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貴說到這裡看著我嘿嘿笑了,這位四十年前的浪子,如今赤裸著胸膛坐在青草上,陽光從樹葉的縫隙里照射下來,照在他眯縫的眼睛上。他腿上沾滿了泥巴,刮光了的腦袋上稀稀疏疏地鑽出來些許白髮,胸前的皮膚皺成一條一條,汗水在那裡起伏著流下來。此刻那頭老牛蹲在池塘泛黃的水中,只露出腦袋和一條長長的脊樑,我看到池水猶如拍岸一樣拍擊著那條黝黑的脊樑。這位老人是我最初遇到的,那時候我剛剛開始那段漫遊的生活,我年輕無憂無慮,每一張新的臉都會使我興緻勃勃,一切我所不知的事物都會深深吸引我。就是在這樣的時刻,我遇到了福貴,他繪聲繪色地講述自己,從來沒有過一個人像他那樣對我全盤托出,只要我想知道的,他都願意展示。
和福貴相遇,使我對以後收集民謠的日子充滿快樂的期待,我以為那塊肥沃茂盛的土地上福貴這樣的人比比皆是。在後來的日子裡,我確實遇到了許多像福貴那樣的老人,他們穿得和福貴一樣的衣褲,褲襠都快耷拉到膝蓋了。他們臉上的皺紋里積滿了陽光和泥土,他們向我微笑時,我看到空洞的嘴裡牙齒所剩無幾。他們時常流出混濁的眼淚,這倒不是因為他們時常悲傷,他們在高興時甚至是在什麼事都沒有的平靜時刻,也會淚流而出,然後舉起和鄉間泥路一樣粗糙的手指,擦去眼淚,如同彈去身上的稻草。
可是我再也沒遇到一個像福貴這樣令我難忘的人了,對自己的經歷如此清楚,又能如此精彩地講述自己。他是那種能夠看到自己過去模樣的人,他可以準確地看到自己年輕時走路的姿態,甚至可以看到自己是如何衰老的。這樣的老人在鄉間實在難以遇上,也許是困苦的生活損壞了他們的記憶,面對往事他們通常顯得木訥,常常以不知所措的微笑搪塞過去。他們對自己的經歷缺乏熱情,彷彿是道聽途說般地只記得零星幾點,即便是這零星幾點也都是自身之外的記憶,用一、兩句話表達了他們所認為的一切。在這裡,我常常聽到後輩們這樣罵他們:
「一大把年紀全活到狗身上去了。」
福貴就完全不一樣了,他喜歡回想過去,喜歡講述自己,似乎這樣一來,他就可以一次一次地重度此生了。他的講述像鳥爪抓住樹枝那樣緊緊抓住我。
家珍走後,我娘時常坐在一邊偷偷抹眼淚,我本想找幾句話去寬慰寬慰她,一看到她那付樣子,就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倒是她常對我說:
「家珍是你的女人,不是別人的,誰也搶不走。」
我聽了這話,只能在心裡嘆息一聲,我還能說什麼呢?好端端的一個家成了砸破了的瓦罐似的四分五裂。到了晚上,我躺在床上常常睡不著,一會兒恨這個,一會恨那個,到頭來最恨的還是我自己。夜裡想得太多,白天就頭疼,整日無精打采,好在有鳳霞,鳳霞常拉著我的手問我:
「爹,一張桌子有四個角,削掉一個角還剩幾個角?」
也不知道鳳霞是從哪裡去聽來的,當我說還剩三個角時,鳳霞高興的格格亂笑,她說:
「錯啦,還剩五個角。」
聽了鳳霞的話,我想笑卻笑不出來,想到原先家裡四個人,家珍一走就等於是削掉了一個角,況且家珍肚裡還懷著孩子,我就對鳳霞說:
「等你娘回來了,就會有五個角了。」
