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人生最大的風暴來了,來得如此迅猛。
先等到了一個噩耗。下午馬師母來敲門,告訴她柳生沒有能搶救過來,走了。她一時發懵,聽不出走了的意思,反問道,走了?他去哪兒了?馬師母看她的樣子不像表演,朝天翻了個白眼,你看看,看看,天不怕地不怕的姑娘,這回也嚇傻了。
她的耳朵里灌滿了風暴尖利的呼哨,除此之外,還有一種隱約的碎裂聲,似乎來自窒息的胸腔。風暴捲起她,就像捲起一根枯樹的斷枝,將她推向一個湍急的漩渦。她拚命站定,張著雙臂擋住門,眼睛直直地瞪著馬師母,別跟我提他們,不關我的事。馬師母說,你怎麼跟個刺蝟似的呢?你以為我喜歡做你的通訊員嗎?還不是看你孕婦的面子?你掌握了他們那邊的情報,對你有好處的。她對馬師母的表白不置可否。馬師母又問她,你知不知道柳生是奉子成婚?可憐那個小麗,她也是個孕婦呀,才做了一天新娘子,就要做寡婦啦。她怔住了,突然翻了臉,你到底什麼意思?她是不是孕婦,她做不做寡婦,關我什麼事?她關門的動作很突然,很粗暴,馬師母猝不及防,手被夾到了,疼得在門外大叫,白小姐,你這人真是不能交啊!馬師母踢了一腳門,毫不客氣地發出了絕交聲明,你這種姑娘,誰關心你誰倒霉,也難怪人家都說你是掃帚星!
她在門後團團轉,覺得那團風暴從香椿樹街的天空漫卷過來,要把整個房屋原地拔起,卷到一個黑暗的深淵裡去。她懷孕之後作出的所有決定,現在證明都是錯誤的,這條街道,這所房子,終究不是她的避難之地。她橫下一條心,命令自己遠離此地。說走就走,她匆匆跑到閣樓上去收拾東西,打開行李箱,裡面居然飛出來一隻灰色的大蛾子,她一驚,突然想到那隻行李箱是柳生替她買的,大蛾子說不定是柳生的陰魂呢,萬萬不能帶著它去旅行。她抱著一堆紅紅綠綠的嬰兒用品,不知往哪裡放,情急之下,發現新購的摺疊嬰兒車倚靠在牆角,她靈機一動,果斷地拆開了包裝。以一輛嬰兒車替代一隻箱子,是一個明智實惠的辦法,她一邊往嬰兒車裡扔東西,一邊給深藍小姐打電話,想讓對方做好迎接她的準備。這次,深藍小姐的電話是一個陌生男人接的,帶著山東口音,她以為是深藍小姐的新男友,結果卻是深藍小姐的父親,他吞吞吐吐,不肯透露深藍小姐的行蹤。她自報家門,說我是白小姐呀,您上次到深圳,我還陪你們去世界之窗玩呢,還吃了海鮮燒烤,您想起來了嗎?老人沉默了一下,忽然怒聲大喊,去戒毒所找她吧!你算她什麼好朋友?她吸毒,你不勸她?她戒毒你也不知道,世上有你這樣的好朋友嗎?她驚駭地說,對不起,我不知道,我們好久沒聯繫了,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
她扔掉了電話,尖叫了一聲,怎麼回事?也許她與深藍小姐真的算不上好朋友,對方是什麼時候吸毒的?為什麼?她真的一無所知。好好的一個女孩子,怎麼走上這條絕路呢?她在心裡對比自己與深藍小姐的際遇,終究對比不出,誰的厄運更加可悲。不就是吸點粉嗎,不就是墮落嗎?她在憤慨中得出了一個結論,既消極又解恨,反正是墮落,怎麼墮落都他媽的一回事!
