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四兵團直屬隊今天在大操場召開公審大會,通知的開會時間是下午兩點半,除留下值班和值勤的人員以外,其他人一個也不準缺席。
從兩點一刻開始,隊伍從各條主要道路上開來。每一支隊伍的前面都由一名大個子兵舉著一塊毛主席像牌引路,跟著像牌的是密集的語錄牌。此外,每人還有一塊忠字牌,與軍用水壺交叉斜挎在身上,走起路來,那忠字牌有節律地發出啪啪啪的響聲。
位於大操場一邊的露天舞台經過了一番布置:眉檐上寫著「敬祝偉大的導師偉大的領袖偉大的統帥偉大的舵手毛主席萬壽無疆」的紅底黃字標語。側聯是「大海航行靠舵手,幹革命靠毛澤東思想」分列兩邊。紅色金絲絨的中幕上掛著巨大的毛主席畫像。惟有能表明大會性質的,是用繩子穿白紙寫黑字的那塊橫聯,簡單寫了四個字:「公審大會」。
軍隊開會是最準時的,兩(原文為「七」,似誤。——校者注)點二十八分,司令員、政委、參謀長、政治部主任、工程部長、後勤部長等主要首長從休息室走出來,按職務等級在主席台上就坐。主席台上的陣營如此整齊,這是不常有的,可見對這次大會的重視。怎麼能不重視呢?這是一次捍衛毛澤東思想、嚴懲階級敵人的大會呀!此類事情上面抓得很緊,要求很嚴,誰也不能怠慢。
政治部主任宣布開會。全場起立唱《東方紅》,由於這位主任從來沒有學過音樂,調子沒有定好,拍子也打得太不高明,因而唱得很混亂,但都很認真。唱完歌以後便是敬祝那一套,然後才由陳鏡泉政委簡短地講了幾句關於大會意義的話。公審開始了,兵團軍事法院院長走上台來,手裡拿著一大疊子材料。他首先威嚴地喊了一聲:
「把罪犯帶上來!」
喊聲剛落,一隊全副武裝的戰士每人押一個罪犯從化妝室走出來,在台口下面站了一橫排,點點數,整整十名。
這時候,台下吼聲四起:
「誰反對毛主席就打倒誰!」
「誰反對林副主席就打倒誰!」
「念念不忘階級,鬥爭!」
「念念不忘無產階級專政!」
「……」
罪犯們在揮舞著拳頭的怒吼聲中低頭站著,面孔看不清楚。每人胸前掛著一塊硬紙牌,寫著他們的名字和犯罪性質,除了一人寫著「行兇犯」以外,其他全部是「反革命犯」。他們在被捕以前都是軍人,其中多數穿的是戰士服,少數穿著軍官服。帽徽和領章當然早就摘除了,一律不戴帽子,有的還剃了光頭。
法院院長開始宣讀他們的罪狀,他呆板地念道:
「現行反革命分子張兆武,男,現年十九歲,家庭出身貧農,一九六六年三月入伍。張犯思想極端反動,一貫拒絕學習毛主席著作,仇視毛澤東思想,因散播反動言論,惡毒攻擊偉大領袖毛主席,受到群眾的批判鬥爭。張犯不但不思悔改,反而變本加厲地攻擊毛澤東思想,並瘋狂地當眾撕毀偉大領袖毛主席的光輝畫像……依法判處有期徒刑十年,開除軍籍。」
宣判完就押下去。在押走之前,背槍的戰士抓住罪犯的頭髮、強迫他把頭抬起來,而他的背仍舊被壓得彎拱著。這時,站在前面的人可以看清他的面孔。他不但年輕,簡直是一臉的稚氣,也許他來自一個什麼偏僻的山區,因而泥土氣息特別的足。他的家裡,門頭上一定還掛著光榮軍屬的牌子,早幾天,當地群眾還肯定向他的軍屬父母拜年了,現在,雙親正在等他的五好喜報呢!而他卻是一個反革命分子,一個可惡的囚犯。勞改十年出來時,那臉上的稚氣肯定該消失了。也許他在勞改營仍不知悔改,繼續作惡,那麼,又得加刑,加得兩次,這一輩子就完了。可恨的罪犯,誰叫你自作自受呢?誰叫你死守在偏僻的山區,不早出來見見世面呢?你怎麼不多讀點書,也像江部長一樣,透徹地認識當前的革命呢?你活該!誰也沒有蓄意陷害你,包括那位宣讀判決書的法院院長,他的心是公正的,他是按照有關的法律辦事的。