家裡值錢的東西都變賣光了以後,我娘就常常領著鳳霞去挖野菜,我娘挎著籃子小腳一扭一扭地走去,她走得還沒有鳳霞快。她頭髮都白了,卻要學著去干從沒幹過的體力活。
看著我娘拉著鳳霞看一步走一步,那小心的樣子讓我眼淚都快掉出來了。
我想想再不能像從前那樣過日子了,我得養活我娘和鳳霞。我就和娘商量著到城裡親友那裡去借點錢,開個小鋪子,我娘聽了這話一聲不吭,她是捨不得離開這裡,人上了年紀都這樣,都不願動地方。我就對娘說:
「如今屋子和地都是龍二的了,家安在這裡跟安在別處也一樣。」
我娘聽了這話,過了半晌才說:
「你爹的墳還在這裡。」
我娘一句話就讓我不敢再想別的主意了,我想來想去只好去找龍二。
龍二成了這裡的地主,常常穿著絲綢衣衫,右手拿著茶壺在田埂上走來走去,神氣得很。鑲著兩顆大金牙的嘴總是咧開笑著,有時罵看著不順眼的佃戶時也咧著嘴,我起先還以為他對人親熱,慢慢地就知道他是要別人都看到他的金牙。
龍二遇到我還算客氣,常笑嘻嘻地說:
「福貴,到我家來喝壺茶吧。」
我一直沒去龍二家是怕自己心裡發酸,我兩腳一落地就住在那幢屋子裡了,如今那屋子是龍二的家,你想想我心裡是什麼滋味。
其實人落到那種地步也就顧不上那麼多了,我算是應了人窮志短那句古話了。那天我去找龍二時,龍二坐在我家客廳的太師椅子里,兩條腿擱在凳子上,一手拿茶壺一手拿著扇子,看到我走進來,龍二咧嘴笑道:
「是福貴,自己找把凳子坐吧。」
他躺在太師椅里動都沒動,我也就不指望他泡壺茶給我喝。我坐下後龍二說:
「福貴,你是來找我借錢的吧?」
我還沒說不是,他就往下說道:
「按理說我也該借幾個錢給你,俗話說是救急不救窮,我啊,只能救你的急,不會救你的窮。」
我點點頭說:「我想租幾畝田。」
龍二聽後笑眯眯地問:
「你要租幾畝?」
我說:「租五畝。」
「五畝?」龍二眉毛往上吊了吊,問:「你這身體能行嗎?」
我說:「練練就行了。」
他想一想說:「我們是老相識了,我給你五畝好田。」
龍二還是講點交情的,他真給了我五畝好田。我一個人種五畝地,差點沒累死。我從沒幹過農活,學著村裡人的樣子幹活,別說有多慢了。看得見的時候我都在田裡,到了天黑,只要有月光,我還要下地。莊稼得趕上季節,錯過一個季節就全錯過啦。到那時別說是養活一家人,就是龍二的租糧也交不起。俗話說是笨鳥先飛,我還得笨鳥多飛。
我娘心疼我,也跟著我下地幹活,她一大把年紀了,腳又不方便,身體彎下去才一會兒工夫就直不起來了,常常是一屁股坐在了田裡。我對她說:
「娘,你趕緊回去吧。」
我娘搖搖頭說:「四隻手總比兩隻手強。」
我說:「你要是累成病,那就一隻手都沒了,我還得照料你。」
我娘聽了這話,才慢慢回到田埂上坐下,和鳳霞呆在一起。鳳霞是天天坐在田埂上陪我,她采了很多花放在腿邊,一朵一朵舉起來問我叫什麼花,我哪知道是什麼花,就說:
「問你奶奶去。」
我娘坐到田埂上,看到我用鋤頭就常喊:
「留神別砍了腳。」
我用鐮刀時,她更不放心,時時說:
「福貴,別把手割破了。」
我娘老是在一旁提醒也不管用,活太多,我得快乾,一快就免不了砍了腳割破手。手腳一出血,可把我娘心疼壞了,扭著小腳跑過來,捏一塊爛泥巴堵住出血的地方,嘴裡一個勁兒地數落我,一說得說半晌,我還不能回嘴,要不她眼淚都會掉出來。
