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人俱樂部門口有一個很大的牆報欄。過去是用來張貼電影廣告和體育海報的,文化革命一開始,它就變成了毛澤東思想宣傳欄。在這個宣傳欄里,除了經常可以看到大紅紙貼金字的毛主席最新指示以外,還有一個題為「活學活用毛澤東思想好人好事贊」的專欄,介紹兵團直屬隊在活學活用毛澤東思想的群眾運動中湧現出來的先進人物和事迹。專欄每月更新一次,每次表揚的人數,最少一個,最多五個。雖然這僅僅是牆報而已,但一般人也還是希望能把自己的名字寫到上面去。因為那是很光彩的;還因為那也許是從戰士到幹部或從幹事到科長的第一個吉兆。
今天,專欄又換了新內容,頭一個光榮的名字就是文工團的趙大明。有人一大早就來向趙大明道喜,他卻以為人家跟他開玩笑,怎麼說也不相信。後來,說的人多了,他不得不當真,便走到俱樂部門口去看。
宣傳欄前圍了不少的人,這在往常是少見的。人們一邊看一邊議論,顯然是對某項新聞產生了特別的興趣。趙大明悄悄走過去,只聽有人在說:「誰也沒有規定正在造反的群眾不能成為活學活用毛澤東思想的積極分子,不過一般人對文工團的造反看不慣就是了,以為他們都是青面撩牙。還是江部長水平高,他就敢幹把造反派的人拿來表揚。」旁邊有人默默地聽著,有的附和兩句,還有的在談論另外的話題。趙大明瞪大眼睛往宣傳欄里一看,只見在自己的名字下面寫著這樣一些內容:
……在急風暴雨般的群眾運動的洪流中,他始終不放鬆活學活用毛澤東思想,堅持鬥私批修、加倍努力地改造非無產階級世界觀。他在你死我活的階級鬥爭和路線鬥爭中,堅定地站在無產階級一邊,站在以毛主席為代表的無產階級革命路線一邊。他自覺地與兵團那個最大的資產階級代表人物劃清界限,不被假心假意的恩賜所收買,不為甜言蜜語所軟化,不做資產階級人性論的俘虜,從個人感情的泥沼中勇敢地拔出腳來。他時刻以革命無烈那種敢叫顱落地、不怕美女纏身的英雄氣概來勉勵自己,決心在複雜的對敵鬥爭中,做一個永遠忠於毛主席的好戰士……
看著看著,趙大明驚得發獃了,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是我嗎?我有這樣高大嗎?」他反覆自問,心在不安地跳著,臉上發燒。為了不讓別人發現他,招致難堪,他轉身就走。說來也怪,好像僅在一個早上,整個院子里的每一個人都認識了趙大明,包括那些從來不打交道、也很少碰面的幹部家屬在內。他們都以異樣的眼光望著他,對他微笑,指著他的背影或側影議論紛紛。他忽然間產生一種奇怪的心理,希望這個院子里只剩他一個人。假如除他以外還有另外的一個,哪怕那是個小孩兒,他也要難為情。他不明白,他在想……
越是怕碰上熟人就越是要碰上熟人。陳小炮從他身邊急走過去,裝著沒有看見他似的,連頭也不擺一下。趙大明暗自慶幸,心想:「謝天謝地,要是被她看出我來,不知會怎麼樣。」誰知就在這時,已經走到前面去的陳小炮猛然回過頭來,用利劍般的眼光望著他,大聲地說:
「歌唱家,想當官兒了?」
趙大明臉一紅,急走幾步趕上去,想使她把說話的聲調降低一點。
「喂!」陳小炮可一點也不照顧他的面子,仍舊那麼大聲,「想當官兒別這麼下作,我去跟我爸爸講一聲,賞個大官兒給你。」
「你這是什麼話!」趙大明生氣地說。
「我這是人話。」小炮說,「可不像有些人,良心長到背上去了,專講鬼話。」
趙大明知道,她肯定是在宣傳欄那裡看了來的,便解釋說:「小炮,那不是我自己的意思,真的不是。我不知道是誰搞的,根本沒有告訴我,把我吹上了天,我自己看了也臉紅!」
