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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部 白小姐的夏天 柳生的婚禮

所屬書籍: 黃雀記

她打定了主意,準備做一個母親。

作出這個艱難的決定,她浮躁的心安定了許多。

她開始出門,舉著一把陽傘去逛商場。她一直熱愛購物,只要手頭寬裕,她可以在商場里逛上整整一天,絕不嫌累。裙子、首飾、指甲油和睫毛膏,都曾是她迷戀的物品,現在,以往的興趣淡了,她去商場,焦點務實地聚集在嬰兒用品上。這麼沉重的身孕,怎麼打扮自己都沒用了,她想反正無事可做,為未來的孩子逛商場,虛度的時光倒是有了些積極的意義。

她想提前買好一輛嬰兒車,但她眼光高,又不捨得亂花錢,兜來轉去的,不是嫌嬰兒車質量不好,便是嫌售價太高,她向售貨員發了一通牢騷,移師服裝區,還是處處不稱心。好不容易看見貨架上一隻小太陽帽,帽子上開滿了細碎的五彩花朵,價格也適中,偏偏有個孕婦歪著頭,也在研究那帽子,她擠過去,先下手為強了。她抓著帽子問售貨員,這是女孩的帽子吧?男孩能不能戴?售貨員說,都可以戴,嬰兒用品么,漂亮就行,你懷的是男是女?她怔了一下說,我還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買下再說吧。

她拿著帽子去收銀台,橫刺里撞過來一個婦女,汗涔涔地堵在收銀台前面,她對這類人素來不客氣,出手就推人,這位女士,你難道日理萬機的?一共兩個人,你還非要插隊?那婦女回過頭,伸出一隻手來,你把小帽子給我吧,我來付錢。她一驚,認出是柳生的母親邵蘭英,愕然中她倒退了幾步,把帽子藏到了身後。

把帽子給我呀,算我給小外孫的禮物。邵蘭英的臉上堆砌著過度熱情的微笑,她說,你別這樣瞪著我,我不是你仇人啊,你是我乾女兒,記得不記得了?我給小寶寶買個帽子,不是應該的嗎?

你在跟蹤我?她用憎惡的目光盯著邵蘭英,至於嗎?我跟你的寶貝兒子早劃清界限了,你憑什麼還要跟蹤我?

這是什麼話?你又不是美國特務,誰跟蹤你?邵蘭英指了指樓上,指了指自動扶梯,我要去五樓買床上用品呀,碰巧看見了你。我平時不到這種高檔地方來的,這次沒辦法,要布置婚房,我家柳生跟小李,要結婚啦!

她愣了一下,突然反應過來,刻薄地說,什麼小李,是女的嗎?

邵蘭英翻了翻眼睛,似乎無意與她計較,你見過我們家小李嗎?人很漂亮的!她用一種非常自豪的語氣說,小李不光漂亮,還本分,還很賢惠,小李是個公務員啊!

她不知道誰是小李,她沒有想到柳生會這麼快結婚。很明顯,邵蘭英是刻意來張揚這個消息的,她閃爍的眼睛流露出歡天喜地的光彩,那光彩由得意、解脫、幸福組成,像一束束勝利的禮花。她看見勝利的禮花在邵蘭英的眼睛裡盡情綻放,每一朵禮花都在告訴她,驅魔成功了,你這個討厭的妖魔,總算被驅除了,我兒子柳生,總算得救了。她的心被灼傷了,臉上還保持著矜持的微笑。好啊,小李好,結婚好。她這麼說著,突然把帽子朝邵蘭英懷裡一放,結婚了你就抱孫子了,這帽子,買給你孫子戴吧。

她發過誓,從此不見柳生,柳生知趣,也不敢再來敲她的門。關於柳生突如其來的婚訊,她沒有機會去核實。來自一位母親的消息通常是可靠的,但柳生的母親是邵蘭英,邵蘭英心眼多,對於她傳播的消息,她也不得不多長一個心眼。尊嚴禁止她打探婚訊的真偽,她在馬師母的藥店里轉悠了好幾次,最後買了一堆葯,白花了不少錢,該問的事情,始終沒有問。那件事情存放在她心裡,就像一隻舢板漂在水上,總是搖搖晃晃的。直到有一天,一輛嶄新的金杯麵包車停在街對面,柳生帶著他的未婚妻來了。

柳生在外面按喇叭,她知道喇叭為她而鳴,一時手足無措,跑到閣樓的窗邊朝外觀察,看見西裝革履的柳生鑽出麵包車,站到了藥店的台階上。還是那個柳生,但有點不一樣,他新燙了捲髮,晃著腿抽著煙,和藥店的小馬攀談,顯得春風得意。新麵包車是銀灰色的,車上坐著一個陌生的姑娘,皮膚偏黑,面容輪廓有幾分姿色,頭髮也是新燙過的,髮型蓬鬆,看起來有點老氣。那姑娘倚窗仰望,她注意到姑娘的目光錐子似的舉著,一點點地向上盤升,開掘,旋轉,向著她的閣樓,發出質疑的光芒。

