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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碎裂的響聲

所屬書籍: 將軍吟

  「爸爸,你來一下。」

  陳小炮推開她爸爸辦公室的門,見裡面除了徐秘書以外,還有幾個不認識的軍人,她有話不便當著眾人說,便招手叫陳政委出來。

  陳政委現在哪有心思去管孩子的事!他為彭其的下落至今沒有查明而急得焦頭爛額。各部隊來的黨委委員們都已前來報到,現住在招待所,預備會已經開完,北京指示已經傳達,分組討論已搞了一天,而唱反面主角的人至今沒有下落。委員們一天來詢問幾次,熱心的委員還主動幫助陳政委分析情況,出主意,想辦法,但是彭其的線索一點也找不到。政委甚至動員了保衛部的人全體出動,其他地方都好辦,就是文工團攻不進去。因文工團員對政治部的幹事都非常面熟,儘管多半叫不出名字,但只要一露面,誰都知道是政治部的人,立刻就抱著警惕了。各部隊的委員們甚至提出,請求從他們部隊派人來幫助尋找,但陳政委總覺得這點小事應該並不複雜,用不著從部隊抽人。

  「你跟那個趙大明談的結果怎麼樣呢?」陳政委問徐秘書。徐秘書說:「連趙大明也被排除在外,因為他們都知道趙大明跟彭湘湘的關係。這兩天連趙大明都失蹤了。」

  「這些人搞得很嚴密。」政委說,「現在的造反派跟前一段時間不同了,聽說在地方上也是一樣,普遍變得聰明一些了。」

  「政委,」徐秘書又一次提醒說,「北京已經連續來了兩次電話催彭其新交代的材料!」

  「是啊,這怎麼辦呢?」

  陳政委急得團團轉,徐秘書和其他幾個被派出去偵察的保衛幹事也拿不出任何辦法來。

  「爸爸,你來一下。」陳小炮又在門口招手。

  陳政委仍舊不理她,對徐秘書說:

  「江醉章那裡情況怎麼樣?」

  「他答應去找文工團的人談談,我已經問他兩次了,他都說工作做不通。」

  「你打個電話叫他到我這裡來。」

  「好。」

  徐秘書應一聲,便給宣傳部打了電話,宣傳部的值班員回答說,江部長在他自己家裡,他們負責去通知他。

  「你們把偵察的情況講一講。」政委問在場的三個保衛幹事。其中一個三十多歲的軍人回答說:「這兩天一到吃晚飯的時候,就從地方單位開來一部卡車,文工團的人吃完晚飯就帶著樂器、道具、化妝用品分兩批坐車走了。我們記住汽車的號碼到公安局交通大隊去查,查到了汽車的單位,但是那個單位對我們說,他們那部汽車早就失蹤了,是被造反派搶走的。第二天,我們用摩托車跟在汽車後面追去,發現那部汽車開進了工學院的大門,但事後經過了解,彭其根本不在那裡,文工團的人也沒有在工學院演出過。我們估計,汽車可能是從前門進去,又從後門出來悄悄開到別的地方去了。昨天晚上,我們又想去跟蹤,結果,汽車沒有來,文工團的人也沒有出去,安安穩穩睡覺了,一夜沒有動靜。」