我娘常說地里的泥是最養人的,不光是長莊稼,還能治病。那麼多年下來,我身上那兒弄破了,都往上貼一塊濕泥巴。我娘說得對,不能小看那些爛泥巴,那可是治百病的。
人要是累得整天沒力氣,就不會去亂想了。租了龍二的田以後,我一挨到床就呼呼地睡去,根本沒工夫去想別的什麼。說起來日子過得又苦又累,我心裡反倒踏實了。我想著我們徐家也算是有一隻小雞了,照我這麼幹下去,過不了幾年小雞就會變成鵝,徐家總有一天會重新發起來的。
從那以後,我是再沒穿過綢衣了,我穿的粗布衣服是我娘親手織的布,剛穿上那陣子覺得不自在,身上的肉被磨來磨去,日子一久也就舒坦了。前幾天村裡的王喜死了,王喜是我家從前的佃戶,比我大兩歲,他死前囑咐兒子把他的舊綢衣送給我,他一直沒忘記我從前是少爺,他是想讓我死之前穿上綢衣風光風光。我啊,對不起王喜的一片好心,那件綢衣我往身上一穿就趕緊脫了下來,那個難受啊,滑溜溜的像是穿上了鼻涕做的衣服。
那麼過了三個來月,長根來了,就是我家的僱工。那天我正在地里幹活,我娘和鳳霞坐在田埂上。長根拄著一根枯樹枝,破衣襤衫地走過來,手裡挎著那個包裹,還拿一隻缺了口的碗,他成了個叫花子。是鳳霞先看到他,鳳霞站起來叫著他喊:
「長根,長根。」
我娘一看到是從小在我家長大的長根,趕緊迎了上去,長根抹著眼淚說:
「太太,我想少爺和鳳霞,就回來看一眼。」
長根走到田間,看到我穿著粗布衣服滿身是泥,嗚嗚地哭,說道:
「少爺,你怎麼成這樣子了。」
我輸光家產以後,最苦的就是長根了。長根替我家幹了一輩子,按規矩老了就該由我家養起來。可我家一破落,他也只好離開,只能要飯過日子。
看到長根回來時的模樣,我心裡一陣發酸,小時候他整天背著我走東逛西,我長大後也從沒把他放在眼裡。沒想到他還回來看我們,我問長根:
「你還好吧?」
長根擦擦眼睛說:「還好。」
我問:「還沒找到雇你的人家?」
長根搖搖頭說:「我這麼老了,誰家會雇我?」
聽了這話,我眼淚都要掉出來了。長根卻不覺得自己苦,他還為我哭,說道:
「少爺,你哪受得起這種苦。」
那天晚上,長根在我家茅屋裡過的。我和娘商量著把長根留在家裡,這樣一來*兆踴岣*苦,我對娘說:
「苦也要把他留下,我們每人剩兩口飯也就養活他了。」
我娘點點頭說:「長根這麼好的心腸。」
第二天早晨,我對長根說:
「長根,你一回來就好了,我正缺一個幫手,往後你就住在這裡吧。」
長根聽後看著我笑,笑著笑著眼淚掉了出來,他說:
「少爺,我沒有幫你的力氣了,有你這份心意我就夠了。」說完長根就要走,我和娘死活攔不住他,他說:
「你們別攔我了,往後我還要來看你們。」
長根那天走後,還來過一次,那次他給鳳霞帶來一根扎頭髮的紅綢,是他撿來的,洗乾淨後放在胸口專門來送給鳳霞。長根那次走後,我就再沒有見到他了。
我租了龍二的田,就是他的佃戶了,便不能再像過去那樣叫他龍二,得叫他龍老爺,起先龍二聽我這麼叫,總是擺擺手說:
「福貴,你我之間不必多禮。」
時間一久他也習慣了,我在地里幹活時,他常會走過來說幾句話。有一次我正割著稻子,鳳霞跟在後面撿稻穗,龍二一搖一擺走過來,對我說:
「福貴,我收山啦,往後再也不去賭啦。賭場無贏家,我是見好就收,免得日後也落到你這種地步。」
我向龍二哈哈腰,恭敬地說:
「是龍老爺。」
龍二指指鳳霞,問道:
「這是你的崽子嗎?」
我又哈哈腰,說一聲:
「是,龍老爺。」
我看到鳳霞站在那裡,手裡拿著稻穗,直愣愣地盯著龍二看,就趕緊對她說:
「鳳霞,快向龍老爺行禮。」
鳳霞也學我的樣子向龍二哈哈腰,說道:
「是,龍老爺。」
我時常惦記著家珍,還有她肚子里的孩子。家珍走後兩個多月,託人捎來了一個口信,說是生啦,生了個兒子出來,我丈人給取了個名字叫有慶。我娘悄悄問捎話的人:
「有慶姓什麼?」
那人說:「姓徐呀。」
那時我在田裡,我娘扭著小腳急匆匆地跑來告訴我,她話沒說完,就擦起了眼淚。我一聽說家珍給我生了個兒子,扔了手裡的鋤頭就要往城裡跑,跑出了十來步,我不敢跑了,想想我這麼進城去看家珍她們母子,我丈人怕是連門檻都不讓我跨進去。我就對娘說:
「娘,你趕緊收拾收拾,去看看家珍她們。」
我娘也一遍遍說著要進城去看孫子,可過了幾天她也沒動身,我又不好催她。按我們這裡的習俗,家珍是被她娘家的人硬給接走的,也應該由她娘家的人送回來。我娘對我說:
「有慶姓了徐,家珍也就馬上要回來了。」
她又說:「家珍現在身體虛,還是呆在城裡好。家珍要好好補一補。」
家珍是在有慶半歲的時候回來的。她來的時候沒有坐轎子,她將有慶放在身後的一個包裹里,走了十多里路回來的。
有慶閉著眼睛,小腦袋靠在他娘肩膀上一搖一搖回來認我這個爹了。
家珍穿著水紅的旗袍,手挽一個藍底白花的包裹,漂漂亮亮地回來了。路兩旁的油菜花開的金黃金黃,蜜蜂嗡嗡叫著飛來飛去。家珍走到我家茅屋門口,沒有一下子走進去,站在門口笑盈盈地看著我娘。
我娘在屋裡坐著編草鞋,她抬起頭來後看到一個漂亮的女人站在門口,家珍的身體擋住了光線,身體閃閃發亮。我娘沒有認出來是家珍,也沒有看到家珍身後的有慶。我娘問她:
「是誰家的小姐,你找誰呀?」
家珍聽後格格笑起來,說道:
「是我,我是家珍。」
當時我和鳳霞在田裡,鳳霞坐在田埂上看著我幹活,我聽到有個聲音喊我,聲音像我娘,也有些不像,我問鳳霞:
「誰在喊?」
鳳霞轉過身去看一看說:
「是奶奶。」
我直起身體,看到我娘站在茅屋門口彎著腰在使勁喊我,穿水紅旗袍的家珍抱著有慶站在一旁。鳳霞一看到她娘,撒腿跑了過去。我在水田裡站著,看著我娘彎腰叫我的模樣,她太使勁了,兩隻手撐在腿上,免得上面的身體掉到地上。鳳霞跑得太快,在田埂上搖來晃去,終於撲到了家珍腿上,抱著有慶的家珍蹲下去和鳳霞抱在一起。我這時才走上田埂,我娘還在喊,越走近她們,我腦袋裡越是暈暈乎乎的。我一直走到家珍面前,對她笑了笑。家珍站起來,眼睛定定地看了我一陣。我當時那副窮模樣使家珍一低頭輕輕抽泣了。
我娘在一旁哭得嗚嗚響,她對我說:
「我說過家珍是你的女人,別人誰也搶不走的。」
家珍一回來,這個家就全了。我幹活時也有了個幫手,我開始心疼自己的女人了,這是家珍告訴我的,我自己倒是不覺得。我常對家珍說:
「你到田埂上去歇會兒。」
家珍是城裡小姐出身,細皮嫩肉的,看著她干粗活,我自然心疼。家珍聽到我讓她去歇一下,就高興地笑起來,她說:
「我不累。」