麵包車開走之後,她在門縫裡發現了一份婚禮請柬。請柬上額外添加了柳生蹩腳的字跡:麻煩你來獻幾首勁歌。有紅包。她哭笑不得,對著請柬研究新娘的信息,並沒有什麼收穫。在請柬上,新娘不過是一個名字,原來新娘不姓李,新娘叫小麗。新娘的名字是崔小麗。柳生從來沒談起過什麼崔小麗,她不認識什麼崔小麗,但是憑著直覺猜測,那個崔小麗,一定是認識她的。

農曆八月初八,這是最流行的結婚的日子,從香椿樹街到全國各地,人們都熱愛這個日子。

八月初八,柳生結婚。她無意去為柳生賀喜,也沒興趣為婚禮獻什麼勁歌,只是一心琢磨,八月初八,她該怎樣對付這個日子的分分秒秒?她該怎麼過得更好一點?她曾經有過一個浪漫的創意,去夜巴黎開一個派對,讓別人為她唱歌,為她跳舞,擺玫瑰,開香檳,熱熱鬧鬧地過一天。但是,這麼好的創意誰來買單?她自知囊中羞澀,只好退而求其次,適合她的歡樂,還是用自己的積蓄款待自己。為此,她早早地寫好了八月初八的日程:去麗人行美容店做一次美容。去哈根達斯吃一次冰激凌。去翡翠行買一個玻璃種掛件。去西部牛排吃一塊牛排。最後她提醒自己,一定記得把那瓶名叫毒藥的香水買回來,她搽了毒藥香水回家,這一天,應該就完美了。

八月初八,香椿樹街好幾戶人家辦婚禮,有點競賽的氣氛。河對面的荷花弄里也有一個女孩子要出嫁,從早晨開始,對岸就響起了驚天動地的鞭炮聲。她在鞭炮聲中盥洗打扮,聽見屋頂上砰地一響,有什麼東西落在瓦上了,很快,空氣里有了一股火硝的氣味。她跑到天井裡察看,不知誰家的禮炮飛到了她的屋頂上,還在冒煙。她擔心火種引燃屋頂上的一塊油氈,找了根晾衣竿,站到椅子上把禮炮捅下來了。她拿了掃帚簸箕來打掃,這才發現,除了那個紅艷艷的禮炮渣,還有一隻手電筒,靜靜地躺在天井的角落裡。

是一隻式樣老舊笨重的鐵皮手電筒,筒身已經鏽蝕發黑,前端的玻璃罩和小燈頭都碎了,積了一層污泥,污泥里奇蹟般地長了一株青草。她先用掃帚掃了一下,手電筒以掙扎的姿態滾動了一點距離,很快就滾不動了。手電筒很重,裡面似乎盛滿了異物,她好奇,費了很大的勁兒才擰開鏽蝕的蓋子,一股臭味撲鼻而來,她看見一坨板結的泥土被時光澆灌在局促的圓柱體內,泥土裡插著兩根白骨,骨頭上蠕動著一堆灰色的細小的蟲子。

她驚叫著扔掉手電筒,忍不住反胃,乾嘔了幾聲。這隻奇怪的手電筒,來得太蹊蹺了。她環顧四周分析手電筒的來歷,覺得它應該是從屋頂掉進天井的,也許是隨那個禮炮渣一起捅下來的。可是,它為什麼會在她的屋頂上?為什麼會裝滿泥土和骨頭?為什麼會伴隨八月初八漫天的鞭炮禮花掉落下來?她無心推敲,屏住呼吸,用一塊抹布包住手電筒,奮力往牆外一扔。她聽見了手電筒在廢棄的石埠台階上滾動的聲音,然後,河面上響起撲通一聲,那隻噁心的手電筒,那隻古怪的手電筒,應該沉到水裡去了。

她疑心重,洗了三遍手,陰著臉去了隔壁藥店,張嘴就盤問馬師母,有沒有把一隻手電筒扔到她的天井裡來?馬師母起初摸不著頭腦,漸漸地聽清原委,眼睛便放出了一輪一輪的光,嘴裡驚叫起來,給你扔河裡去了?保潤他爺爺找了十幾年呀!他家沒祖墳了,只剩下那兩根屍骨,你扔的不是一隻手電筒,是人家的祖宗啊!闖了那麼大的禍,你還委屈?你還罵罵咧咧?趕緊去把手電筒撈回來啊!她聽說過祖父的故事,心裡一驚,嘴上不肯示弱,說,我才不撈!誰讓它掉我天井裡的?這麼噁心的東西,我有權利扔!