  「你找文工團與范子愚他們對立的組織打聽過嗎?」陳政委問徐凱。

  「打聽過,」徐凱彙報說,「他們互相之間像仇人一樣,根本摸不到風。」

  這可怎麼辦呢?陳政委只得布置保衛幹事們繼續偵察,並要徐秘書進一步做好文工團對立派組織的工作,要他們協助找一找彭其的下落。

  「爸爸,你來一下,我有大事兒告訴你。」陳小炮再次在門外鬼鬼祟祟地招手。

  陳政委見女兒連續幾次來叫他,引起了注意,估計著可能真有什麼要緊事,便把保衛幹事們打發走,隨後出去跟女兒說話。

  「你來,到我房間里去。」小炮招一下手,在前面引著爸爸朝自己房裡走。

  「什麼事啊?」

  「你馬上就知道了,進來吧!」

  政委走進女兒的房間,見李小芽坐在小炮的床沿上。那孩子很有禮貌地站起來叫了聲「陳伯伯」,便膽怯怯地望著地板,也不敢坐下。

  「坐吧,孩子!」

  陳政委叫她坐,她才又重新坐下去。

  政委正要開口問問李康的情況,陳小炮搶先說話了。

  「爸爸,」她關上門,神秘地說,「我們找到了彭伯伯。」

  「真的?」

  「是真的。」

  「在什麼地方?」

  「就在我們跟前,旁邊那個山包後面,亞熱帶植物研究所。」

  「你們怎麼找到的?」

  「我們派特務到文工團去了。」

  「特務?什麼特務?」

  「喏,就是她,她就是特務。」小炮指著李小芽。

  陳政委望著李小芽那天真可愛的樣子,忍不住笑起來,他問李小芽:

  「孩子,你小炮姐姐講的是真話嗎?」

  「不是真話,」小芽申辯道,「我不是特務,我是到文工團學跳舞去的。」

  「跳舞是打掩護的,你的真正任務是當特務,你不承認?」

  「那是你給我安的。」小芽不服氣。

  「你怕背特務名聲?我不怕,我就是特務頭子,喏,在這裡,」陳小炮拍了拍胸脯,「他們造反派要抓特務,就到這兒來,我躲都不躲,我可以公開告訴他們,我就是我們保皇派的特務頭子。」

  「什麼保皇派!亂講!」陳政委斥責他的女兒。

  「保皇派怎麼的?」小炮像只小公雞一樣擺出了與父親辯論一場的架式,「你別以為保皇派不好,沒有我們,你還找不到彭伯伯呢!」

  「你那個情報靠得住嗎?」陳政委問李小芽。

  「他不信,你就把情況講給他聽,」自稱特務頭子的陳小炮命令她的部下說,「叫他了解了解我們保皇派的厲害,說吧!」李小芽原原本本地說:

  「小炮姐姐要我到文工團去學跳舞,我認識鄒燕,我就去找鄒燕。鄒燕給我介紹了一個老師,我就天天在那裡學跳舞。他們都願意跟我說話兒,帶我到他們宿舍玩兒,還經常在他們食堂吃飯,他們不讓我回家。前兩天,一吃完晚飯就有汽車來接他們出去演出,我想跟著去看,他們不肯,說晚上回來太晚了,不能去,不管我怎麼纏,怎麼耍賴,總是不讓我去。小炮姐姐要我找彭伯伯,我找不到,急死了。昨天,他們不出去演出了,都在團里,啥事兒也沒有,我就一直在那裡玩兒。玩到很晚了,鄒燕說要送我回家,有人對她說:『算了,反正你們范子愚不在家裡睡,你就讓她睡你這裡吧!這麼晚了,別回去了。』我問鄒燕范子愚在哪裡睡覺,她不告訴我,我問范子愚幹什麼去了,她也不告訴我。我就真的在她那裡睡覺了。剛睡下不久,范子愚回來了,鄒燕起來開門,把我驚醒了。我聽他們在外間說話兒,范子愚說:『快點,給我點吃的,今晚上跟彭其談話,可能會搞得很晚。』鄒燕說:『家裡啥也沒有,你到食堂去要吧!』范子愚說:『炊事員睡覺啦!』鄒燕說:『你把他叫醒來嘛!』後來范子愚要走了,又對鄒燕說:『明天上午我在那裡睡覺,有事兒打電話去叫我。』鄒燕說:『號碼是多少?我忘了。』范子愚說:『36970』。說完就走了。我在床上偷偷的高興,讓我知道電話號碼啦!我知道電話號碼啦!要不是躺在床上,我會跳起來。後來鄒燕就來睡覺了,我故意裝作睡得很熟的樣子,心裡老是嘀咕著那個電話號碼,36970,36970……第二天一起床我就說我要回家,什麼回家呀!我要來找小炮姐姐呢!鄒燕不肯,我偷偷地跑了。一直跑到你們家門口來了,我一想,電話一號碼是多少?糟糕!忘了!怎麼也想不起來了,急得我差點兒哭起來。怎麼辦呢?我不敢進門來,我怕小炮姐姐罵我無用。後來我只得回自己家去,一路上還在想電話號碼,還是想不起來。我在家看了看爸爸,吃了點東西,又往文工團跑,又在那裡混了一上午。中午,他們又要我在文工團吃飯,吃了飯,我就到鄒燕家去。鄒燕打開水去了,我這裡看看,那裡看看,忽然,看到牆上那張月曆上好像寫著一排數字,仔細一看,是36970,我一下子就記起來了,正是昨晚上范子愚告訴她的那個電話。我趕快跑到文工團去查電話表,一查,就是亞熱帶植物研究所,我就馬上跑來告訴了小炮姐姐。」