那些誓死忠於毛主席的幹部和戰士們,用驚雷般的口號聲把這個罪犯打發走。他們喊道:
「誰反對毛主席就砸爛誰的狗頭!」
「打倒反革命分子張兆武!」
「誓死捍衛毛主席!」
「……!」
法院院長又念道:
「現行反革命分子李小毛,男,現年十八歲,家庭出身工人,一九六七年二月入伍。李犯在新兵營集訓期間,用槍刺朝偉大領袖毛主席的光輝畫像刺去,以發泄其刻骨仇恨,……依法判處有期徒刑八年,開除軍籍。」
「現行反革命分子孫阿苟……」
坐在主席台上的陳鏡泉政委心裡在想著一個問題:為什麼一方面是大歌大頌毛主席的光輝功績,大樹毛主席的最高威信,大學毛主席著作,大力開展忠於毛主席、忠於毛澤東思想、忠於毛主席革命路線的「三忠於」活動;而與此同時,反對毛主席和毛澤東思想的人突然變得這麼多了呢?在部隊開展「三忠於」教育,就是為了使每一個戰士都提高覺悟,解決好正確對待毛主席的問題,卻意外地冒出這麼多惡毒的反對者來,這是什麼道理?難道是宣傳的還不夠?難道是運動的聲勢還太小了,因此這些人還不知道這個問題的利害?不是,肯定不是,目前全兵團所有部隊,都做了忠字牌背在身上跑,都實行天天讀、早請示、晚彙報,只要在連隊生活一天,哪怕你是另一個世界來的人,也應該懂得當前的氣候了,除非你是死了的人。這些反動的傢伙為什麼那樣難改造?他們的骨頭是什麼東西做成的?是鐵做成的也應該在火熱的群眾運動中被熔化。他們為什麼對毛主席懷著那樣刻骨的仇恨呢?是曾經殺了他的父母?是剝奪了他一生的幸福?是前世結下的冤讎?不是,不是。他們都是工人和貧下中農的孩子,連隊開憶苦思甜會,他們都有苦可訴,有甜可思。那麼,他們是瘋了?真是瘋了就不應該判刑,而應該進精神病醫院給他們治療。但事實上他們都不是瘋子。對這種奇怪現象,誰能解釋清楚呢?哲學家行嗎?心理學家行嗎?當然,目前有一種現成的解釋,就是「階級鬥爭正在日益尖銳、複雜、嚴重」。這實際上是講的現象,不是原因。還有一個解釋法,「革命人民越是熱愛,階級敵人就越是仇恨。」這也不叫做解釋,因為這些罪犯原來並不是階級敵人,而是我們信任的對象。也還可以這樣說吧?「這是國際國內階級鬥爭的反映,是舊社會遺留下來的剝削階級意識形態在腐蝕青年,使少數意志薄弱者被資產階級爭奪過去。」是的,是的,肯定是爭奪過去了。但資產階級怎麼那樣厲害呢?我們的宣傳品那樣多,我們的政治教育抓得那樣緊,就算是剛從農村來的青年,農村目前也在跳「忠字舞」,竟未能把他們教育好,反而讓資產階級從我們手上搶走了!政治思想工作真難做啊!陳鏡泉政委搞政治工作已經三十年了,從來沒有遇到過現在這樣的難題。他回憶起解放戰爭的時候,只要把憶苦教育一搞,只要說明解放以後將實行「土地還家」,那些一字不識的農民就立刻變得無比英勇,死都不怕。就憑著那比較簡單的政治思想教育,竟打出了一個新中國。現在是怎麼回事呢?也許老一輩的政治工作者已經無能了?他們起作用的時代已經過去了?陳政委不禁產生了莫名的悲傷,他覺得自己是癱軟地坐在那裡,對於下面的宣判,很少聽清內容。他痛恨那些愚蠢的罪犯,也恨自己的無能。這些犯罪的戰士和幹部都是他的部下,他有責任把他們教育得不犯罪,但他沒有做到,他受到一種責任感的嚴厲譴責。他應該原諒他們,下令不給他們判刑,教育教育,使他們以後再不犯了。但他沒有那樣大的權力,就演算法院院長能夠聽你的,你自己總有一天會要代替他們受刑,你有那樣的勇氣嗎?他知道自己沒有勇氣,所以他感到癱軟無力。