「得了吧!你還臉紅,知道臉紅的人,就不會像現在這樣。」
「你冤枉我了。」
「我冤枉了你?」小炮憤怒地說,「算了!沒有工夫跟你說那麼多。」說完,扭頭就走。才走了幾步,又停住,回過頭來,變了一個腔調問道,「好吧!如果你想證明你還是一個好人,那我問你一個問題,你敢告訴我真話嗎?」
「你說說看吧!」
「你們把彭司令員搞到哪兒去了?」
「這……這個事兒……」
「別吞吞吐吐的,要說就說,不說拉倒。」
「小炮,你別急呀!」趙大明哭喪著臉說,「我現在腦子裡一片混亂,亂糟糟,一切的一切都不知怎麼辦好了。」
陳小炮輕蔑地抿嘴一笑,昂著頭,揚長而去。
趙大明急得張口結舌,想叫住陳小炮再說幾句,可就是出不了聲,真像他剛才說的那樣,腦子裡一片混亂。他知道,小炮馬上就會跑到湘湘那裡去,把一切都告訴她。那樣,將會引出怎樣的結果來呢?他想去找湘湘,搶在小炮的前面,將宣傳欄的事解釋清楚。可是,在這個時候又怎好到湘湘家裡去呢?湘湘要是提出想看看她爸爸怎麼辦?假如帶她去了,江部長會怎麼樣?范子愚他們會怎麼樣?假如當面欺騙她,說自己不知道地方,那又是多麼可恥啊!不行,不能去。他猶豫了一陣,又提起腳來,繼續往前走。宣傳欄上的那幾句話在腦子裡反覆出現:「……不被假心假意的恩賜所收買,不為甜言蜜語所軟化……從個人感情的泥沼中拔出腳來……不怕美女纏身……」這些話的意思再明顯不過了,這是對湘湘的侮辱,是對彭其一家人的惡毒誹謗。是誰這樣做的呢?怎麼能這樣干呢?怎麼可以不徵求本人意見呢?天真的趙大明又氣又急又不明白,直想哭。他忽然得出了一個結論,失聲喊出來:「啊!這是強迫我接受一種安排。」到這時,他已感到生活太複雜了,人也太複雜了,政治、路線、階級鬥爭,也許這一切都是非常複雜的?二十四歲的趙大明,頭一回被複雜的現實弄得這樣苦惱。他憤怒,他想不顧一切,要表明自己的態度,於是便去找江部長。
江部長在二○九號房裡接待了他。
「怎麼啦?」部長見他漲紅著臉,氣咻咻地走進來,有點吃驚。
「部長,我……」趙大明低著頭說,「我不要那個表揚。」
「為什麼?」
「太不實事求是,影響多不好啊,這是誰搞的嘛?吹上了天,瞎說一通。」
「是我搞的。」江部長站起來說,「我親自寫的。」
趙大明一聽,嚇得不敢做聲了。
「怎麼?」江部長盯著趙大明的眼睛說,「我寫得不對嗎?」
「不,不是。」趙大明結結巴巴地說,「我是……我覺得……我自己沒有那樣好,我……我不配,我不配這樣的誇獎。」
「不要老是我,我,我,」江部長打斷他的話說,「我們自己都從屬於一定的階級,是一定的政治路線上的螺絲釘。今後,對這個『我』字,要好好地重新認識。」他板著面孔,十分嚴肅,「你以為這個受表揚是你個人的事嗎?這是革命的事,是這場偉大革命當中的一件小事。可以說是微不足道的,但它有它自己的意義。」
「我覺悟很低。」趙大明喃喃地說。
「不要這樣講話,這是沒有出息的話。你應該有較高的覺悟,因為你不蠢嘛!坐下吧,我正要找你認真地談談。」趙大明忐忑不安地坐在沙發里。
「我要祝賀你。」江部長自己也坐下,拿出煙來點著,態度變得溫和多了,「用一句老古話來說,『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懂嗎?我經過一段時間的觀察,發現范子愚這個人不行,只能湊湊熱鬧。培養一個人材真難哪!首先是不容易發現。願意革命的人倒是不少,有能力的就太少啦!你年輕,有點頭腦,人也還老實,今後可以擔負一些重要點的工作。」
「我只學過唱歌。」趙大明提醒江部長注意。