我娘常說,只要人活得高興,就不怕窮。家珍脫掉了旗袍,也和我一樣穿上粗布衣服,她整天累得喘不過氣來,還總是笑盈盈的。鳳霞是個好孩子,我們從磚瓦的*課蒞岬矯┪堇*去住,她照樣高高興興,吃起粗糧來也不往外吐。弟弟回來以後她就更高興了,再不到田邊來陪我,就一心想著去抱弟弟。有慶苦呵,他姐姐還過了四、五年好日子,有慶才在城裡呆了半年,就到我身邊來受苦了,我覺得最對不起的就是兒子。
這樣的日子過了一年後,我娘病了。開始只是頭暈,我娘說看著我們時糊裡糊塗的。我也沒怎麼在意,想想她年紀大了,眼睛自然看不清。後來有一天,我娘在燒火時突然頭一歪,靠在牆上像是睡著了。等我和家珍從田裡回來,她還那麼靠著。家珍叫她,她也不答應,伸手推推她,她就順著牆滑了下去。家珍嚇得大聲叫我,我走到灶間時,她又醒了過來,定定地看了我們一陣,我們問她,她也不答應,又過了一陣,她聞到焦糊的味道,知道飯煮糊了,才開口說道:
「哎呀,我怎麼睡著了。」
我娘慌裡慌張地想站起來,她站到一半腿一松,身體又掉到地上。我趕緊把她抱到床上,她沒完沒了地說自己睡著了,她怕我們不相信。家珍把我拉到一旁說:
「你去城裡請個郎中來。」
請郎中可是要花錢的,我站著沒有動。家珍從褥子底下拿出了兩塊銀元,是用手帕包著的。看看銀元我有些心疼,那可是家珍從城裡帶來的,只剩下這兩塊了。可我娘的身體更叫我擔心,我就拿過銀元。家珍把手帕疊得整整齊齊重新塞到褥子底下,給我拿出一身乾淨衣服,讓我換上。我對家珍說:
「我走了。」
家珍沒說話,跟著我走到門口,我走了幾步回過頭去看看她,她往後理了理頭髮向我點點頭。自從家珍回來以後,我還是第一次離開她。我穿著雖然破爛可是乾乾淨淨的衣服,腳上是我娘編的新草鞋,要進城去了。鳳霞坐在門口的地上,懷裡抱著睡著的有慶,她看到我穿得很乾凈,就問:
「爹,你不是下田吧?」
我走得很快,不到半個時辰就走到城裡。我已有一年多沒去城裡了,走進城裡時心裡還真有點發虛,我怕碰到過去的熟人,我這身破爛衣服讓他們見了,不知道他們會說些什麼話。我最怕見到的還是我丈人,我不敢從米行那條街走,寧願多繞一些路。城裡幾個郎中的醫術我都知道,哪個收錢黑,哪個收錢公道我也知道。我想了想,還是去找住在綢店隔壁的林郎中,這個老頭是我丈人的朋友,看在家珍的份上他也會少收些錢。
我路過縣太爺府上時,看到一個穿綢衣的小孩正踮著腳,使勁想抓住敲門的銅環。那孩子的年紀就和我鳳霞差不多大,我想這可能是縣太爺的公子,就走上去對他說:
「我來幫你敲。」
小孩高興地點點頭,我就扣住銅環使勁敲了幾下,裡面有人答應:
「來啦。」
這時小孩對我說:
「我們快跑吧。」
我還沒明白過來,小孩貼著牆壁溜走了。門打開後,一個僕人打扮的男人一看到我穿的衣服,什麼話沒說就伸手推了我一把,我沒料到他會這樣,身體一晃就從台階上跌下來。
我從地上爬起來,本來我想算了,可這傢伙又走下來踢了我一腳,還說:
「要飯也不看這是什麼地方。」
我的火一下子上來了,我罵道:
「老子就是啃你家祖墳里的爛骨頭,也不會向你要飯。」
他撲上來就打,我臉上挨了一拳,他也挨了我一腳。我們兩個人就在街上扭打起來。這小子黑得很,看看一下子打不贏我,就瞅著我的褲襠抬腳。我呢,好幾次踢在他屁股上。
我們兩個都不會打架,打了一陣聽到有人在後面喊:
「難看死啦,這兩個畜生打架打得難看死啦。」