  「你不會搞錯吧?」陳政委問。

  「不會錯,36970,亞熱帶植物研究所,保證不錯。」

  「爸爸,你看怎麼樣?」小炮得意揚揚地說,「少不了我們保皇派吧?現在呀,公安局靠不住了,你們的保衛部也沒有用了,得看我們的,我們什麼地方都能鑽進去。中央有規定,不許我們部隊子弟參加地方造反,我們就在家裡組織保皇派,保爹保媽。沒那麼老實,他們想來打倒就讓他們打倒?不行!我們自己保擴自己。爸爸,如果有人想搞你的鬼,你就告訴我一聲。」

  「不要總是胡講亂講!」

  「好吧!不講了,咱們實實在在地干。」

  「孩子,」陳政委最後對李小芽說,「你幫我們做了一件大事。不過,以後不要再去當『特務』了。」說完便離開。

  待陳政委走後,陳小炮不平地說:「你看我爸爸這個人,真是個糯米團團長,幫他做了事,他還規定你不準再做,膽小得要命,深怕被耗子咬了耳朵。別聽他的,以後我們該幹什麼還幹什麼,文工團跳舞你還得去,如果突然不去了,他們會懷疑的,再有什麼事兒就不好辦了。」

  陳政委意外地獲知了彭司令員的下落,雖然沒有當著孩子們的面表現出非常高興,而內心卻有一種「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的特別喜悅,他走出女兒房間以後,暗自微笑了。回到辦公室時,見江醉章已坐在那裡等著,政委見面就說:「你叫文工團趕快給我把人送回來。」

  江部長站起來,賠著笑,表示十分為難地把兩手一攤,嘆了一口氣說:

  「跟他們打交道,真是困難得很,麻煩得很,只能來軟的,不能來硬的,動不動他們來了造反派脾氣,開口就是『捨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我盡量壓住火,跟他們耐心商量,所有頭頭都談了話。我講,『同志們的革命積極性是好的,我支持你們一切符合毛澤東思想的革命行動。』我還講,『兵團黨委是支持你們的,陳政委很關心你們,希望你們在大風大浪里受到鍛煉,希望你們跟黨委一條心,部隊的黨組織還沒有癱瘓,文化大革命要在黨的領導下進行。陳政委親自領導兵團的運動,你們要聽他的話……』」

  「你怎麼總是打著我的牌子?」

  「不這樣做他們能相信?我這個宣傳部長他們能看在眼裡?頭一次找范子愚談話的時候,我還沒有開口,他先發制人,埋怨兵團黨委不支持他們,具體地講,就是陳政委不支持他們。他要我首先表態,是支持他們就有話好說,不支持就無話可談。我怎麼辦呢?我只好說支持了。」

  「你再去告訴他們,限他們從現在起,到明天早晨七點鐘以前必須把人送回來,否則,一切後果,他們自負。」

  「您還不曉得彭其關在哪裡呢!講話這麼硬……」

  「我曉得了。」

  「真的?」

  「不是真的還能是假的?」

  「怎麼找到的?」

  「沒有不透風的牆。」

  「其實……」江醉章緊急思謀,擔心陳政委已知道一切,便隨機應變地說,「我也找到了。」

  「怎麼不來告訴我呢?」

  「情況是這樣的,很複雜。我前天晚上就找到了,還去參加了一場鬥爭會,斗完以後我就叫他們把人送回來,他們說沒有斗完,第二天還要繼續,斗完了再送。我想,那就等他們一下吧。到昨天,鬥爭會沒有開,我又去催他們,他們說推遲一天,到今天晚上開。我一看既然他們答應送回來了,也就沒有及時來彙報。」