稍稍冷靜之後,她跑到天井裡收取晾曬的衣物。驅鬼用的翡翠佛像還掛在牆上,她順手摘下來戴在脖子上,拍拍牆,對那些隱藏的鬼魂說,惹不起躲得起吧?我走,這房子還給你們,隨你們鬧去。老牆靜寂無語,鬼魂們大致表露了一種寬容的態度,要走要留,悉聽尊便。她跑到廚房裡看了幾眼,廚房裡並沒有什麼值得帶走的東西,只有保潤饋送的那朵蓮花,還在湯碗里盛開,蓮花似乎會喝水,碗里的水剩下了一半,紅色的蓮花便往下沉淪,也沉淪了一半,她往碗里加滿了水,對蓮花說,你開著吧,我走了。
但是,她走不掉了。
最初是幾顆石子投在閣樓的窗子上,然後是一塊碎磚,最後,有隻啤酒瓶子咣當一聲飛進來,窗玻璃碎了,啤酒瓶子穿越閣樓,滾下樓梯,在她的腳下滾動。她撿起酒瓶回到閣樓窗邊,看見下面浮動著一堆大大小小的腦袋,邵蘭英披頭散髮,面色灰白,坐在大門口。不知是誰給她拿了一張小板凳,邵蘭英的臀部勉強接觸著板凳,身體不停地向下坍陷,像是瀕臨昏厥,又像要下跪,她女兒柳娟攙扶著她,柳娟的頭髮上,已經別了一朵白花。
邵蘭英身邊原本簇擁著一堆人,包括馬師母,看見她出現在窗口,馬師母他們都走了,剩下幾個半大的孩子還仰著臉,痴痴地看著她,出來了,白小姐出來了!她看見邵蘭英雙手合十,神情肅穆,嘴裡念念有詞。那不是祈禱,肯定是詛咒。邵蘭英的嗓子也許哭壞了,嗓音喑啞不堪,她聽不清詛咒的內容,有個男孩很亢奮,自願充當擴音器,不停地跳起來,大聲向著閣樓上傳譯。
白小姐你聽著,邵奶奶說你從小就是破鞋,腐化墮落,勾引男人!
白小姐你聽著,邵奶奶說你是害人的妖精,禍國殃民,菩薩要為民除害了!邵奶奶說你的良心讓狗吞了,不配做人!
白小姐你聽著,邵奶奶問你話了,你是狐狸精為什麼不去深山老林,為什麼要跑到香椿樹街來害她的兒子,她只有一個兒子啊!
白小姐你有沒有認真聽啊,邵奶奶說你不配生孩子,就算你的孩子生出來,一定沒有屁眼!
人群里響起一陣短促而壓抑的笑聲,她把那隻啤酒瓶子朝那男孩扔過去,下面一片驚呼,看,她還那麼囂張,她還有臉扔酒瓶子?隨後,有更多的易拉罐甘蔗頭和碎玻璃片從窗子里飛進來了,她抱頭從閣樓上逃離,逃到了天井裡。
天井離街道遠,亂鬨哄的嘈雜聲一下變弱了,但是,流通的空氣傳導了街坊鄰居的憤怒,天井裡的鬼魂被活人挑逗了,教唆了,正在騷動,失散多年的鬼魂們從河上石埠上以及牆縫裡迅速聚攏,團結在一起,他們從自己家族的利益出發,以遺傳性的瓮聲瓮氣的音色,向她發出熟悉的吶喊,撈上來!撈上來撈上來!撈上來撈上來撈上來!
她徒勞地揮舞著掃帚,看見天井裡瀰漫著奇異的淡藍色霧靄,保潤家的祖先藉助霧靄的掩護,以古老的方式排列了一支幽靈的隊伍,向她索取,向她施壓。那是一支清算的隊伍。她害死過人,也傷害過鬼,現在,鬼和人都來向她清算了。她終於分辨清楚,兩天來折磨她耳朵的風暴聲,其實是人鬼混合的清算的呼聲。
她推起滿載行李的嬰兒車,跑到大門邊,準備從人群里突圍,為了應對不測,她順手拿起了保潤家的火鉗,作為必要的武器。但是,她走不掉了,不知誰在門外加了把鏈條鎖,她怎麼也打不開門。隔著門縫,她看見邵蘭英悲傷的頭顱,斑白的亂髮上也有一朵白色的花。柳娟在門外,紅腫的眼睛正對著她,噴射仇恨的光,你想往哪兒跑?讓你跑了,我弟弟就白死了!你是幕後兇手,哪兒也不準去,給我呆在家裡,等警察來抓你!