「你要做好改行的準備。」江部長說,「這不是我個人對你的要求,也不是憑你自己的興趣所能決定的。這是無產階級司令部對你做出的安排。」說到這句話,江部長特別鄭重其事。接著又說,「你要鬥私批修,服從革命的需要,宣誓把自己的一生貢獻給捍衛毛主席革命路線的偉大鬥爭。」
「我連黨員都不是,部長您知道嗎?」
「我看了你的檔案,你的基本條件很好,入黨不難。現在最重要的不是看一個人是不是黨員,黨員裡面還有不少是餵飽了『黑修養』的呢!最重要的是需要一顆絕對忠於無產階級司令部的心。有這個準備嗎?」
趙大明茫然,輕輕地擺了擺頭。
「那麼,你是盲目參加造反的?」
趙大明又搖了搖頭。
「我很喜歡你這一點。」江部長懇切地說,「有一是一,有二是二,不講假活,不騙人。這是一個優點,要保持下去。還有什麼想不通的嗎?都提出來。」
「我還是不明白,」趙大明說,「我覺得自己的活學活用沒有搞好,得實事求是。」
「實事求是不是革命的目的,它只是革命的一種方法和策略,怎麼能把實事求是擺到不適當的地位呢!現在革命需要你當活學活用的積極分子,你懂嗎?」
趙大明困難地領會著江部長話里的意思,他被弄得非常窘迫。
「宣傳欄上的這篇文章,使彭其那個女兒死了心,再也不會來纏你了,我幫你解除了一個負擔,你高興嗎?」
趙大明無言,努力掩飾著內心的痛苦。
「你應該高興。」江部長說,「任何一個有理智的青年,都不會聽憑一種危險的男女接觸發展下去而斷送自己的政治前途。」他緊緊盯住趙大明的眼睛,「年輕人,這個事情很重要啊!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我們的感情都從屬於一定的階級。你們文工團沒有結婚的姑娘多得很嘛!你看上了哪一個,就跟江部長說一聲,我代表組織出面給你做介紹,一般來說,不會不同意的。你相信江部長嗎?」
趙大明低垂著頭,叫人幾乎看不見他的臉。
「考慮考慮吧!有沒有決心獻身於無產階級司令部?你坐在這裡想,我出去買煙,就回來。」部長交代一聲走了。趙大明感到,他的腳手已被繩子捆住,嘴巴已被棉花塞住,胸口已被石頭壓住。根本就不存在選擇的餘地,一切都已經安排好了,還有什麼考慮的呢!他又想起了湘湘,趁著身邊無人,讓眼淚暢快地流出來。不過馬上就意識到不能放肆,因為是在江部長的房裡。幸好收斂得早,江部長很快就回來了。「考慮得怎麼樣了?」
「不需要考慮。」趙大明說。
「那麼你的意思……?」
「接受無產階級司令部的安排。」
「唔……」江部長緩慢地點著頭,暗自感嘆道:「真是個聰明的小夥子啊!他已經懂得了訣竅:剋制自我,原是為了自我。消極地接受強迫克制,不如積極地主動克制。前者是蠢人,後者是英雄啊!他是英雄的料子!」不過,江部長也不見得全對,他畢竟不知道趙大明心裡在想什麼。部長默默地把趙大明觀察了很有一陣,突然問道:
「假如彭其的女兒厚著臉皮再來纏你,你怎麼辦?」趙大明很快就回答說:「只要她知道宣傳欄上的事,她一定恨死我了。要是她來找我,肯定是為了別的什麼目的,我當然要站穩無產階級立場。不過,請部長放心,她早就不理我了。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呀!」他是那樣冷靜,有條有理,使人覺得他已成為一個脫離了原始人性的有嚴格教養的青年。