  「他們斗的情況怎麼樣?」陳政委關心地問。

  「可能有點進展,不過,好像進展不大。」

  「人沒有吃虧吧?」

  「沒有,我知道鬥爭會是堅待了文斗的,沒有動武,我做了工作。」

  「他們打不打算整材料?」

  「會整的,范子愚講過。」

  「整好了怎麼辦?交給誰呢?」

  「范子愚要直接送到北京去,我跟他講了,『你不要往北京送,交給兵團黨委就行了。』不知他們聽不聽。」

  「再去做做工作。」

  「好,我去想辦法說服他們。」

  徐秘書請陳政委接電話,告訴他又是北京來的。陳政委聽北京二字,心情就立即緊張起來,膽怯地走了過去,拿起聽話筒還沒有開始說話,先擺出了一個準備挨批評的樣子。

  江醉章點燃一支香煙,估摸著陳政委是怎樣知道彭其下落的,推測他是不是掌握了整個事件的內幕,下一步將怎樣應付新的變化。從陳政委的談話中,好像他對內幕還並不了解,就是真被他了解到了,江醉章想:「也沒有什麼了不起,我的後台比你硬,你能拿我怎麼樣呢?你要是知趣的,就不要跟我過不去。」他盤算著,明天早晨把人送回來問題不大,趙大明的材料已經整好,讓你們熱熱鬧鬧再開一段黨委會吧!江某的請功表在明天就可以送到北京。留給陳的材料也已經準備好了,什麼時候合適什麼時候給他。至於原打算再就胡連生問題斗一下彭其,以補充一條使他垮台的罪狀,看來搞不成了,那也不要緊,另外再想辦法,反正胡連生是個草包,可以從他身上打開缺口。還有什麼呢?好像沒有什麼了,一切都能稱心如願,一切突然變化都能應付自如。江醉章看著陳鏡泉的背影,望望徐秘書那年輕的臉,更加感到自己是一個無敵的強者,是實際中的掌握兵團命運的人。他簡直有點藐視陳鏡泉,覺得他太軟弱,太無能,已近乎腐朽了。那隻空袖筒好像並不是在炮火中炸掉的,而是在政治風火中,被他江醉章輕輕一扭便摘掉了,他像紙人那樣毫無反抗的能力。但有一點是江醉章從來沒有想過的,究竟是什麼關鍵的原因使陳鏡泉那樣軟弱、使江醉章那樣強悍有力?可能會在什麼時候,強者會變成弱者,弱者反過來成為強者?他無須思考這些,在他看來,那樣一天簡直是不可能到來的。他深信自己的思想敏感,眼光遠大;他瞧不起這些過了時的人物,為他們的被整被斗被逼得焦頭爛額而懷著幸災樂禍的心理。

  「情況變了。」陳政委放下電話說,「批評我們遲遲不開黨委會,說開不成就不開算了,明天把彭其送到北京去,他的問題拿到那裡解決。叫我也做好準備,等候通知,趕到北京參加斗彭。」