宣判在繼續進行,又是一名戰士,二十歲,貧農出身。罪名是,他把毛主席畫像扔在地下,用腳去踩。他的刑期是六年。當院長宣讀完以後,他自動抬起頭來,當眾大喊:「冤枉!」這喊聲立刻被怒吼聲壓下去。戰士把他推出會場,他這不怕死的,竟一邊走一邊高喊:「我冤枉哪!我冤枉哪!我冤枉哪!我不反對毛主席啊!我不敢反對毛主席啊!……」
彭其司令員的臉色在變,好像是非常仇恨和討厭這大喊冤枉的畜生。你看他的樣子多麼難看!他的眼睛正在噴出火來,他的手擱在桌上緊握著拳頭。他也許會突然站起來,走向那些反革命分子,一人給他們一拳吧?久而久之,你才發現他的眼睛是痴呆的,既不望那位法院院長,又不望那些背對著他的罪犯,他一眼不眨地望著隊伍中比較靠後的某一個地方,好像在那裡發現了一個新的反革命分子。
目前鎮壓新生的反革命分子,只有一宗是不好辦的,人家心裡在想什麼很難偵察出來。就如這位彭司令員吧,他心裡想的和你從他表情分析出來的完全不一樣。他並沒有在隊伍中發現一個什麼新的反革命分子,也不打算突然站起來去給罪犯們一拳頭。他現在的真實情況是,有點感到眼睛發花,頭腦發脹。首先,他看到一個負責押罪犯的戰士自己也變成了罪犯,那雪亮的槍刺成了插在他背上的標子,立刻就要綁赴刑場執行槍決了。怎麼回事呢?怎麼會產生這樣奇怪的錯覺呢?在人們沒有注意的時候,他打了一個冷戰將脖子扭動了一下。後來,他又產生了更大的錯覺,看到全場的幹部和戰士都變成罪犯了,都在大聲喊著:「冤枉啊!冤枉!」這是對著他喊的,那拳頭是揮向他的,所有的拳頭都通過一種奇妙的電波擊在他的身上和心上。最後,他感覺到自己變成了罪犯,有一個無形的、冰冷的手銬把他銬起來了,法院院長正在宣讀的,也是他的罪狀。他自己也想叫喊了:「冤枉啊!冤枉!」但就在這時他清醒了,重新意識到自己是司令員,正坐在主席台上監督這場宣判會。意識清醒了,頭腦開始痛,他把拳頭握得緊緊的,痛苦地堅持著。
罪犯們被一個個打發走了,法院院長正在宣讀倒數第二名的罪狀。這時,陳政委偏過頭去對彭司令員講了一句話:「你看見沒有?」
「什麼?」司令員像從夢中驚醒。
「文工團要搞什麼名堂了,有幾個人在隊伍中間走動。」
「在哪裡?」
「喏,那裡。」政委不便於抬起手來指,只用嘴努了一下。司令員在人群里搜索了半天,眼花,看不出異常變化來,只好不理會。
十名罪犯全部宣判完畢,法院院長把罪狀材料整理了一下,在驚天動地的口號聲中走進了側幕。主持大會的政治部主任走近陳政委說:「請政委做指示。」
話還沒有說完,文工團的造反英雄范子愚從台口一縱,爬上台來,使台上台下所有的人都為之一怔。他並不向誰打個招呼,抓住話筒就開始喊話:
「革命的機關幹部、戰士同志們!今天這個公審大會開得好!開得妙!大長了革命人民的志氣,大滅了階級敵人的威風……」
除了正在造反的文工團員們以外,台上台下所有的人都對范子愚投來厭惡的眼光,心裡都在罵他:「出什麼風頭!司令員、政委都坐在台上,你跑上去做總結,你算什麼?」有的機關幹部為了表示不滿,舉起手來高呼口號,繼續呼著剛才送走罪犯時的那些口號,企圖壓住范子愚的叫喊聲。
「靜一靜!同志們靜一靜!請大家靜一靜!」范子愚連嗓門都叫啞了。
政治部主任走過去問他:
「你要說什麼?」
「我要揭發一個反革命分子。」
主任不好阻攔,只得隨他去。
「靜一靜!請大家靜一靜!」大家對他的請求毫無反應,他只得不再請求了,聳人聽聞地宣布說,「我要揭發一個反革命分子!我要揭發一個反革命分子!我要揭發……!」