我們停住手腳,往後一看,一隊穿黃衣服的國民黨大兵站在那裡,十來門大炮都由馬車拉著。剛才喊叫的那個人腰裡別著一把手槍,是個當官的。那僕人真靈活,一看到當官的就馬上點頭哈腰:
「長官,嘿嘿,長官。」
長官向我們兩個揮揮手說:
「兩頭蠢驢,打架都不會,給我去拉大炮。」
我一聽這話頭皮陣陣發麻,他是拉我當壯丁的。那僕人也急了,走上前去說:
「長官,我是本縣縣太爺家裡的。」
長官說:「縣太爺的公子更應該為黨國出力嘛。」
「不,不。」僕人嚇得連聲說,「我不是公子,打死我也不也敢。排長,我是縣太爺的僕人。」
「操你娘。」長官大聲罵道:「老子是連長。」
「是,是,連長,我是縣太爺的僕人。」
那僕人怎麼說都沒用,反而把連長說煩了,連長伸手給他一巴掌:
「少他娘的說廢話,去拉大炮。」他看到了我。「還有你。」
我只好走上去,拉住一匹馬的韁繩,跟著他們往前走。我想到時候打個機會再逃跑吧。那僕人還在前面向連長求情,走了一段路後,連長竟然答應了,他說:
「行,行,你回去吧,你小子煩死我了。」
僕人高興壞了,他像是要跪下來給連長叩頭,可又沒有下跪,只是在連長面前不停地搓著手,連長說:
「還不滾蛋。」
僕人說:「滾,滾,我這就滾。」
僕人說著轉身走去,這時候連長從腰裡抽出手槍來,把胳膊端平了,閉上一隻眼睛向走去的僕人瞄準。僕人走出了十多步回過頭來看看,這一看把他嚇得傻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像只夜裡的麻雀一樣讓連長瞄準。連長這時對他說:
「走呀,走呀。」
僕人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連哭帶喊:
「連長,連長,連長。」
連長向他開了一槍,沒有打中,打在他身旁,飛起的小石子劃破了他的手,手倒是出血了。連長握著手槍向他揮動著說:
「站起來,站起來。」
他站了起來,連長又說:「走呀,走呀。」
他傷心地哭了,結結巴巴地說:
「連長,我拉大炮吧。」
連長又端起胳膊,第二次向他瞄準,嘴裡說著:
「走呀,走呀。」
僕人這時才突然明白似的,一轉身就瘋跑起來。連長打出第二槍時,他剛好拐進了一條衚衕。連長看看自己的手槍,罵了一聲:
「他娘的,老子閉錯了一隻眼睛。」
連長轉過身來,看到了站在後面的我,就提著手槍走過來,把槍口頂著我的胸膛,對我說:
「你也回去吧。」
我的兩條腿拚命哆嗦,心想他這次就是兩隻眼睛全閉錯,也會一槍把我送上西天。我連聲說:
「我拉大炮,我拉大炮。」
我右手拉著韁繩,左手捏住口袋裡家珍給我的兩塊銀元,走出城裡時,看到田地里與我家相像的茅屋,我低下頭哭了。
我跟著這支往北去的炮隊,越走越遠,一個多月後我們走到了安徽。開始的幾天我一心想逃跑,當時想逃跑的不只是我一個人,每過兩天,連里就會少掉一、兩張熟悉的臉,我心想他們是不是逃跑了,我就問一個叫老全的老兵,老全說:
「誰也逃不掉。」
老全問我夜裡睡覺聽到槍聲沒有,我說聽到了,他說:
「那就是打逃兵的,命大的不讓打死,也會被別的部隊抓去。」