有一隻蒼白而粗糙的手爬過鏈條鎖,慢慢地伸進門縫來了,她注意到那隻手在顫抖,努力地上升,似乎要抓她的頭髮。她一時分不清那是誰的手,用火鉗狠狠地夾了一下,被夾的手毫不退縮,她一下辨別出來,那是邵蘭英的手。那隻手無畏地迎接她的火鉗,然後是一張灰白浮腫的面孔,頹然歪倒在火鉗下方,邵蘭英臉上的淚痕疊加起來,閃爍著一層鹽霜般的白光,仙女,我後悔啊,早知道今天,當初我情願讓柳生去坐牢,還清你的債!仙女啊仙女,我打不了你,也罵不動你,就問你一句話,現在柳生死了,現在你滿意了嗎?
她摔掉了火鉗,一跺腳,尖聲回答,滿意了!
去意已定。她橫下了一條心,陸路走不了,就走水路。她把嬰兒車扔在門邊往廚房裡跑,一張條桌兩把椅子被她搬到了天井,壘在牆邊,她開始登高,開始突圍。她小心地爬上牆頭觀察突圍的路線,看著外面的石埠與河水,看著河對面荷花巷裡綽約的人影,心裡不免有點害怕。所有可行的路線都是浸在河水裡的,她不知道河水的深淺。淌水是危險的,她可能會被淹死,她淹死了,胎兒也就淹死了。她的頭腦一片空白,隱隱聽見荷花巷裡有人在喊,快看那個孕婦,挺那麼大的肚子,還爬牆頭呢!那喊聲令她慌亂,如果再猶豫下去,又落一個供人參觀的下場,她一咬牙跳下了牆。她跌坐在布滿青苔的石埠上,又被台階上更茂密的青苔接應,帶她下滑,引領她撲向河水的懷抱。一切都很意外,一切都很順利,她聽見自己的身體像一節脫軌的車廂沿途顛簸,身體深處發出一陣尖利的嘶喊,她不知道那是她的孩子在嘶喊,還是她自己的靈魂在嘶喊。
河水有點臟,水面上漂浮著一層工業油污,它們在陽光下畫出一圈圈色彩斑斕的花紋。水上沒有路,她先向河中央慢慢地試探,走幾步,水已經沒到她的胸前,她放棄了橫渡河面去荷花巷的路線,退回來,貼著河邊的石埠和房基走。涼鞋不知什麼時候脫落了,河底的淤泥和垃圾咬著她的腳,有點黏,有點涼,更多的是疼痛。她懷疑自己在做噩夢,擰一下胳膊,疼,很疼,這不是噩夢,是真的,這是她人生中真實的一天,她必須從河水裡尋找最後的一條路。
她淌過裴老師家臨河的窗口,那窗子開著,裴老師的孫女正在窗邊寫作業,看見她的腦袋在窗下移動,那小女孩嚇得尖叫起來,有鬼,爺爺快來,河裡有個水鬼!她用手指壓住嘴唇,示意小女孩保持秘密。她在河水裡艱難地行走,並沒有人阻攔她,阻攔她的是蜷縮在駁岸牆根上的一片片垃圾。有一隻避孕套令她噁心,似乎剛剛被人使用過,套口還拖曳著一絲黏液,它促狹地尾隨著她,提示她的歐洲之行犯下的某個過錯:我在人類生活里非常重要,你不善待我,便讓你付出慘痛的代價。她推水攆走了那隻避孕套,咬緊牙關淌過十幾戶河邊的人家,總算看見了廢棄多年的石碼頭。兩台產自七十年代的固定式起重機,依然張開鋼鐵的長臂,守望著莫須有的駁船。從石碼頭上岸,那是她設想的逃跑路線之一。她探到了水下的石階,石階上長滿了青苔,走不上去,她只好慢慢地爬,爬到一半覺得碼頭上風聲鶴唳的,抬頭一看,已經有一堆人提前佔據了碼頭。來了,白小姐來了!她聽見了男孩們的喊叫,柳娟從人堆里衝過來,手持一根長長的晾衣竿。柳娟用竿頭拍擊她周圍的水面,回去,回去,回到河裡去!柳娟天使般純潔的眼睛,現在只剩下憤怒的光芒,死仙女,臭仙女!別人不了解你,我還不了解你?柳娟說,你算什麼仙女?你不知道你有多臟,回到河裡去,好好洗一洗!