現在,江醉章覺得可以向他交代任務了,便帶著趙大明走進裡間的卧室,站著對他說:「無產階級司令部對你寄予極大的希望,今後將有一系列的重要工作交給你做,你要在工作中接受考驗。」他又把他帶到寫字檯跟前,指著上面的錄音機說,「這是鬥爭彭其的實況錄音,你把它整理成文字材料。要抓住要害,簡明扼要,字數控制在三千字以內。」又說,「必須在明天晚上以前完成任務,時間很緊,加一個晚班。」最後,他加重語氣叮囑說,「你注意,要絕對保密,除我以外,不要對任何人講。你就在這裡工作,把兩層房門都門上,有人來叫門,你不要理他。」臨走,又告訴他,吃飯也在這房裡,由服務員送來。
江部長走了。趙大明佇立在窗前看著他走出了招待所的大門。這時候,寂默的房間像冰窟,像監獄,呆在這裡的趙大明,恰似一個孤獨的囚徒。他惶恐不安地左看右看,從裡間走到外間,又走進衛生間去,連床底下也撩起床單來看了一遍,他好像覺得這是一個鬧鬼的地方。
他呆坐在寫字檯前,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著一個虛幻的目標,僵住了。他痛苦地想道:「我剛才說了些什麼呀!是真話嗎?是心甘情願的嗎?我多麼可恥啊!」他意識到,自己已不是一個自主的人了,一種遠遠超出他個人能力的力量控制了他。他明知這是一個卑鄙的陰謀,是蠻橫地剝奪了他作為一個普通人的起碼的自決權,他卻不得不接受這種安排,簡直無法表達內心的抗議。「無產階級司令部」,這個神聖的名詞,為什麼跟蹂躪心靈的如此重大的罪惡聯繫在一起?在這個名詞的威嚇下,為什麼連自己純真的品質也改變了?說假話,這可不是趙大明的個性特徵啊!過去他是多麼嫉恨那種喜歡投機取巧、油嘴滑舌的人!他當真能接受江部長的安排嗎?不!他正在為湘湘受了無端的侮辱而萬分慚愧,他恨死了這個不可一世的霸王江醉章。在這個問題上,他可不管他是哪個司令部的人了。但是他知道,自己是一個弱者,發一通脾氣,指著江醉章的鼻子痛罵一場,是不會帶來好處的。因為他是無產階級司令部的有功之臣,反對他等於是反對無產階級司令部。這是在短暫的革命造反經歷中,人人都已懂得的普通常識。
他想衝出房間,到湘湘那裡去,把宣傳欄的真相跟她講清楚。但這是不行的,江醉章的神通那樣廣大,難道他不會在附近安一隻眼睛?如果被他知道了,會帶來怎樣的惡果?大明知道,在這個可怖的房間里,是不能夠輕舉妄動的。他忽然想到了那部電話機,能不能給湘湘打一個電話?他來到電話機跟前,猶豫了很久,才戰戰兢兢地拿起話筒。剛剛湊到耳朵跟前,便只聽守機員在問:「是江部長嗎?您要哪裡?」趙大明嚇得趕緊放下。一個聲音在看不見的角落冷笑一聲說話了:「哼!小夥子,要革命就得這樣,哪能如你自己想像的那樣天真爛漫!」這當然是幻覺,但足以使趙大明老實起來了。
他不得不開始工作。
錄音機轉動起來,造反者的吼叫聲和彭其從容不迫的說話聲交替出現。趙大明把一本稿紙擺在面前,時而摘記一些有用的內容。
聽著聽著,他吃了一驚,立即按了一下錄音機上的鍵鈕,使它停住,再倒回去一些,重來。只聽彭其的聲音說出這樣一句話來:「我找其他人串聯過……」說得清清楚楚,一點也不含糊。大明記得,那天在鬥爭會上,無論怎麼說,彭其也不承認找其他人串聯過。大概只要不是傻瓜便應該知道,「串聯過」這三個字等於是承認有組織、有預謀,他怎麼會亂說一通呢!但這是錄音機,不容置疑。
大明用鉛筆把這句話記在紙上,在下面划了一根很粗的橫杠,繼續往下聽。不久,又有一段話令人驚愕。記得原來是這樣說的:「……坐在一起開會,提的意見又差不多,看起來是像一個集團。實際上誰也沒有通過氣,你是你,我是我,各講各的。一個人帶了頭,大家意見相同,就跟著講了。」現在卻變成了:「坐在一起開會,提意見,一個人帶頭,大家跟著講,看起來是……一個集團。」這樣一變,豈不是完全供認不諱了?趙大明把錄音機停下,呆坐著沉思起來:這是怎麼回事?是魔鬼的意志嗎?多麼可怕!