台下的人開始注意他的講話了,呼口號的人漸漸靜下來,有的在交頭接耳,嘀嘀咕咕。
「同志們!」范子愚正式開始演說,「剛才我們看到了多麼觸目驚心的階級鬥爭啊!革命越勝利,階級敵人越不甘心;革命群眾越是熱愛我們偉大的領袖毛主席,階級敵人越是要瘋狂地跳出來反對。在我們兵團,是不是所有的反革命分子都受到了懲罰呢?沒有!就在我們兵團領導機關,還有一個猖狂已極的現行反革命分子。至今還逍遙法外。這個人……」范子愚從衣袋裡掏出一個紅皮小本子來,翻到其中的一頁,「這個人明目張胆地反對群眾熱愛毛主席,反對宣傳毛澤東思想,說毛主席也是一個人,不是菩薩;說早請示晚彙報是念經一樣;污衊紅海洋是馬桶鋪;攻擊群眾熱愛毛主席的革命行動是一風吹,新花樣;指手劃腳要人家把紅海洋馬上洗掉、刮掉;對堅持毛主席革命路線的好乾部,他恨得咬牙切齒,說到了八十歲也要當兵,要把他們當作土豪來打。就是這樣瘋狂到極點的反革命分子,現在還坐在我們中間參加公審大會。同志們!在我們的身邊躺著一條毒蛇,我們不把它挖出來行不行啊?」
文工團的人齊聲回答:「不行!」
戰士當中也有一些人跟著喊。
這顯然是指的胡連生處長。胡處長目前正席地坐在他的隊伍中,范子愚的揭發剛剛開頭,他就意識到災難來了,依照平常的脾氣,他可能會跳起來罵人,今天不知怎麼那樣老實,像根木頭呆坐在那裡一動也不動,直覺得渾身被細麻繩捆住了,越來越緊,一絲也不能動彈。周圍所有的人都在張開血盆大口,一齊向他吼來,向他撲來,就要把他撕成碎片。他清醒地知道,往日的怒罵已經沒有用了,天在崩,地在裂,誰也聽不見他的聲音。他好像正坐在一朵飄遊著的雲塊上,等待忽然之間被摔下地來。「這個人就是……」范子愚憋足一口氣,然後全力噴出,「管理處的胡連生。把反革命分子胡連生帶上台來!」
台下出現了一片驚慌,都在左顧右盼,想知道胡連生坐在哪裡,想看又不敢正眼看著這場駭人的戲劇。台上的司令員和政治委員以及其他首長都板著面孔,誰也沒有找誰商量應該怎樣對待這個突來的事變,只是獃獃地望著即將發生的一切。文工團四個大漢早就擠進管理處的隊伍坐著在等待了,范子愚一喊,他們呼的一聲彈跳起來,撲向胡連生,一把將他從地下提起來,由兩個人分架兩條胳膊,一個人左手抓住他肩頭,右手按住他的腦袋,另一個人走到他前面,喇喇兩下,將領章扯掉,把軍帽取了。在文工團帶領下的一片口號聲中,這個該死的老紅軍被揪上了鬥爭台。勇士們把他拖到台口的一角,兩個架手臂的勇士同時提起腳來照著他的膝窩用盡全力踹下去,他便咚的一聲跪在地下了。這時候他的姿勢更加難看,頭被壓得額頭接地,手臂被拉得挺直,高高地向後抬起,背上還被踏上一隻腳。這種姿勢,造反派稱為「駕飛機」,其含義是:「打翻在地,再踏上一隻腳,叫他永世不得翻身。」這種鬥爭方式,在北京是司空見慣的了,在南隅,地方上也許實行過,而在空四兵團,這還是首次採用。
鄒燕和文工團其他一些造反男女共十多個人一齊衝上台去。由鄒燕站在話筒跟前領頭喊起了口號:
「打倒反革命分子胡連生!」
「誰反對毛主席就砸爛他的狗頭!」
「加強無產階級專政!」
「堅決鎮壓反革命分子!」
「……!」
范子愚走去在胡連生頭上踹了一腳說:「胡連生,老實交代!」
「老實交代!」
「老實交代!」
這時的胡連生,臉上紅得發紫,由紫變青,只聽見他大口大口地喘氣,說不出一句話來。
「你還要頑抗到底?」
「叫他向毛主席請罪!」
「向毛主席請罪!」
於是,四名勇士把他的胳膊一扭,揪住頭髮轉向台內,用腳踩著他的頭,對著主席台上的毛主席像,連續叩得地板咚咚地響。叩完了頭,又提回原處,范子愚揪住他頭髮把頭提得仰起來,吼道:
「睜開你的狗眼看看,廣大於部、戰士對毛主席無限熱愛,無限信仰,無限忠誠;你這條老狗,竟敢狂犬吠日,用盡畜生的言語來攻擊我們最最敬愛的毛主席,低毀群眾熱愛毛主席的『三忠於』活動。我們按捺不住階級義憤,廣大幹部、戰士今天要跟你算清這筆賬,你敢不老實交代,決不饒你!交代!說!」
台下的幹部戰士此刻究竟怎麼樣呢?是的,他們很氣憤,你看,只要有人領呼口號,幾千個拳頭一齊舉起來;他們的臉綳得鐵緊,沒有一個人思想開小差,沒有一個人為這個該死的老紅軍辯護一句,沒有一處在交頭接耳。操場的空氣好像固化了,人們都被壓在這固化了的空氣底下。也許正是因為對胡連生的仇恨才使空氣固化的,正是需要在他的身上發泄義憤才能使空氣重新復原?
怒吼聲此起彼伏,仇恨的火焰從四面八方噴向胡連生。在這仇恨的火海當中,人的性情在發生著奇妙的變化。心慈的,狠毒起來;溫存的,狂暴起來;膽小的,勇猛起來;含蓄的,外露起來。仇恨的火海把所有人冶煉成同一性格,發出同一種表明其性格的嘶叫聲。
這是一種神奇的現象,千萬個病患者在這裡接受治療。不管他是不是願意承認,他內心的病是實實在在的——包括那些掀起這種仇恨浪潮的人。
趙大明不就是那掀起浪潮的參加者嗎?他是頭頭之一,當然也是策劃人之一。當范子愚提出要在今天的公審大會上搞突然襲擊時,趙大明有過猶豫,但畢竟沒有站出來阻撓——誰也不會阻撓。而當形成決議以後,他也就發現自己心中有病了。是什麼病呢?是一種常見的側隱之心。側隱之心,人皆有之!一想起那個老紅軍即將面臨的悲慘命運,他的心就在微微發顫。他總是注意著那個席地坐在隊伍當中的胡連生,一些零亂的思緒忽閃忽現:
……這個可憐的倔老頭,幾十年戎馬生涯,多少回在潮濕的荒野里席地而坐,席地而卧?真是生就的苦命人,直到如今還得跟年輕人一起坐在地下,不久還將把他一腳踩住……
……過去鑽進他身上的那幾顆敵人的子彈全都長了眼睛,有意留下他這條命來。因為他欠下了魔鬼的債,必須在老來受一段比死還痛苦百倍的熬煎,然後才准他歸天去……
……他是那樣的可恨,不識時務,不辨潮流,自以為是,與新的革命風暴抗爭。誰能使他清醒而免遭厄運?他愚蠢地堅持著自己的耿直、光明……
……可憐他是一個粗人,沒有文化,不理解當前的偉大革命。憑心自問,很難相信他是真正的階級敵人……
……他的心還是好的,為國家節省開支,為人民減輕負擔;也許他想得正對,紅海洋真會永遠保持下去嗎?難得有人像他這樣敢說真話,而不顧自己的死活……
……他呀,他也是一個人,假如即將到來的厄運是落在自己身上呢?不堪設想,可怕的,令人戰慄的……
……但是他反對毛澤東思想,千刀萬剮也不足以填平他罪孽的深壑……
這些零亂的思緒一直持續到把胡連生揪上台去的時候,也是病患者們接受治療的時候。這是一種奇特的治療——通過蹂躪那同情的對象來麻醉自己的心。這也是一種改造,把那同情敵人的、屬於普遍人性的錯誤的感情壓下去。通過自己點燃的這仇恨和憤怒的火,把鬥爭對象燒彎,像烤炙蝦子一樣;把自己燒得挺直,像焙熟一條肉蟲一樣。這是痛快的,麻木的,轟隆轟隆如在冶煉爐中一樣的。
為了掩蓋心中那不願意承認的側隱之心,他把口號喊得最響,把樣子做得最可怕,藉以表示在鬥爭中改造自己那非無產階級思想和感情的決心。為了能在敵我分明的鬥爭台上,光榮地站在革命一邊,專政者一邊,而不是敵人一邊或旁觀者一邊,他感受到一種受寵者的驕傲。
——也就在這時,趙大明發現了自己那顆年輕的心,原來也有那樣複雜的、不光明的一面!