八月初八,臨近正午,她正準備出去,保潤來敲門了。

保潤穿著西裝,打了領帶,明顯是準備喝喜酒的裝扮。他站在門邊核實馬師母提供的信息,眼睛卻不看她,看著門框,聽說你找到我爺爺的手電筒了?她說,不是我找的,是它自己從屋頂上掉下來的。他仍然看著門框,聽說你把手電筒扔河裡去了?她有點膽怯,先發制人地說,那手電筒噁心死了,又是骨頭又是蟲子的,不扔河裡扔哪裡?他沉默了一會兒,臉上並沒有多少憤怒的跡象,我能不能進來?他說,我下水去看看,從天井裡借個道,行嗎?

她開了門,覺得事態比想像的嚴重,他的態度則比想像的溫和,她跟在他身後,為自己開脫道,這事不能怪我,誰知道你爺爺的魂裝在手電筒里?誰知道你爺爺的魂放在屋頂上的?保潤徑直穿過夾弄,神色漠然,我沒怪你,幾根屍骨而已。又說,都是迷信,都是騙人的,我爺爺的魂早飛上了太空,哪兒還喊得回來?保潤的理性使她感到欣慰,她點頭稱是,說,你爺爺真是個怪人呀,既然是祖宗的屍骨,怎麼不好好埋起來?為什麼會放倒屋頂上去呢?保潤似乎也惘然,我也不知道,原來說是埋在冬青樹下的,怎麼會從屋頂上掉下來?真是出鬼了。他想了想,很認真地說,我爺爺不是怪人,不過是被嚇破了膽,他的魂,也是被嚇飛的,沒準祖先也信不過我爺爺,自己轉移了,屋頂上畢竟比地底下安全,不是嗎。

天井外面是臨河的,但通往河邊的小門早就封死了,保潤去藥店借了把梯子,翻牆到了河邊石埠上。她微微側轉身子,小心翼翼地爬到梯子上,她想看,看保潤怎麼打撈祖父的魂。因為心裡有歉意,她在梯子上積極地指揮保潤,往那邊去一點,往右,還要過去一點。保潤幾次潛入水中,每一次都無功而返。他的手裡抓上來一塊條形磨刀石,一隻青花小碗,其餘儘是河底烏黑的淤泥。她彌補不了自己的錯誤,那手電筒不知被水流衝到哪兒去了。有人從河對岸的荷花巷跑出來看熱鬧,大聲喊:那是誰?在水裡撈什麼?她替保潤回答,撈一隻手電筒!對面的人問,手電筒里有什麼?有黃金?她說,有黃金還會扔河裡?只有兩根死人骨頭,你們要不要幫他一起撈?

荷花巷的幾個看客很快散去了。保潤鑽出水面,坐在石埠上休息,渾身濕漉漉的。她扔了一塊毛巾下去,保潤朝她點了點頭,他似乎是不會說謝謝的,謝意只在眼睛裡表達。保潤的上身裸露著,黝黑,寬厚,有一片水漬在他的肩膀上閃閃發亮,像一片銀飾。她看那片水漬穿越他粗壯的大臂,慢慢流下來,乾涸了,大臂上的刺青在陽光下顯得清晰起來,他的左臂和右臂各刺了兩個字,左側是君子,右側是報仇。

這是她第一次看見裸露的保潤。她不知道保潤的大臂上有這樣扎眼的刺青,有四簇暗藍色的火焰在他皮膚上燃燒。君子。報仇。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十年正好是現在,確實不晚。君子要向誰報仇?她像是看見一份通緝令,通緝令上隱約寫著她的名字,突然的窒息感襲來,她的腿發軟,趕緊爬下了梯子。

她不怕男人的刺青,但保潤的刺青令她畏懼。君子報仇。她想起那四個字,耳朵里響起了繩索爬過皮膚的沙沙之聲,她的身上,從肩膀到髖部,竟然產生了微妙的痛感,是繩子勒緊皮膚帶來的那種疼痛。她撒腿跑回屋裡,找到樓梯下那隻大紙箱,把裡面的繩子一股腦地抱起來,抱到了閣樓上。抱到閣樓上也沒用,想想這是他的家,繩子藏哪兒都不安全,她急中生智,找了把剪刀,開始努力地剪繩子。剪繩的工作並不容易,她咬著牙,使出渾身的蠻力,一部分繩子被剪短了,短到無法捆綁的程度,她才罷手,還有幾根尼龍繩的質地異常牢固,怎麼用力也剪不斷,她正在發急,聽見天井裡有響動,保潤放棄了打撈,上岸了,回來了。

