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鈴已經響了半分鐘,徐秘書緊裹著被子還在巴達巴達地咂嘴。他和陳政委在這個招待所過了個冷冷清清的除夕夜,沒有吃點什麼,也沒有玩點什麼。空軍黨委辦公室曾經送來兩張樣板戲的戲票,他們也許是忘了,也許是興趣不大,戲票至今還原樣未動地擺在茶几上。看戲的時間被用來談天了,談到彭其的撤職和他今後的命運,談到陳政委的苦惱,一直到零點過後才睡下去。現在已是凌晨四點鐘了,年輕的徐秘書連續幾天欠了磕睡的債,正在集中償還,沉睡到九層地下去了。
「小徐,接電話。」
陳政委在裡間連續叫了三次,由於隔著一層門,聲音不大,未能把徐秘書叫醒。
電話鈴歇息了一陣復又響起來,徐秘書這才驚醒,猛地坐起來,拿起了話筒。
「喂!……是啊!……什麼?」他的聲音突然發生了變化,「沒有,沒有來過,是什麼時候?……」
他放下話筒,一骨碌爬起床,扯亮電燈,推開陳政委的門,急迫地報告說:
「彭司令員失蹤了。」
「什麼?」
「彭司令員失蹤了。」秘書重複一遍。
陳政委早已坐起來了,他知道深夜來電話是必有要事的,正在把毛衣穿上。聽到彭其失蹤的驚人消息,他加快了穿衣的動作,一邊從床上下來,一邊問情況。
「是什麼時候?」
「晚上十一點左右。」
「過了這樣久,怎麼才打電話來?」
「不是為了告訴您消息,是問司令員到這裡來過沒有。電話是監護彭司令員的小崔打來的。」
「還有些什麼情況?」陳政委聲音有些發抖,穿衣的動作很慌亂。
「沒有說別的,小崔急得直想哭。」
陳政委像準備出征一樣,連鞋帶都特意扣得緊緊的,把軍帽戴好,將大衣拿在手上。雖然只有一隻手,動作很迅速。徐秘書見政委如此,自己也趕快穿好了衣服。
政委摟著大衣從裡間走出來,口裡念道:「唉!這個老頭子啊!這個犟老頭子啊!你又搞什麼名堂了?」他急得在房裡團團轉,而後停下,求救似地望著自己的年輕秘書,好像在期待他拿出最好的主意來。徐秘書能有什麼主意呢?首長焦急,他也心慌,直垂著兩手,毫無辦法。
陳政委忽然想起,是不是鑽到哪個老戰友那裡吐苦水去了?便扔掉大衣,開始打電話。彭其在北京的所有知己陳鏡泉一一熟識,多半在部隊,也有在國務院的,他首先從部隊找起,以職務大小和關係親疏為序,問了一家又一家,每個接電話的人都很驚奇。
電話查詢無著,還有什麼別的辦法嗎?政委和秘書面面相覷,誰也不能啟發誰,呆立了半天,幾乎連眼都不眨一下。
「你估計他會……?」政委說。
「不會想絕了吧?」秘書猜測著說。
「難講。」政委沉重地說,「這個人性子暴,寧折不彎,什麼都做得出來。」
「唉!……」
「小徐,他要是走了絕路,我回去怎麼向許淑宜交代?他跟你一起在北京,他死了,你活著回來……」
「不會吧?不會吧?」徐秘書懷著良好的願望。
「叫部車來,我們出去一下。」政委決定。
「到哪裡去呢?」
「總不能……他那裡下落不明,你在這裡睡大覺吧!四十多年,生死與共,到今天,死活都不問嗎?」
徐秘書叫來了汽車,政委和他穿上大衣,默默無聲地走下樓去。司機問開往哪裡,政委說:「出去再看吧!」出了門,他叫司機開慢一點,慢到要能看清街上的每一個行人。所去的目標是不清楚的,一邊移動車子,一邊考慮去向。