頑固不化的胡連生任你呼口號也好,揪起頭髮來亮相也好,在背上重重地踩也好,拎起耳朵來命令他老實聽著也好,他始終是一語不發,像一個死了的人,死了而未曾僵硬的人。鬥爭會陷入了僵局,造反者們把要講的話幾乎講盡了,下面不知該怎樣推上新的高潮。這時,江醉章部長從側幕里從容地走出來,做了他宣傳部長該做的說服工作。
「同志們,停一停,停一停,同志們,聽我講兩句。」他走近話筒,「今天,文工團的革命群眾,對胡連生反毛澤東思想的罪行抱著極大的階級義憤,採取了這個行動,是對的。對於反毛澤東思想的人,不管你資格多老,職位多高,我們都應該跟他進行堅決的鬥爭,這一點,我們大家都是一樣。不過,我們應該遵照毛主席的指示,堅持文斗,不要武鬥。同志們雖然沒有打他,但是這樣架起來,踏上一隻腳,不利於他老老實實交代他的罪行。我建議現在放開他,讓他站在這裡講。就是反革命分子,也要讓他講話嘛!講的不對,我們就批判嘛!這樣好不好呢?」他轉向造反者們,「范子愚同志,你看這樣好不好?」
「好,放開他。」范子愚命令部下說。
江部長從容地走下台去。
罪犯胡連生被放開了,他趴在地下,半天沒有動彈。怒吼聲又起,仍舊不動,等吼聲平息下來以後,他才慢慢地撐著地躬身站起來。他緊閉著嘴唇向全場緩慢地掃了一眼,又回過頭去看東席台,把目光停留在他的兩個老戰友——司令員彭其和政治委員陳鏡泉身上,眼裡冒出憤怒的火,久久地盯住,把牙咬得緊緊的,突然抬起手指著他們兩個,大罵著撲了過去:
「你們這兩個沒有心肝的傢伙,坐在那裡像死了一樣,娘賣X的!要死一起去!」
主席台上的首長們驚愕地一齊站了起來。胡連生撲過去,隔著條桌伸手要抓陳鏡泉,被旁邊的參謀長一把攥住了他的手。他這時力大如牛,猛地一甩,參謀長的手被甩在桌面上,痛得觸電一樣縮回來。幸而文工團的造反勇士們衝上來了,架的架手臂,抱的抱腰,拖的拖腳,才把他制服住。
他在四個大力士的綁架下破口大罵:「我反,我反,我什麼都反!老子生成一副反骨,十六歲就反了土豪!反來反去,我成了反革命!娘賣X的!我是反革命,你們革命,我就是要反你們這個革命!你們革得好啊!革得連是非都沒有了,革得壞人當道,好人挨整!革得個軍營變成了馬桶鋪!你們革!革嘛!革我的命!趕快把我槍斃了!彭其,你這個混賬東西!你不把我槍斃我要斃了你!你趕快下令,把我槍斃!把我槍斃!」
彭司令員全身發抖,掄起拳頭往條桌上一捶,喝道:「胡連生!不要胡說八道!」
「我胡說八道,我還沒有說完!」胡連生跺著腳說,「我就是要說,我不像你,不像你陳鏡泉,怕死!怕丟官!怕當反革命!心裡有話也不敢說!你們丟了紅軍的臉!丟盡了瀏陽共產的臉!幾千個烈士都在哭!你們害得他們哭!那個扭著頸根死的彭四保在哭!你們也把我砍了吧!我也要扭轉頸根看著你們砍!你們砍了我的腦殼吧!四十年前團防局沒有砍成,如今你們砍吧!砍吧!」
彭司令員命令法院院長說:「先把他關起來。」院長把手一招,上來幾個年輕幹事,從文工團員手裡把胡連生接過來,螞蟻抬螳螂似地把他抬走了。
狂叫聲還在遠處傳來:「砍了我呀!砍了我呀!你們快點砍了我呀!砍了我呀!……」