她試圖去抓柳娟的竹竿,竹竿抽走了,沒有抓住。柳娟抱著晾衣竿,像抱著一支槍,嚴陣以待。碼頭的水泥地上灑滿初秋的陽光,幾個男孩躲在柳娟的身後打量她,發現她的身上沾滿爛泥和青苔,她的嘴唇上結了一層鬍鬚般的污垢,有人竊笑,有人陡然動了惻隱之心。有個男孩衝到岸邊對她喊,白小姐你真笨啊,你為什麼非要從這裡上岸?從裴老師家能上岸,從小鈴鐺家也能上岸,你趕緊回到河裡去,再找一條路線突圍吧。她對著那男孩笑了笑,想說什麼,但說不出話了。她感到岸上的香椿樹街在拒絕她,整個世界在拒絕她,只有水在挽留她,河水要把她留下,她僵硬的手臂頹然垂下,膝蓋一松,水下的青苔順勢把她送回了水中。
她沒有掙扎。
她沒有抵抗河水的力量。
很奇怪,她仰面浮在河水之上了,以一堆垃圾的速度,或者以一條魚的姿態,順流而下。她帶著她的胎兒,順流而下。她不知道溺水是這麼美好的感覺,天空很藍,有幾朵棉絮狀的白雲。她看見了自己絳紫色的魂,一綹一綹散開的魂,一綹一綹絳紫色的魂,它們緩緩上升,與天上的白雲融合在一起。河水其實也很美好,水面上有一條寬鬆而柔軟的履帶,風的動力在推送這條履帶,推她順流而下。河兩岸的房屋富有節律地閃過,一扇窗,又一扇窗,一個人影,又一個人影。雜貨店破敗的石埠上,一盆被人遺棄的繡球花在怒放,半紅半綠的。有個老婦人把一條毛巾毯搭在臨河的窗台上晾曬,看見她在河裡漂,以為是游泳愛好者,大聲勸告她,這麼冷的水,這麼髒的水,別貪玩了,趕緊上岸吧。
水上的這條路,她走得很順暢,死神的手以水的形態托舉著她,不知為什麼,遲遲不肯放下。她順流而下,心裡想這是她在人世間最後的時光了,很快,很快就要沉下去了,應該抓緊對這個世界說些什麼,但千言萬語,她不知道該先說哪一句。她的耳朵里始終充滿水的囈語,水的囈語重複著柳娟的聲音,洗一洗。洗一洗。她不接受柳娟的惡意,但她接受河水的訓誡,洗一洗。洗一洗吧。她安撫了自己,又用手蘸水,摁一下腹部,以河水安撫胎兒,孩子,好好洗一洗,我們洗一洗再死吧。她的手指感覺到了胎兒的暴動,非常粗魯,非常憤怒。她腹部每一寸緊繃的皮膚,都傳導了胎兒灼人的熱量。她絕望地預感到,孩子,她的孩子,不願在肚子里陪伴一個蒙羞的母親了。河水的履帶漸漸減速,前面是善人橋,河面上突然出現一片圓拱形的陰影,河上這條寬闊的自由之路,終於被堵住了。善人橋下在施工,有幾個民工赤身站在河裡,打樁,抽水,壘沙包,他們在加固那座古老的石橋頹敗的橋身。
她依稀記得自己被幾個民工抬上岸,第一次看見了善人橋橋壁上殘破的石匾:善人橋。她記得自己的身體上橋,下橋,有一綹絳紫色的煙靄,跟著她上橋,下橋。煙靄那麼輕盈,她的身體卻如此沉重,她的身體,像一袋破碎的濕漉漉的沙包,她的孩子,要從沙包里鑽出來了。她還記得自己在昏迷之前保持了罕見的清醒,我願意死,是孩子不想死。她對民工們說,我的孩子不想死,我要早產了,麻煩你們把我送到婦產醫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