這時風雪已減小了許多,呼嘯聲沒有了,雪片變得稀少零散,顯然進入了大風雪的尾聲階段。街上幾乎沒有行人,偶爾遇見一個兩個大概都是餐館工作人員趕去上早班的。有時也遇上不可思議的人,既不像有什麼急事,也不像出外旅行,孤零零在大街上閑逛,表情麻木、步履鬆弛。這麼大的城市,可以想見,什麼人什麼事都會有的,像彭其那樣過不了除夕夜的人難道是絕無僅有嗎?文化大革命以來究竟有多少人死於非命,誰也無法估計,大概也不會有人想到要做這項統計。中國是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國家,死掉相當於一個小國的人口,在這裡是不現形的。陳政委不知聽誰說過,近一年多以來,火葬場出現了兩次忙碌的高潮。一次是文化大革命初期,送往火葬場的屍體大都是死於自殺的,往往沒有親人哭送,處理也很草率,有很多是不需要留骨灰的;另一次高潮是去年下半年,死者多半是青年,或者因為中彈,或者捅穿了胸膛,或者砸破了腦袋,或者肢體不全。這些死者大都有很多人送葬,花圈不少,追悼儀式相當隆重,因為他們都是武鬥的英雄。每遇上一個奇怪的行人,陳政委都要加倍仔細地打量他一下,哪怕穿著和走路的姿勢完全不像彭其。無目的地轉了一些地方以後,政委想到了火車站和鐵路,於是,車往那裡開去。徐凱在各個候車室里轉了一圈,搖著頭鑽進轎車。政委提出要到鐵路線上看看,擔心那個犟老頭子會不會躺在鐵軌上。司機說鐵路旁邊不能行車,政委便叫他把車開到公路和鐵路的交叉口上去。
鐵路線上堆著厚雪,只有鐵軌還裸露在外面,此時沿著鐵路去尋找一個失蹤的人,不但希望渺茫,而且每邁動一步都非常困難。
「政委……」徐凱望望鐵路線,又望望政委的臉,意思是說,你看這能走嗎?
政委沒有吱聲,抬腿踩進了深雪中。他穿的是淺口皮鞋,立刻有雪粒灌進鞋裡去了,他顧不得,好像彭其就在前面不遠處橫躺在路軌上,等待他迅速趕去。只見空袖筒在雪壟上飄飄擺擺,兩個人影撲撲騰騰地向遠處走去。
「政委,」徐凱說,「您看這裡並沒有什麼腳印。」
政委不睬。
「下雪以後還沒有人走過。」徐凱又說。
政委像沒有聽見。
「政委,我們不要走了,他沒有到這裡來。」徐凱趕上一步,想擋住政委。
陳政委提步一轉,乾脆走到枕木上去了,徐凱也只得跟隨他走上枕木。枕木上的雪層淺多了,但高低不平,走起來仍很困難,陳政委毫不在意,加快步子往前面疾走。
「這很危險!」徐凱氣喘吁吁地吐著白霧提醒說。陳政委只有喘氣的聲音。
遠處有火車叫了一聲。徐凱警告說:「火車來了,快走下面去。」
陳政委還是沒有聽見,加快步子小跑起來。他忘記了自己的年齡和身上的病,忘記了這是不許走人的地方,幾乎也忘記了跌跌撞撞直往前奔的目的。他懷著一種負罪的心理,一種想通過糟踐自己來減輕壓抑的心理,麻木不仁地拖動兩腿。他喪失了自制的能力,大腦已經休息,代之以一根發條在牽動四肢。他聽不見自己走路的響聲,感覺不出背後還有人跟著,雪花在鞋裡溶化他不知冰冷,寒風削麵幾乎要撕下他的耳朵他不知疼痛。這有什麼意義呢?走了這麼遠不見有任何蹤跡,還走到哪裡去呢?你能走到這條鐵路的盡端嗎?往南一直可以走到海邊去,往北可以通過西伯利亞直到歐洲。你有什麼根據確認他躺在鐵軌上呢?即使真在鐵軌上,他也早就分身幾段了,你把他找到又有什麼用?陳政委意識不到他的行動是盲目的,他的理智凍僵在酷寒的空氣里,惟有四肢還在被發條牽動著不住地動彈。火車又叫了一聲,距離已經很近了,車燈的光柱照得冰樹的枝椏閃閃爍爍,鐵軌在腳邊震動起來。
「快下去!背後來車了!」徐秘書大喊了一聲。
陳政委仍往前走。
「嗚——!」火車汽笛在背後長鳴,帶著呼呼的風聲撲上來了。
陳政委加快了腳步。
「政委!」
徐秘書搶上前去,拽住了政委左邊的空袖筒,來不及說明,往路邊一拖。政委差一點跌倒,徐秘書將他抱住。火車呼嘯著擦身飛馳過去,聲浪如天崩地塌從頭頂壓下來,徐秘書心有餘悸,抱著陳政委止不住劇烈地顫抖。
火車過去了,誰也沒有看清是客車還是貨車,陳政委從麻木中清醒過來,感到全身無力,手指僵硬地散開,發抖。