台下的幹部、戰士有的流出了眼淚,但巧妙地利用揮拳呼口號的機會,用衣袖擦去了。就連文工團那些造反勇士們也呆若木雞池站著,許久不知道動彈。鄒燕則完全忍不住了,偷跑到露天舞台後面去,緊急擦了擦眼眶,還不行,進而走進廁所去。胡連生的喊叫聲聽不見了,口號也沒有人喊了,數千人的會場鴉雀無聲。政治部主任這時才想起來應該散會了,便重新來請陳政委講話。走近一看,陳政委臉色蒼白,用他那惟一的右手捂住響口,喘不過氣來,他的心臟病發作了。
門診部的醫生護士上來好幾個,扶著陳政委上了車,開往醫院去。
政委不行了,只得請司令員講話。司令員惱怒地把政治部主任瞪了一眼,不置可否。假如不是在這個主席台上,他也許會大發雷霆,把桌子掀翻,把茶杯砸了,把政治部主任罵得狗血淋頭。因為他太煩躁,太傷心!是什麼魔鬼闖進了這個莊嚴肅靜的軍營,而改變了這裡的一切?是什麼力量使他這個兵團司令員喪失了掌握一個會場的權力?他被一座無形的大山壓在底下,不能夠動彈,眼睜睜看著那慘劇發生。他早就料到了!不識時務、不知死活的胡連生總有一天會落到這個地步,卻沒有料到來得這樣快。當文工團的人把他架上台來打翻在地的時候,彭其的腦子炸開了,但他還有理智,知道是不能硬碰硬的。胡連生遭受的全部折磨都痛在他的心上,他不由得想起了那些死去了的人。真是寒心啊!那時候熱血沸騰,一聲喊,就都拿起了武器,奇蹟般地在偌大一個中國建立起了今天的政權;絕大多數最初革命的人,把屍骨鋪平了通向今天的道路。假如他們真有靈魂並且真能顯靈的話,今天這個大操場要不黑了天才怪哩!但願真能來那麼一下,狂風大作,暴雨傾盆,山崩地裂,讓一切都跟著見鬼去!他想不通胡連生究竟犯了什麼罪。就算他思想反動,是的,非常反動,可以罷他的官,撤他的職,降他的級,罰他做檢討,也用不著從精神和肉體上將他這樣折磨吧?哪怕是犯了死罪,也不該遭受這般待遇呀!把他槍斃就是了,何必這麼殘忍地作踐他!
政治部主任見司令員情緒不好,只得自己走到台前,簡單說了兩句,宣布散會。散會以前,照例要唱一遍《大海航行靠舵手》,然後還必須喊一陣口號。歌聲一停,最先呼響口號的是警衛連,領呼人剛喊完一句,全場騷動起來。
「什麼事?」剛走到台口處的彭司令員問身邊的政治部主任。主任答道:「喊了一句反動口號。」
「什麼反動口號?」
「誰熱愛毛主席我們就和他親,誰反對毛主席我們就和他拼,他把親字喊成了拼。」
司令員氣得腦門暴起了青筋,指著警衛連的隊伍說:「把他帶來!」
政治部主任叫人到警衛連隊伍里傳達了司令員的指示,警衛連連長把正在遭到群起而攻之的那個戰士帶到台口來。戰士早已嚇得半死了,一來到司令員跟前,便畦的一聲哭了,跪在台階上。司令員走下去,罵一聲:「混賬!」揚起手照著那年輕戰上的臉狠狠地打下去,將要接觸到臉上時又忽然控制住,只輕輕地落了下去。打完,他走向自己的轎車,回頭對警衛連長說:「把他送到我那裡來,我要親自處理。」
黑色的轎車開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