錄音機靜靜地躺著,好像為了保守機密而緘默無言。但它本身的性能正在暗示人們知道:只需要再有一部錄音機,將磁帶轉錄一遍,去掉一部分多餘的句子和字眼,並把順序按照需要調整一下,就會產生神奇的結果。這個遊戲是很容易做到的,但能想出這種主意來的,卻不是簡單的人物。
趙大明的頭腦中轟的一聲爆發了原子彈,疑問一個套一個,急速地產生了連鎖反應,把整個的觀念境界全部攪亂了。原來還有這樣的事!原來這也是在革命!原來在那座披著金色陽光的莊嚴和神秘的大山之上還有這樣黑暗的深溝!「哦……是這樣!是這樣!」他默想著,在房間里走動,「我以為生活是跟書上說的一樣;我以為只有我的思想是不夠純真的,需要加緊改造;我以為我正在為著一個崇高的理想而投入了光榮的聖戰;我以為越是高級的便越是光明磊落的;我以為我找到了生活的良友和思想的楷模;我以為我的剋制和服從總應有一些價值;我以為我的敵人原是最醜惡者,我的首長是屬於完美高大的一類;我以為人們都是忠誠老實的……」他到外間去,往沙發里一躺,把兩手交叉抱在胸前,自嘲地笑起來,歇斯底里地搖晃著頭。後來他停止了這種輕慢的舉動,冷靜下來,從合理的方面去想想。也許這是理直氣壯的,因為「對敵人沒有忠誠可言?」但他原來並不是敵人,是通過強加罪名才使他變成了敵人的性質。那麼為什麼一定要使他變成一個「敵人」呢?因為只有在他成了「敵人」的時候才能把他打倒。毛主席關於「實事求是」的教導和「懲前毖後,治病救人」的政策在這裡被當作與現實毫不相干的理論了。他們到底是在遵循哪一個主義、哪一條路線、哪一種道德標準?他們難道可以不受任何約束地為所欲為?同是共產黨員,有的人不許說話,有的人享有隨心所欲的特權。這一無情的現實,那樣鮮明地對比著,擺在趙大明的面前。
亂了!亂了!聯繫到宣傳欄的事,更加亂了!一個向來信奉宣傳工作者的誠意的人,一旦發現自己遭到了捉弄,便將把過去的虔誠變成今天的憤怒。過程雖然是很短的,而變化卻是驚人的。趙大明望著潔白無瑕的牆壁,吟詩般地說道:「昨天,我和你都是一樣;今天,對不起!我要失陪了!生活在我的心靈上塗抹了複雜的顏色和曲折的線條!我是一個人,我不能和你一樣了!」
他不得不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恢復正常的理智,去進行那項「無產階級司令部」交給他的光榮的工作。他冷靜地思考著,像編劇本一樣煞有介事地寫著。從上午到下午,從下午到晚上,眨眼已經是第二天了。在整個的工作當中,他覺得自己置身在一出醜劇的舞台上。醜劇在反覆地這樣演著:一條癩皮狗,騎在一個美麗的姑娘頭上,耀武揚威地在鬧市中遊行。狗向眾人宣布,那姑娘是它的老婆,它怎樣把她從野人馴養成家人,怎樣用米湯和鍋巴將她喂大,目前她怎樣表示忠於丈夫,發誓絕無二心等等……趙大明一直覺得自己身體很不舒適,感到噁心,昏眩,脈搏跳得很快。他一邊寫著坑人的字眼,一邊為受害者啜泣:當他冒著生命危險參加瀏陽共產的時候,他那一分力量多麼寶貴!當長征走過草地,紅軍只剩兩三萬人的時候,他活著是多麼值得慶幸!當大軍南下統一中華的時候,他這個縱隊司令是多麼不可缺少!當時日推移到今天,權力就是一切的時候,他活著便成了某些人的心腹之患。他的這一生啊!苦難多於幸福的一生!材料提前寫完了,趙大明望著自己寫下的那一個個骯髒的字,直想痛哭一場才好。他恨不得把這個材料連同錄音磁帶一起,點一把火燒了。但他知道,那樣做,不僅純粹是徒勞。還會把自己這個見證人也毀滅掉。他知道,這件事情的背景一定是很深的,主宰人絕不僅僅是江醉章。他知道,那個強大的對手既然可以把彭其一口吞下去,那麼,附帶著吞進一個小小文工團員並不難。他懂得了:頭腦要複雜一些,再複雜一些,千萬不可幼稚,不可輕舉妄動。他苦苦地尋思著戰勝邪惡的辦法,急得在兩間屋裡團團轉。江醉章不知什麼時候會來,他一來,一切都遲了。屋裡的空氣為什麼那樣齷齪?悶得人只想把胸膛扒開來。不管他的禁令了,無論如何也要打開房門換換空氣,否則會憋死在這裡。他把房門一拉,正好看到范子愚站在門口,冷不防嚇了一跳。心裡想:「是不是江醉章叫他來監視我的?」范子愚也顯得有點吃驚,一邊跨進房門一邊問:
「你怎麼在這裡?江部長呢?」
「江部長不在。」趙大明堵在門邊,明顯地不想讓他進來。范子愚已察覺出一些蹊蹺來了,伸長脖子往裡間瞧,並不顧趙大明的阻擋走了進去。趙大明只得退一步擋在通往裡間的門口,慌忙說:「有什麼事告訴我吧,等部長回來了,我馬上轉告。」誰知范子愚根本不理睬,他已看見了裡間那張寫字檯上的稿紙、鋼筆等物,臉色有些異樣地硬把趙大明扒開,要往裡走。趙大明只好攤牌了。
「老范,實說了吧!江部長把房間讓給我在這兒工作。」
「什麼工作搞得那麼神秘?」范子愚說著,還是想進去。「你不能進去。」趙大明乾脆把通往裡間的門關上,嚴肅地說,「江部長規定,按保密條令辦事,不需要你知道的,請不要看,也不要打聽。這並不是不信任,是為了鬥爭需要。」
「我也在寫材料,怎麼就沒有規定要保密?」
「你?你寫什麼?」
「記錄、整理鬥爭彭其的錄音磁帶。」
趙大明一聽,愣住了。這是怎麼回事呢?為什麼要搞兩套?「你整理好了嗎?」他問。
「嗐!」范子愚說,「好幾個人忙了一夜,算不了什麼整材料,只是把彭其的交代記錄下來了。」
「帶來了嗎?」
「帶來了,想給江部長看看,要他點頭,才能把磁帶洗掉。」
「為什麼要把磁帶洗掉?」
「江部長說,最好不要讓人知道我們使用了錄音機。」
「江部長,江部長,江部長究竟在玩什麼把戲呢?」趙大明在心裡默念著,怎麼也猜不透。他靈機一動,想出一個計策來,忙對范子愚說:
「這樣吧,你把那個材料留下,江部長一回來,我馬上交給他。」
「也行。」范子愚打了個哈欠說,「我太累了!實在懶得去找他。」說著便把一卷材料紙交給趙大明。
趙大明接過來,一目十行地翻看了幾頁。一看就明白了,原來這才是真實的,原始的,沒有經過篡改的。
范子愚站起來要走。趙大明忽又改變主意說:「算了,你還是親自交給江部長吧!因為他交代過,他自己不在的時候,不要讓別人走進這個房間,連房門也不要開,我怕他回來說我。」范子愚接過那捲材料紙,發著牢騷說:「搞得神乎其神,玩什麼鬼?」他一邊退著離開去,一邊滿腹狐疑地打量著趙大明。趙大明把門關上,站在那裡發獃。
這是又一個新情況,簡直是眼花繚亂,應接不暇。難道所有的人都在受著江醉章的捉弄?他又為什麼要捉弄人家呢?「不會是無緣無故的。」大明自言自語地說出聲來,「他要捉弄我,我也不能太老實。」他看了看手錶,時間還早,決定立即動手,把自己寫的那份材料謄抄一遍,留下底稿,準備告狀。可是,他馬上又想起,向誰去告狀呢?也許接受你狀子的人就是被你告發的人。只有把希望寄托在將來某一天,是非曲直恢復了本來面貌,好人揚眉吐氣,壞人受到審判的那一天。不過,看起來希望甚微。目前正在建築著一座碉堡,下決心把基礎打進深深的地下去,用鋼筋水泥牢牢澆築,做好了千年不朽的準備。碉堡還沒有完工,就盼著它的坍倒之日,豈不是太渺茫了?渺茫也罷,留一手總比毫無準備的好。
等到他把該做的事都做完以後,已到快要吃晚飯的時候了,他渾身無力地斜靠在沙發里打盹。門上的鑰匙孔響了一下,門開了,江部長機警地走進來,把門關上。
「辛苦了吧?」他望著睡眼惺松的趙大明,關懷地問著走了過去,「寫完了沒有?」
「完了。」
「給我看看。」
「在裡間寫字檯上。」
江部長走到裡間去,把那份材料過了過目,似乎也還滿意,出來時說:「有個事忘了給你打個招呼,范子愚他們也爭著要整這個材料,我想他們肯定整不好,就沒有把他們那個當回事,讓他們自己搞去。你迴文工團不要跟他們談起你在這裡的工作,知道嗎?」
「知道。」
江部長把那份材料鎖進一個抽屜里,忽然想起:
「你這是謄清了的嗎?」
「謄清了。」
「草稿呢?」
「燒了。」
「燒在哪裡?」
「衛生間。」
精明的江部長立即走進衛生間去看,果然在抽水馬桶裡面看見了一些紙灰,於是自言自語地說:「唔,是個有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