  「黨委委員都叫他們回去?」徐秘書問。

  「已經來了……」陳政委沉吟片刻,「還是開吧,開個半天也行,別的事做不了,就給彭其做點端正態度的工作吧!明天上午開,你通知一下。下午再派飛機把彭其送去。」

  「那我到文工團做工作去。」江醉章站起來要走。「你跟他們講硬的,」政委說,「不通也要通,馬上把彭其送回來。」

  「好,反正是不能影響明天上午的黨委會。」江醉章說完走了。

  第二天早晨七點十分,彭其又坐上了他那部黑色轎車開進了司令部大院,在范子愚等造反者和鄔中的陪同下,登上司令部大樓的最高一層,朝黨委辦公室走去。來自各部隊的兵團黨委委員們已在相繼走進會議室,這些人都是認識彭其的,有不少是由他一手提拔起來的軍、師級幹部。他們走出會議室來到寬大的走廊上迎接這位目前還沒有撤職的司令員,但這次迎接跟往常的情況已大不相同了。往常,人們一個個莊嚴地立正站著,向他行禮,他挨個同他們握手相見,然後,他便走進會議室,坐在主席座位上,開會前照例要扯一扯天南地北近來發生的大事件,隨便問問部隊的情況,然後才正式宣布開會。今天則是一次尷尬的相見,凡乎沒有人向他行禮,只有極少的凡個人小聲跟他打了個招呼,稱一聲「司令員」。各自的心理活動也不相同,有的是想儘早看看他的臉色和身體情況,是不是在文工團吃苦受罪了;有的是想通過自己的眼神向他傳遞一點心裡話,或表示關心,或提醒他不要緊張,或暗示他在交代問題時要實事求是,所有這些眼神,彭其所能理解的只有「友好」二字;有的懷著好奇心,想知道一個威武的司令在倒霉的時候是什麼樣子;也有的過去曾與他發生過強烈的衝突,受過他的冤枉訓斥,挨過他的處分,這些人多多少少帶有一點幸災樂禍的感情。彭其的情緒當然不會有過去那樣好,興緻也不如以前高漲。也許是感到羞愧?也許是膽戰心驚?也許是憤憤之情未已?也許是對所有的人懷著敵意?反正他不與任何一個人握手,也不微笑,甚至很少注意站在他左右的是什麼人。但他不低頭,不駝背,也不減慢走路的速度,不放輕腳步,姿態仍舊如前,板著面孔,好像大家都已深深地得罪了他。只有遇見那個別與他打招呼的人他才用很小的動作點一點頭。走近會議室門口時,聽見江醉章在裡面哈哈大笑,與人高談闊論某種重大的理論問題,彭其好像猛然遇上有人在裡面揭開糞坑舀糞,不由得噁心地皺了一下眉頭。

  正在這時,獨臂的陳政委跟著他後面追來,搶到他前面說道:「先到那間辦公室里坐坐。」

  他們走進了一間小辦公室,面對面坐下,旁無第二者。陳政委仔細望著彭其的臉,明顯地感覺到,僅僅五天時間,他瘦多了,也顯出蒼老的顏色來了。部隊工作中的問題,作戰指揮中的問題,任何一種困難的處境都沒有使他產生過這麼大的變化。多年來,這對戰友也時常相別一個月,兩個月,每次重新見面時都感覺不出年齡有變化,而這短短的五天,怎麼會使人變化這麼大呢?他還看到,他的額前有一個腫塊,心中禁不住一酸,立刻聯想起鬥爭胡連生的那個場面。這腫塊像是一根尖利的刺,直戳在政委心中,又如一塊吸鐵石,把他的目光久久吸在那裡。他希望老戰友能把眼睛轉過來,兩人相視,交換一下心裡的情報,但彭其始終不認真看他一眼,總是望著旁邊的某個地方發痴。這是什麼原因呢?他為什麼要躲著戰友的視線呢?一般來說,這是表示不友好或者是正在專心於自己的冥思。你是屬於哪一種?是前者,那你誤會了;是後者,應該交流交流。不過也許哪一種也不是。五天不見(當然,還要加上彭其下部隊檢查工作的三天),在這開會前的倉促相遇的短暫時間裡,應該說些什麼?本來陳政委是預先想好了一套的,現在看來,那些話都不合適,而且也都記不起來了,只記得一個印象,好像是要把開會的目的告訴他,但就連那目的也一時說不清楚了。尤其是頭一句話不知講什麼好,講句表示關心的話?不合適;講一些官場辭令?也不合適。講什麼呢?怪不得有一種普遍規律叫作萬事開頭難哩!確實是這樣。凝滯了很久,陳政委不知怎麼突然未經選擇地冒出一句話來。

  「你額頭上那個包是怎麼搞的?」彭其還沒有回答,走進來江醉章。

  「政委,」江醉章當著彭其的面說,「文工團范子愚他們想請示一下,按照您的指示,人已經送來了,鬥爭會的材料過兩天就可以交來,他們問是不是可以回去,還有什麼別的問題要他們……」