「政委,快回去,您的病又要發作了。」徐秘書焦急地喊道。
「不,不要……」陳政委把徐凱的手推開,自語道,「是我害的他……」
「怎麼是您害他呢?」
「你不曉得,小徐,你還不曉得我們那些事,我們是死結同心一起參加共產的。這個半年,我……我拿刀子殺他。他不曉得我的難處,我跟他沒有機會在一起談談,他以為我是自己要殺他的,他看到我……我當組長,我喊起來比別人的嗓子還大,我,總是講『不老實!不老實!』我早就看出來了,他不恨別人,恨我,他恨我,他想不通,我刺傷他的心了,是我的罪過啊!我的罪過啊!小徐,你曉得嗎?是我的罪過啊!」
「您別想得太……政委,現在還不能斷定他是自殺了,說不定是到哪個地方告狀去了呢。」徐秘書竭力安慰自己的首長。
「不,他到哪裡告狀?他又不是不曉得,那些人都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還難保呢!他不會去找什麼人,只好找馬克思。我曉得,小徐,你不要寬我的心了。我害了他呀!我害了他呀!我不該到北京來,兩次都不該來。」
「不來怎麼行呢?」
「住療養院,早住進療養院就好了,我不該呀!我害了他呀!」
「政委!」徐凱聲音顫抖,流出淚來了,「我們往回走吧!我看您的心臟病……快回去吧!要是您有三長兩短,我怎麼交代呢?政委,您要為我想想,回去吧!我攙著您走。」
陳政委憐憫地望望徐凱的臉,緩慢移轉身子,服從了自己的秘書。在徐凱攙扶下,一路往回走,還在不停地重複念叨著:「我害了他呀!我害了他呀!」
將要回到轎車去以前,徐凱提醒說:「政委,上車以後不要再念這些話了,壓一壓自己的情緒,沒有辦法呀!你知道司機是什麼人呢?咱們從來沒有見過他,如果他是帶任務來的……現在處處都要注意,沒有必要多陪進去一個人,一點好處也沒有。您看呢?政委,您要控制,有話回招待所再說吧!」
陳政委到底是能忍耐的人,聽徐凱一說,將利弊一權衡,覺得在理,便點了點頭。
轎車開動了。根據陳政委的要求,暫不回招待所去,至於到什麼地方去找,他實在沒有主意,只好叫司機決定,認為哪裡應該去看看就往哪裡開。一路上,徐秘書與司機多說了幾句話,內容大致是:彭其失蹤所以能叫陳政委十分著急,是因為彭其在空四兵團的黨羽還沒有查清,如果任其隱藏下去,將是後患。不能叫彭其輕易地死掉,必須把他找回來,帶回南隅還要繼續斗下去。司機似乎不太關心這些,也許是徐凱多心了。
從冰天雪地的夜晚過渡到天明,變化是不明顯的,只是在看到街上的車輛和行人逐漸多起來了,才引起了注意。天上不再下雪了,只剩乾燥的西北風還在吹得樹枝上的冰棍互相撞擊發出叮咚叮咚的響聲。昨夜大多數人都睡得很晚,因此早起的人不多,使人感到這個新春是懶洋洋來到這座城市的,沒有受到特別熱烈的歡迎;當然也不會把它拒之於門外,各家各戶遲早總有人開門走出來。街上終於熱鬧起來了。
轎車在大道上緩慢地行駛,好像它是屬於去年的,已走到終點了,油盡火熄了,僅剩一點慣性還能使它最後滾動幾下。
「停車!」徐秘書突然喊道。
「什麼事?」陳政委眼前閃過一道希望的火光。
「我看見一個人。」秘書說。
「是他嗎?」
「不是。」
車停了。徐秘書來不及把一切說明,急忙拉開車門跳下去,往車後一陣急跑。陳政委推開車門,看著他跑上人行道,繞到一個穿棉軍大衣的空軍幹部前面,回過頭來,兩人站住說話。不久,徐凱帶著那個軍人朝轎車走來,一直來到跟前,陳政委才看清了,他是文工團的造反頭頭范子愚。
「政委!」范子愚行了一個軍禮。
徐秘書搶先報告消息說:「人找到了。」
「在哪裡?」陳政委驚喜得不可抑制,居然跳下車來。