老全說得我心都寒了。老全告訴我,他抗戰時就被拉了壯丁,開拔到江西他逃了出來,沒幾天又被去福建的部隊拉了去。當兵六年多,沒跟日本人打過仗,光跟共產黨的游擊隊打仗。這中間他逃跑了七次,都被別的部隊拉了去。最後一次他離家只有一百多里路了,結果撞上了這一支炮隊。老全說他不想再跑了,他說:
「我逃膩了。」
我們渡過長江以後就穿上了棉襖。一過長江,我想逃跑的心也死了,離家越遠我也就越沒有膽量逃跑。我們連里有十來個都是十五六歲的孩子,有一個叫春生的娃娃兵,是江蘇人,他老向我打聽往北去是不是打仗,我就說是的。其實我也不知道,我想當上了兵就逃不了要打仗。春生和我最親熱,他總是挨著我,拉著我的胳膊問說:
「我們會不會被打死?」
我說:「我不知道。」
說這話時我自己心裡也是一陣陣難受。過了長江以後,我們開始聽到槍炮聲,起先是遠遠傳來,我們又走了兩天,槍炮聲越來越響。那時我們來到了一個村莊,村裡別說是人了,連牲畜都見不著。連長命令我們架起大炮,我知道這下是真要打仗了。有人走過去問連長:
「連長,這是什麼地方?」
連長說:「你問我,我他娘的去問誰?」
連長都不知道我們到了什麼地方,村裡人跑了個精光,我望望四周,除了光禿禿的樹和一些茅屋,什麼都沒有。過了兩天,穿黃衣服的大兵越來越多,他們在四周一隊隊走過去,又一隊隊走過來,有些部隊就在我們旁邊紮下了。又過了兩天,我們一炮還未打,連長對我們說:
「我們被包圍了。」
被包圍的不只是我們一個連,有十來萬人的國軍全被包圍在方圓只有二十來里路的地方里,滿地都是黃衣服,像是趕廟會一樣。這時候老全神了,他坐在坑道外的土墩上吸著煙,看著那些來來去去的黃皮大兵,不時和中間某個人打聲招呼,他認識的人實在是多。老全走南闖北,在七支部隊里混過,他嘻嘻哈哈和幾個舊相識說著髒話,互相打聽幾個人名,我聽他們不是說死了,就是說前兩天還見過。老全告訴我和春生,這些人當初都和他一起逃跑過。老全正說著,有個人向這裡叫:
「老全,你還沒死啊?」
老全又遇到舊相識了,哈哈笑道:
「你小子什麼時候被抓回來的?」
那人還沒說話,另一邊也有人叫上老全了,老全扭臉一看,急忙站起來喊:
「喂,你知道老良在哪裡?」
那個人嘻嘻笑著喊道:
「死啦。」
老全沮喪地坐下來,罵道:
「媽的,他還欠我一塊銀元呢。」
接著老全得意地對我和春生說:
「你們瞧,誰都沒逃成。」
剛開始我們只是被包圍住,解放軍沒有立刻來打我們,我們還不怎麼害怕,連長也不怕,他說蔣委員長會派坦克來救我們出去的。後來前面的槍炮聲越來越響,我們也沒有很害怕,只是一個個都閑著沒事可干,連長沒有命令我們開炮。有個老兵想想前面的弟兄流血送命,我們老閑著也不是個辦法,他就去問連長:
「我們是不是也打幾炮?」
連長那時候躲在坑道里賭錢,他氣沖沖地反問:
「打炮,往哪裡打?」
連長說得也對,幾炮打出去要是打在國軍兄弟頭上,前面的國軍一氣之下殺回來收拾我們,這可不是鬧著玩的。連長命令我們都在坑道里呆著,愛幹什麼就幹什麼,就是別出去打炮。
被包圍以後,我們的糧食和彈藥全靠空投。飛機在上面一出現,下面的國軍就跟螞蟻似的密密麻麻地擁來擁去,扔下的一箱箱彈藥沒人要,全都往一袋袋大米上撲。飛機一走,搶到大米的國軍兄弟兩個人提一袋,旁邊的人端著槍,保護他們,那麼一堆一堆地分散開去,都走回自己的坑道。
