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若琴不幸,高廣厚不幸,實際上,最不幸的是小兵兵。
四歲,這是一個最需要母親愛撫的年齡。對於一個孩子來說,誰的愛也代替不了母愛。
從這一點來說,麗英是有罪過的。她追求自己的幸福可以無所顧忌,但她對孩子的這種狠心態度是不能令人容忍的。
兵兵越來越明白,他的媽媽再也不來愛他了。
但他又不明白為什麼沒有媽媽了。他整天問高廣厚要媽媽,似乎媽媽被爸爸藏到什麼地方去了。他急得用手揪高廣厚的頭髮;恨得用兩排白白的小牙齒咬高廣厚的手,像小狗一樣嗚嗚直叫。高廣厚只好哭喪著臉乖哄他,說媽媽晚上就回來呀。
開始的時候,孩子相信這是真的。
每當太陽落山的時候,這小東西就靜悄悄地站在學校的院畔上,向一切有路的地方張望,一直到天色暗下來,他徹底絕望了,就「哇」的一聲哭了。
高廣厚往往這時正在窯里做飯,聽見孩子的哭聲,趕忙掂著兩隻面手跑出來,把兒子抱回去,放到炕上,用那說了多少遍的老話乖哄他。一切都無濟於事了!孩子發現父親是個騙子。他哭得更傷心了。高廣厚滿頭熱汗直淌,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使兒子平靜下來。他看見可憐的兒子傷心的啼哭,心像刀扎一般難受。這樣的時候,他就立刻變成了一個神經病人,用手狠狠揪自己的頭髮,擰自己臉上的肉,齜牙咧嘴,發出一些古怪的、痛苦的呻吟。兵兵看見他這副模樣,就像看見了魔鬼一樣,顧不得哭了,瞪起慌的眼睛,恐怖地大聲嘶叫起來。
高廣厚一看他把孩子嚇成這個樣子,渾身又冷汗直冒。他立刻強迫自己破涕為笑,趕忙爬在地上,「汪汪汪」地學狗叫喚;挺起肚子學豬八戒走路;他嬉皮笑臉,即刻就把自己完全變成了一個小丑。但這仍然不能使兵兵平息下來,他反而嚇得沒命地嚎叫起來。高廣厚只好破門而出,去向盧若琴求救——他怕把孩子鬧出病來。他來到盧若琴門上,用袖口揩掉臉上的汗水,像一個叫花子一樣,難為情地輕輕叫道:「盧老師,打擾你一下,過來哄哄兵兵……」
盧若琴這時會丟下最要緊的事,跑過來了。
後來,每當這樣的時候,不等高廣厚去叫,盧若琴就自己跑過來了。有時候,她一進門,發現老高正爬在地上學狗叫,兩個人便一下子窘迫得不知如何是好。
當然,這時也是兵兵最得意的時候,他立刻不哭了,並且向盧姑姑誇耀:「爸爸還會豬八戒走路哩……」
兩個大人只好尷尬地笑一笑。盧若琴很快抱起兵兵,給他去洗臉,然後她用紅線繩給兵兵頭上扎一個羊角辮,把他抱在鏡子面前,讓他看見自己變成了女孩子,把他逗得笑個不停。高廣厚這時就像一個剛釋放了的犯人一樣,感到一身的輕快。他趕快開始做晚飯。他做飯又快又好,技術比盧若琴都高明——這是麗英造就的。
飯做好後,高廣厚一邊吃,一邊還得抓緊時間給學生改作業,筷子和筆在手裡輪流使用。盧若琴已經吃過飯了,就幫著喂兵兵吃。晚上,兵兵如果在盧若琴的懷裡睡著了,她就給他鋪好被褥,安頓他舒舒服服睡下。如果他哭鬧著不睡,她就把他抱到自己窯里,和他一塊玩遊戲,給他教簡單的英語,認字,讀拼音。她想給老高騰出一點時間,讓他備課,讓他休息一下。高廣厚經常被盧若琴關懷他的心所感動。但這個厚道人不會用言語表達自己感激的心情。他只是用各種辦法給她一些實際的幫助。她生活中的一切笨重活計他都包了,擔水,劈柴,買糧,磨面,背炭……有一次,盧若琴病了,他聽老鄉說山裡有一種草能治這病,他就上山下坡去尋這種草。這草往往長在高崖險畔上,他冒險爬上去拔,晚上回來跌得鼻青眼腫,但他心裡是樂意的……
高廣厚頑強地支撐著每一天的生活。高廟和舍科村的老百姓都很關心這個苦命先生。他這幾年把兩個小山村的孩子一個個調教得比縣城裡的娃娃都靈醒。孩子們小學畢業後,幾乎沒有考不上中學的。他們感謝他,經常讓自己的娃娃給高老師和盧老師拿吃拿喝。聽說高老師的老婆離婚後,好心的庄稼人紛紛勸解他再找一個,並且還跑到門上給他介紹對象。但高廣厚都苦笑著搖頭拒絕了。他不願給兵兵找個後媽。他怕孩子受委屈。而最根本的是,麗英雖然離開了他,但她仍然沒有從他的心裡抹掉。他眷戀那個在眾人看來並不美滿的過去的家庭。總之,他現在沒有心思另找一個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