「到車上去說吧,外面太冷。」
徐秘書把政委勸上車,又叫范子愚坐進來,再吩咐司機把車開到路邊去。
「他在天安門跳河了。」范子愚說。
「什麼?」陳政委又是一驚。
徐秘書擔心著政委的病,便對范子愚說:「快把他怎樣得救的過程說清楚。」
范子愚簡單地說:「他跳河了,沒有死,只摔斷了一條腿,遇上一個下晚班的老工人把他救起來背回家去了。」
「在哪裡?」政委問。
「在趙大明家裡,那老工人正好是趙大明的父親。」
「現在還在那裡嗎?」
「可能送醫院了。」
「哪家醫院?」
「不知道。」
「你怎麼曉得這些情況的?」
「我……」范子愚低下頭來,因有難以言說之處,躊躇了一陣,「我正好住在他們家裡,親眼看到的。」
「開車!到趙大明家裡去。」陳政委命令說,「小范你指路。」
轎車開動了,徐秘書提出異議說:
「政委,先回招待所去吧!反正人已經進了醫院,現在可能正在動手術,去也沒有用。再說,趙大明和他父親可能都到醫院去了。」
「車子轉去看看不要緊嘛!」陳政委堅持。
「不,」徐秘書扯了扯政委的衣袖,「要首先回去把消息報告空軍黨委,要去就跟他們一起去。」
陳政委想了想,覺得秘書考慮得周到,便同意了。他問范子愚:
「你還有事嗎?」
「我想向政委……」范子愚吞吞吐吐地說,「彙報一點事兒。」
「什麼事?」
「是……是很重要的事,要慢慢兒說才說得清楚。」
「就讓他跟我們到招待所去吧!」徐秘書建議。
陳政委點了頭。於是,轎車開回了招待所。
吃過早餐以後,陳政委問范子愚要彙報什麼,范子愚仍舊吞吞吐吐,不時望一望坐在旁邊的徐秘書。徐秘書領悟了他的意思,知道他是不想讓第三個人知道,便找了個借口離開說:「我有點事。」
徐秘書走了,范子愚這才彙報。他有點拘束地打了一陣腹稿說:
「政委,我們那次斗彭的材料有兩種,您知道嗎?」
「什麼兩種?」
「交給您的是一種比較真實的,另外還有一卷錄音磁帶,內容厲害得多,沒有給您,是江部長叫鄔中送來的。」
對於兩種材料的事,陳政委當然早就知道了,他所不知道的是,究竟為什麼兩種材料內容不同,錄音磁帶是給誰送來的。范子愚談到「交給您的是一種比較真實的」,那麼,難道那捲錄音磁帶是不真實的嗎?明明每一句話都是彭其的聲音,怎麼能夠假造呢?陳政委疑惑不解。
「你講什麼?交給我的那個是比較真實的,磁帶呢?真不真實?」政委問。
范子愚支吾著,表情有些慌張。
「講嘛!有什麼難處?」
「我不知道……」范子愚遲疑著說,「我該不該……講這樣的事。」
「是什麼就講什麼,我還沒有撤職嘛!彭其倒了,我是代理書記,你不跟我講跟誰講呢?不要怕,是什麼樣子就照實講。」
「那捲磁帶是假的。」范子愚終於下了決心,「是根據原始磁帶複製出來的,把當中一些不要的話跟不要的字抹掉了,再一接起來,內容大變。」
「這是真的嗎?」
「是真的,我聽趙大明偷偷告訴我的,他親自整理過那個材料。」
「磁帶也是那個趙大明複製的嗎?」
「不是,複製磁帶的人不知道是誰,只有江部長知道。」
陳政委已經氣得全身打顫了,但他努力控制著,因為面前坐著范子愚。現在不能發火,不能把內心的憤慨表露出來,要冷靜,把一切內幕問清楚。
「為什麼要搞一種真的,又搞一種假的?怎麼不都搞假的呢?」
「那一份真實的材料沒有什麼油水,打不倒彭其,只能拿來哄一哄您,真要打倒彭其,得靠那捲磁帶。」
「這是你們江部長講的嗎?」
「不,他沒有說過這樣的話,這是我這麼想的。」
陳政委沉思起來,他已透過剛才聽說的陰謀,看出了深厚的背景,並已預感到這是個一箭雙鵰的把戲,首先打倒彭其,然後就要輪到他陳鏡泉了。或許不是同樣採取打倒的辦法,那麼,又將是什麼呢?