沒過多久,成群結夥的國軍向房屋和光禿禿的樹木涌去,遠近的茅屋頂上都爬上去了人,又拆茅屋又砍樹,這哪還像是打仗,亂糟糟的響聲差不多都要蓋住前沿的槍炮聲了。才半天工夫,眼睛望得到的房屋樹木全沒了,空地上全都是扛著房梁,樹木和抱著木板、凳子的大兵,他們回到自己的坑道後,一條條煮米飯的炊煙就升了起來,在空中扭來扭去。
那時候最多的就是子彈了,往那裡躺都硌得身體疼。四周的房屋被拆光,樹也砍光後,滿地的國軍提著刺刀去割枯草,那情形真像是農忙時在割稻子,有些人滿頭大汗地刨著樹根。還有一些人開始掘墳,用掘出的棺材板燒火。掘出了棺材就把死人骨頭往坑外一丟,也不給重新埋了,到了那種時候,誰也不怕死人骨頭了,夜裡就是挨在一起睡覺也不會做惡夢。煮米飯的柴越來越少,米倒是越來越多。沒人搶米了,我們三個人去扛了幾袋米回來,鋪在坑道當睡覺的床,這樣躺著就不怕子彈硌得身體難受了。
等到再也沒有什麼可當柴煮米飯時,蔣委員長還沒有把我們救出去。好在那時飛機不再往下投大米,改成投大餅,成包的大餅一落地,弟兄們像牲畜一樣撲上去亂搶,疊得一層又一層,跟我娘納出的鞋底一樣,他們嗷嗷亂叫著和野狼沒什麼兩樣。
老全說:「我們分開去搶。」
這種時候只能分開去搶,才能多搶些大餅回來。我們爬出坑道,自己選了個方向走去。當時子彈在很近的地方飛來飛去,常有一些流彈竄過來。有一次我跑著跑著,身邊一個人突然摔倒,我還以為他是餓昏了,扭頭一看他半個腦袋沒了,嚇得我腿一軟也差一點摔倒。搶大餅比搶大米還難,按說國軍每天都在拚命地死人,可當飛機從天那邊飛過來時,人全從地里冒了出來,光禿禿的地上像是突然長出了一排排草,跟著飛機跑,大餅一扔下,人才散開去,各自沖向看好的降落傘。大餅包得也不結實,一落地就散了,幾十上百個人往一個地方撲,有些人還沒挨著地就撞昏過去了,我搶一次大餅就跟被人吊起來用皮帶打了一頓似的全身疼。到頭來也只是搶到了幾張大餅。回到坑道里,老全已經坐在那裡了,他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他搶到的餅也不比我多。老全當了八年兵,心裡還是很善良,他把自己的餅往我的上面一放,說等春生回來一起吃。我們兩個就蹲在坑道里,露出腦袋張望春生。
過了一會,我們看到春生懷裡抱著一堆膠鞋貓著腰跑來了,這孩子高興得滿臉通紅,他一翻身滾了進來,指著滿地的膠鞋問我們:
「多不多?」
老全望望我,問春生:
「這能吃嗎?」
春生說:「可以煮米飯啊。」
我們一想還真對,看看春生臉上一點傷都沒有,老全對我說:
「這小子比誰都精。」
後來我們就不去搶大餅了,用上了春生的辦法。搶大餅的人疊在一起時,我們就去扒他們腳上的膠鞋,有些腳沒有反應,有些腳亂蹬起來,我們就隨手撿個鋼盔狠狠揍那些不老實的腳,挨了揍的腳抽搐幾下都跟凍僵似的硬了。我們抱著膠鞋回到坑道里生火,反正大米有的是,這樣還免去了皮肉之苦。我們三個人邊煮著米飯,邊看著那些光腳在冬天裡一走一跳的人,嘿嘿笑個不停。
當時內戰中國人打中國人真的太慘烈了,都成了政黨鬥爭下的犧牲工具
好小子
哈哈哈最後搶膠鞋有點欠
emm
發
豬
戶UIii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