  「什麼時候變得這樣規矩了?」陳政委打斷他的話,心裡有點窩火。

  「他們說,」江醉章很平靜,「自從被抓去坐牢受了教育以後,再不敢犯以前的錯誤了,凡事服從兵團黨委的領導。」

  「叫他們快走!快走!我怕他們。」

  這樣,江醉章才無話可說,倒退了出去。

  自江醉章進來以後,彭其的臉色更加難看了,半側臉死死盯住那張辦公桌,桌面上有塊玻璃板,玻璃板底下壓著一張機場夜景的彩色印刷照片,是從《解放軍畫報》上剪下來的。彭其沒有注意照片,卻奇怪地盯著桌子的一個角。好像那是一把曾經在他身上剮過肉的刀子;那是一顆使人痛恨又不能碰它一碰的魔鬼的獠牙;那是一個造成全部痛苦的無名罪孽的根蒂。他緊咬著牙,緊閉著嘴,隨時準備暴跳起來猛撲上去似地瞪著那個地方,全不以為面前還坐著一個人。陳政委看出了他的表情在突然地惡化。這使他更加為難,頭一句話更不知如何說好了。產生惡化的原因是什麼呢?大概與江醉章那幾句話不無關係,從他的話里聽來,好像這綁架事件是在兵團黨委領導下進行的,也就是陳鏡泉指揮的。但是陳政委不知道彭其到底受了些什麼折磨,因而也不能理解他目前這樣的態度。這一對戰友現在需要有一個合適的機會進行一次長談,才能把真相揭穿,而委員們正在等著開會,哪有時間來扯呢!況且,就從現在起,這一對戰友的關係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一個是罪人,也可以說是階級敵人或路線敵人;另一個則是執行著無產階級司令部的指示,帶領群眾來與他進行鬥爭的指揮者。這兩者之間怎麼好像以前一樣回顧舊日的戰友之情呢?怎樣達成互相諒解以消除種種誤會和隔閡呢?從理論上來說,他們兩人不存在什麼需要消除隔閡的問題了,因為是敵對的兩條路線上的兩個敵對的人。『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在路線問題上沒有調和的餘地』,因此,企圖消除誤解和隔閡的想法是錯誤的。就彭其來說,如果他想重新與陳鏡泉搞好關係,那就是態度不老實的表現,就是以資產階級人性論來腐蝕無產階級的幹部,削弱無產階級的戰鬥力;就陳鏡泉來講,如果他要與彭其消除隔閡,那就等於是在戰場上拆除工事,把敵人請到自己的防線以內來喝接風酒,是屬於投降叛變的性質。看起來,由於這兩人目前各自所處的地位,客觀上已使他們不能互相交心了。即使其中有一個敢於冒犯禁忌,試圖交一交心,也不知對方的態度如何,萬一只是一廂情願,你就非常難堪了;如果交心談話被一個第三者聽見,兩個人都要倒霉了。無論從什麼角度來看,今天的談話不可能變成一次交心活動,只能是公事公辦,打一陣官腔,沒有任何感情的成分能在其中起作用。

  儘管如此,陳政委還是堅持從額頭上的包開始談起。「你額頭上那個包是怎麼搞的?」

  他正在等著彭其的回答,江醉章又進來了。

  「政委,大家推我來請示,黨委會還開不開呀?」

  「怎麼不開呢!」

  「可是時間已經八點多了。」

  「就開始,就開始,你不要來打擾我。」陳政委很少有這樣不耐煩的時候。

  江醉章碰了一鼻子灰,卻不覺得難為情,坦然自在地退了出去。

  彭其仍舊盯著辦公桌那隻角,一語不發。

  陳鏡泉無奈,只得談起正事來,他不帶感情地說:「北京來電話,要你今天到北京報到。本來要開幾天黨委全會,現在開不成了,只能用一上午時間讓你向大家表個態,大家也對你提點希望,希望你這次上京要把態度搞端正一些。這個工作我們不能不做,是個責任問題。等一下你先聽聽大家的意見,然後自己表示一下態度,會就這樣開,你有什麼意見嗎?」

  彭其像木頭似的沒有反應。

  「中午你回家看看,準備幾套換洗衣服,把家裡的事安排安排,下午兩點上飛機,你看怎麼樣?」

  還是不做聲,連點頭搖頭都沒有。

  「你額頭上那個包是怎麼搞的?」政委為了打破僵局,又問起老話。

  江醉章第三次從門外伸進頭來報告:

  「政委,有些同志要到服務社買東西去。」

  「不要去了,開會!」

  心煩意亂的陳政委呼地站起來。

  海面上烏雲翻滾,突來一陣強風吹進辦公室,是哪個粗心人沒有把窗鉤掛好,哐的一聲,碎了一塊玻璃,叮鈴鈴落在地上。陳政委轉過臉去,看見滿地碎玻璃,惋惜地嘆了一聲。有幾塊碎片落在彭司令員的腳邊,他挪動穿著黑色皮鞋的腳,踩在一塊玻璃片上站起身,腳下嘁嘁嚓嚓發出碎裂的響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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