「你們那回綁架彭其,到底是誰想出來的主意?」
「也是江部長,還有鄔秘書。鄔秘書這個人辦法很多,您別看他不怎麼愛說話。」
「哦!」陳政委深深點頭說,「果真是這樣!」
范子愚不斷偷看陳政委的表情,他懷著惴惴不安的心理,不知自己的彙報會帶來什麼樣的結果。一見陳政委表情平靜,稍微放心一點;但他又想,知人知面不知心,這是普遍的規律,誰知這個陳政委是個什麼樣的人呢?表面那麼和善,肚子里是不是也跟江醉章一樣呢?他所以決心把內幕告訴陳政委,一方面是恨著江醉章,擔心姓江的過河拆橋,將他摔死在橋下;一方面是想通過此舉靠攏陳政委,江醉章真要拆橋時,能得到陳政委的關照。事情做過以後,他又有些後悔了,擔心這個陳政委是不忠厚的人。他心裡害怕起來,開始發抖,像冷得不行似的,連牙齒都在打架了。
「你還有什麼要跟我講的嗎?」政委問。
「沒有了。」
「那你走吧!我安靜地想一想。」政委說著,閉上了眼睛。
怎麼能就走呢?就這麼走了會留下什麼樣的後果呢?想要說的話都說完了嗎?預先想了些什麼?哎呀,真糟糕!范子愚由發抖變得開始出汗了,感到自己是在涉水過河,河水茫茫,不知深淺,你看叫人擔心不擔心?
「你還有什麼事?」政委見他遲疑不走,又問。
「政委,」范子愚鼓足勇氣說,「我犯了錯誤,幼稚無知上當了,一開始就把您冤枉鬥了一頓……」
「這個不要緊,我不怪你們。」
「不,我自己想起來難過。」范子愚深怕政委不要他講了,加快了說話的速度,「後來我錯得更遠,不該相信江醉章。他把我們當槍使,一切鬼主意都是他出的,事情過後他又把我們扔到一邊不管了。原來要用我們的時候,又是表態支持,又是蜜糖又是酒,還用什麼培養接班人來引誘;事情做完以後他滿口官腔,到處捉弄我們。這個人壞得很,他將來一定會反過來害我們的。政委,我很害怕,好像他的影子隨時都跟在我後頭跑,他要是知道我把內幕告訴您了,一定會害死我,您能不能……您可不能把我說出去,不然的話……」
「他怎麼樣?」政委氣得面部肌肉不停地抽搐,「我今天還是政委,是代理書記。」
「不行啊!」范子愚搖搖頭說,「您雖然是政委,但您沒有靠山;他雖然是個部長,他的靠山硬得很啊!」
「什麼話!」陳政委氣得站起來走到窗戶跟前去,然後回過頭來,「靠山靠山,歪門邪道!」
「我說錯了。」范子愚後悔地低下頭去。
陳政委意識到不該當著范子愚的面衝動起來,便緩和口氣說:「你放心,你向我彙報是正確的,江醉章也不能無緣無故地陷害你,還有原則嘛!還有組織嘛!將來到運動後期,你自己要認真,總結一下,有錯誤要吸取教訓,通過運動鍛煉,思想上要有提高。回去以後趕快實現大聯合,搞好本單位鬥批改,不要東搞西搞,要克服私心雜念。」
