遺傳說基因呢,你認識東風嗎?東風他爸爸左手有六根手指,東風的左手也是六根手指!還有阿六,阿六他爸是鷹鉤鼻,阿六也是鷹鉤鼻,兩個鼻子鉤得一模一樣!她說,那你呢?你的遺傳基因怎麼樣?你以後要是有了兒子,也是強姦犯?柳生被她嗆得尷尬,不敢說話了。她垂下頭,手指緩緩越過腹部的山巒,指尖漸漸顫抖起來,孩子一動,我怎麼害怕了呢?她說,你聽沒聽見那個護士的話?我後天去醫院,不是去做手術,是去殺人了。
柳生捂住嘴拍一下,意思是他拒絕說話,看她的目光還在逼問,一攤手說,你別這麼瞪著我,又不是我的孩子!要不要孩子,爹媽拿主意,爹是鬼,媽好歹是人,媽自己拿主意。
我心裡亂,我請你給我拿個主意呢?
這主意,我不敢替你拿。柳生說,橫豎左右都是錯,你又不信任我,我出什麼主意,最後都落個罵名。
她用異樣的眼神盯了他一眼,開始繼續喝粥。客堂里電視開著,是甲A聯賽的錄像,有個狂喜的聲音在高喊,進了進了一記世界波終於進球了!她說,吵死了,只有你這種人,還有胃口看中國的足球,去關掉電視,現在,輪到我跟你談談了。
柳生狐疑地跑過去關了電視,回來看著她的表情,忽然有點緊張,我們談心不用這麼隆重吧?隨便點好,你現在一張嘴管兩個人,喝粥不夠飽,我出去給你買點肉包子回來吃?
他要跑,被她用力一拽,拉回到椅子上了。你坐這兒,我先要諮詢你一件事。她的目光直射在他的臉上,閃閃爍爍的,人人都說我是公共汽車,你覺得我是公共汽車嗎?
諮詢這個啊?柳生訕笑起來,豁達地說,你要是公共汽車,我就是公交司機,哈哈。哈哈。
說得好。她的表情看不出來是惱怒還是悲壯,她的手指沿著碗沿轉圈,微微有點顫抖。我是公共汽車,你是公交司機,我們不正好是一對嗎?她突然說,現在你聽好,問你第二件事了,我這輛公共汽車,你要不要開?
他一愣,臉陡然紅了,連連擺手,我那是開玩笑的,白小姐,你千萬別認真。
你不認真我認真。她說,我認命了,沒有什麼好日子在前面等我了,我想好了兩條路,第一條路是留下孩子,讓孩子陪我,第二條路要問你,我如果把孩子拿掉,你陪不陪我?
陪?陪是什麼意思?他的腦袋撞在櫥柜上,裡面的鍋碗瓢盆震顫起來,他用手捂著後腦勺,怯生生地看著她,這個陪,到底是做老公,還是做情人?
你說呢?她的臉孔發白了,聲音開始顫抖,我不是在諮詢你嗎?你要做老公,還是做情人?
他猶豫了一下,舔舔嘴唇,臉上掠過一絲靦腆的微笑,做老公不合適,我做你情人吧。
廚房裡的空氣一下凝滯不動了。她感到窒息。她忍不住要哭,眼淚已經在眼眶裡打轉,但她及時地把頭部枕在桌子上,不讓柳生看見她的面孔。好,柳生,這下我總算看清楚你了。她枕著桌子笑起來,滑稽,太滑稽了,鮮花要插在牛糞上,牛糞瞧不上鮮花!少女要嫁強姦犯,強姦犯嫌棄她,嫌她不幹凈,嫌她是輛公共汽車!她笑了一會兒,終於冷靜下來,用一根筷子點著柳生的鼻子,你上當啦!我不過是探探你的心,你倒認真起來了?她說,你憑什麼做我的情人?你做我的狗我都嫌臟,快滾吧。
柳生移到了她身後,作為一種起碼的安慰,他試圖撫摸她的肩膀,手在空中虛晃兩次,最終還是謹慎地縮回去了。從她眼角的餘光里可以看見一個慢慢逃離的身影,柳生站在廚房的門口說,你不要意氣用事,冷靜一下,春耕在喊我,今天我們要去汽車市場。她沒抬頭,她端起粥碗,響亮地喝了一口。柳生的腳步又在大門邊停留了一會兒,春耕真的在喊我了。柳生大聲說,車禍的保險費下來了,我們要去看車,沒車做不了生意,我準備買一輛瀋陽金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