大概他惦記著柳生的婚禮,在閣樓下大聲問,現在幾點了?她慌忙把幾根長繩塞到床底下,不早了,一點多了。他說,是不早了,我不撈了,兩點鐘要幫柳生去接新娘。她說,對啊,你趕緊走,接新娘不好遲到的。她屏著氣等他離開,但他固執地站在樓梯口,白小姐,你能不能下來一趟?她的頭皮一麻,條件反射地說,幹什麼?下來幹什麼?他沉默了幾秒鐘,說,是一朵蓮花,你不要就算了。

她從樓梯口探了下頭,看見他烏黑的手裡抓著一朵睡蓮。他說,不知從哪兒飄來一朵蓮花,你不是喜歡花的嗎?她說,是啊,怎麼不喜歡?但她僵立在那裡,不敢輕率地下去,偷偷瞄他的胳膊。他的身上閃爍著一層釉彩般的古銅色光芒,右臂用毛巾刻意地包住了,於是她只看見左臂上的刺青:君子。她遲遲不下閣樓,他的神情有點窘,夾雜著些許失望,隨手把蓮花放在桌子上,一朵蓮花而已,喜歡就留著,不喜歡就扔了。

她帶著剪刀下去,接過了那朵半開的紅色的睡蓮,不知怎麼想起當年水塔里的夕陽之光,眼睛頓時濕了。她把睡蓮捧到廚房,找了一隻湯碗裝滿水,睡蓮便浮在碗里了,半開半合,欲言又止的。隔著廚房的窗子,她看見保潤一手捂著內褲,一手拿著西服套裝,往他父母的房間里鑽,嘴裡嘀咕道,對不起,我要換一下衣服。她聽他推開了他父母的房門,吱呀一聲,門銷從裡面插上了。她感到安心,晃了一下湯碗里的睡蓮,大聲問,你還要不要回來撈了?還要撈你爺爺的魂嗎?

不好撈,也不方便撈。他在房間里遲疑了一下,說,乾脆不撈了,我爺爺那魂不值錢,沉在河裡也好。

那恰好是她的願望,但她不敢輕易表態,問,讓你爺爺的魂沉在河裡,你真的忍心嗎?

我是為他好。房間里的保潤似乎在拉抽屜,他說,我早總結出來了,我爺爺為什麼那麼長壽?因為沒魂。沒魂他長壽,沒魂他太太平平的,非要找那魂,不是催他上西天嗎?

她笑出了聲,捂著嘴,小心翼翼地問他,你爺爺瘋瘋癲癲的,還那麼長壽,你不嫌拖累你嗎?

不嫌拖累。瘋爺爺也是爺爺,好歹是親人吧。大房間裡面窸窸窣窣的,抽屜和櫥櫃的門交替發出響聲,保潤不知怎麼咳嗽起來,等到咳嗽平息了,她聽見他突然問,我爸那條襯褲呢?灰色的,一直放在衣櫥里的,怎麼找不到了?

一條襯褲。一條死人留下的襯褲。她想起柳生那天半夜借宿的細節,脫口而出,你爸爸的褲子,讓柳生穿走了。

話一出口,她就知道自己嘴快,但是,後悔來不及了,門那邊一片死寂。大約過了五分鐘,保潤從他父母的房間里出來,西裝革履,頭髮已經幹了,他的臉色看起來很陰沉,透出一股肅殺之氣。她懊喪地守在門邊,還想解釋什麼,還想彌補什麼,注意到他的條紋領帶有點歪斜,像是遇到了救星,你領帶怎麼像根麻花?歪了,不好看的。她動手去替他整理領帶,啪的一下,手被保潤甩開了,保潤怒喝一聲,婊子,別碰我的領帶!

後悔來不及了,她清晰地看見他眼角的一滴淚花。她看著保潤往門口走,想解釋,甚至想再挽留他一會兒,無奈她說不出口,隱隱覺得那樣的澄清,一半是事實,另一半像謊言。他的淚水使她惶恐。她跟著他走了幾步,不知道該如何告別,乾脆倚著牆,看他慢慢地拉開大門,她說,你心情不好,去多喝幾杯吧,一醉方休。

來自香椿樹街的光線投在保潤的黑色皮鞋上,有一片三角形的光亮忽隱忽現。保潤垂首站在門縫裡,看著自己的鞋尖或者褲管,過了兩秒鐘,他突然回過頭對她笑了笑,他說,我喝多少酒你明天就會知道的,你等著。

她打了個寒噤,依稀覺得門外的街道上時光倒流,發出恐怖的巨響。這個瞬間,她又聽見了保潤十八歲的嗓音,她又看見了保潤十八歲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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