「是!」范子愚點頭應諾。
「你這回到北京來做什麼?」
「是……」范子愚邊想邊說,「是為了……為了彭其來的。我們想……想請政委同意,彭其回南隅以後,交給我們。」
「做什麼?」
「我們這個組織造反不久就開始斗彭了,斗彭是我們的大方向,我們想,要把這個大方向抓到底。以後斗彭的情況,我們直接向政委彙報,再不上江醉章的當了。請政委同意我們的要求,始終抓住大方向,免得江醉章找借口整我們。」
「你這個不對,」政委指示說,「斗彭是大方向,大聯合不是大方向?搞好本單位鬥批改不是大方向?怎麼還要七搞八搞呢!斗彭的事黨委要專門組織班子,你們不要管這些。要聽話,回去趕快聯合,要鬥私批修,做自我批評,不要總是一貫正確。」
徐秘書推門進來了。范子愚似乎還有話說,又覺得政委已經把路子堵死,什麼話也說不進了,磨蹭了片刻,不得已站起來。
「政委,我走了。」他垂著手說。
「走吧!快點回去,不要在北京久留。」
「是!」
范子愚兩腿無力地移近門邊,回頭望望,無可奈何地開門走出去。
他這是造反以來第三次上北京了。頭一次,他在這裡當英雄,樹立了崛起造反的雄心壯志;第二次,他被自己的後台捉弄了一番,不得不接受胡連生的施捨,才得以不餓肚子;這一次,又不料遇上一個普通工人打破了他的夢想,他只得反戈一擊,把後台出賣了。通過三次上京的不同遭遇,他終於開始認識到,造反恐怕是沒有前途的。這個可憐的新興革命家,從興起到衰落,前後只有一年時間,多麼短暫!他現在已經預感到逃不脫「曇花一現」的命運了。最使他不可理解的是趙開發老頭的態度,一個老工人,也就是平常說的那種最可靠的階級,最吃香的身分,革命性最徹底的分子,對走資派和造反派的態度竟是那樣鮮明,毫不掩飾地站在彭其一邊,這是什麼道理呢?難道趙開發不是屬於革命的工農兵中的一分子嗎?他四十年工齡還不算,誰又能算得上呢?理論和實際有時還存在這麼大的距離呀!這可是沒有想到的。趙開發那一個重重的耳光,雖然是打在他兒子的臉上,但是范子愚清楚,真應該感覺到疼痛的不是趙大明,而是他這個在趙家做客的人。那一耳光把一切都打亂了,也把他這個處於掙扎線上的造反頭頭打醒了。但是,初醒的人也還會有一個神智迷糊的階段,目前范平愚正處在這個階段。他把斗彭的內幕告訴陳政委了,事後卻不知道這一舉動應該不應該;他己放棄劫持彭其的計划了,但又不想馬上回南隅去;他口頭上當著陳政委答應了回去實行大聯合,從房裡出來立刻就忘了。他昏昏沉沉走出了招待所,想起上次被扒的教訓,連忙將手伸進棉衣暗口袋摸了摸,還好,鄒燕細心,用針縫上了,可以放心。他現在不想到趙大明家裡去,那麼到哪裡去呢?邊走邊拿主意吧!
在陳政委的臨時卧房裡,他和秘書又像往常那樣面對面坐著。徐秘書表示吃驚地說了一聲:「原來是這樣!」顯然是陳政委已經把范子愚談的情況告訴他了。
「我這個政委成了江醉章手上的木腦殼,他想把你怎麼玩就怎麼玩。」陳政委憤懣地說。
「我看光他自己不會有這麼大的膽量。」
「這當然。如果上面無人,誰收他單獨送來的材料呢!文章啊!文章啊!他靠文章成了暴發戶,犯了天大的錯誤你也莫想把他拉下馬。現在是和平年代喲!槍杆子沒有用啰!唉!我搞了幾十年軍隊,沒有時間學理論,在文章面前你只好投降。槍是硬傢伙,文章是軟傢伙;槍是呆傢伙,文章是活的。硬的搞不過軟的,呆的搞不過活的,沒有辦法,只好認輸。」
「可是他們這樣卑鄙,用偽造錄音來打倒一個人,這行嗎?還有沒有真理?」
「什麼真理?哪裡有真理!文章能寫得像,連撒謊都是真理。」
「我想不通。」
「你以為我想得通?不通又有什麼辦法呢?」
「政委,您太軟弱了!」徐秘書直率地埋怨了一句,將臉側過去。
陳政委震動了一下,注目望著年輕的秘書。這個秘書跟隨自己好幾年了,從來還沒有這樣大膽過。他的批評是對的,只有他最了解你的長處和短處,他是從無數事實中得出來的結論,難道你能否定嗎?你自己的女兒也說你是糯米團團長,難道女兒不了解你嗎?要感謝小徐,他敲了你一冷棍,把你敲醒了。在彭其問題上,你把自己弄到那樣被動,那樣尷尬的地步,都應該歸咎於你的軟弱,從此你應該強硬一點。政委受到徐凱的激將,產生了一種勇氣。
「我要揭露他們。」他堅定地說,「靠這樣卑鄙的陰謀詭計來整人,不行!開了這個先例,以後還有什麼真假是非?想打倒誰就打倒誰,沒有事實就給你捏造,這樣搞下去,還能剩一個好人?」
「您到哪裡去揭露他們?」
「我想……」陳政委鄭重地、勇敢中夾著膽怯成分地說,「我早就想去見見林副主席,不曉得……會不會願意見我。」
「這可是一件大事。」徐秘書語氣莊重地說,「不過……」
「我曉得,可能做不到,我的表現肯定彙報上去了,憑我這個面貌,一能去嗎?」
「管他行不行,先約約看嘛!」
「對,約約看,如果接見我了……」
「那就說明您還是站得住的。」
「如果不接見我,我就趁早報病退休,不要佔住茅坑不拉屎了。」
「要是接見您了,您準備說些什麼呢?可得想周到一些呀!」
「到時候再察顏觀色,是什麼情況講什麼話。主要是把彭其的事講一講,把他們偽造錄音的陰謀揭出來。這些事,首長不一定曉得,人家不會告訴他的。我要去講。當然,要想好怎麼講法。彭其……不得了啊!老賬還沒有算清,又欠新賬。跳什麼河嘛!將軍一跳身敗名裂。有了那個反黨的罪名就夠你背的了,又要來一個叛黨行為。唉!要救救他,不然的話,連扣兩頂帽子,他會連黨籍都保不住。」說著說著,感到刻不容緩,好像林副主席已經來電話召見他了,忽然想起一件事,「哎,小徐,我們帶來的那幾盒像章還沒有遞上去吧?」
「沒有。」
「決拿出來看看,原先打算托吳胖子轉交上去,現在不了,我自己去送,做個見面禮。」
徐秘書打開行李包,拿出兩個用金絲絨裝飾起來的精製的像章盒,形狀像精裝書本,上面有「敬祝毛主席萬壽無疆」的金字,打開書本,裡面排列著各式各樣的毛主席像章二十四枚,金光閃閃,精巧奪目,製作水平要算全國第一流的了。陳政委摘下一枚翻開反面看看,只見一個空心忠字擺在中央,下面有一排小字:「空軍第四兵團宣傳部敬獻」。他把像章放回原處,說道:「江醉章,到處都是江醉章。」
外間電話鈴響,徐秘書跑去通話以後回來說:「他們也把他找到了,正準備接回空軍總醫院。」
「你問了有大人物去看他嗎?」
「問了,接話人覺得奇怪,一個叛徒,誰去看他!」
「我要去看他。」陳政委驀地站起來,決心不顧一切。
「您想過沒有,見了他說些什麼呢?」徐秘書提醒說。
是啊,講些什麼呢?陳政委呆立著默想起來。講些同情他的話嗎?你敢!把偽造錄音的事告訴他嗎?你敢!去批評他幾句嗎?他會叫你滾蛋。講些什麼呢?什麼也不能講。已經決心強硬起來的陳政委,軟綿綿地重新坐下去,手指又在發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