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條公路從南隅背著海岸往大陸深處延伸,行至二十三公里處遇見了岔道,將汽車拐上岔道的簡易公路,前方是一片山區。在這些長著茅草和小樹的山地里左行右繞,再拐上一條更小的岔道,便來到一個隱蔽的山谷里,再沒有路可走了。這裡曾經是一個空軍彈藥庫,後來作廢了,現在變成了彭其的「別墅」。
這個別墅不以風景優美見長,而以荒涼孤靜為特色。房子建在陡峭的石山坡底下,周圍長滿了一人深的野蒿和芒草。每天上午要到九點半鐘才能見到一點陽光,而下午四點不到,山谷又變成陰暗的了。山溝里沒有溪流,卻到處是濕流流的,地底下日夜不斷地在冒出水來。水出的很慢,見不到流動的閃光,因而也沒有形成水潭,只有一個人工開鑿的水井可以提供飲用。
這裡有一座平房,規模跟許淑宜遷居後的那座房子差不多。房子很有特色,完全是用石頭砌成的。窗檯以下,牆的厚度約有八十公分,上面稍薄一些。據說是為了防止核爆炸的衝擊才有意把房子修得這麼堅固的。彈藥庫作廢以前,這裡住著守護部隊的戰士,廢棄以後,本來可以將房子拆除,但拆下來又有多大的意義呢?所以至今留著,平時常有放牛的小孩在裡面避雨和打盹。門窗早就不見影了,是最近重新啟用時裝上去的。第一間住著戰士,第二間也是戰士,第三間、第四間都是戰士的宿舍,再過去便是伙房,然後就沒有房間了。那麼彭其住在哪裡呢?
在房子對面的石陡坡上,順山溝往上走一百多公尺處有一個山洞口,沒有門,洞口敞開著,裡面漆黑,不知深淺。這原是一個天然溶洞,裡邊十分寬敞,過去是土匪出沒的地方,聽說最初來探洞時,還在洞底發現兩副完整的屍骨。利用天然山洞做彈藥倉庫本來是經濟、安全、十分理想的,後來因經過一次地震,洞底忽然冒出水來,只得將彈藥搶運轉移,倉庫作廢了。彭其並沒有住在這個洞里。
山洞口外有一個土地廟似的小石屋,原來是警衛洞口的崗亭。一面靠著石壁,三面用石頭砌成,屋底的面積約有四平方米,高度剛好夠一個人在裡面站直,要蹦跳是不行的。小石屋共有兩個窗洞一張門。窗洞的形式和大小跟碉堡的槍洞差不多。門是對著天然洞口的,用鐵條做成門框和柵欄,上面掛著大鐵鎖。彭其的住處就在這裡。
裡面陳設簡單,只有一塊硬床板和一個痰盂,沒有桌子,沒有椅子,床上也沒有蚊帳,牆壁上更沒有字畫或地圖。躺在床上看見屋頂的石塊,坐在床上看見腳頭的石塊,從床上下來就會把前額撞在石塊上。經常給彭其做伴的只有哨兵跟蚊子,此外沒有別的。不,有時還有癩蛤蟆因追捕蟻子從鐵柵欄底下鑽進去,不久就出來。
這就是彭其的別墅!
這就是彭其的別墅!
自從這個地方成為彭其的別墅以來,放牛的不許走近,割草的不許走近,就連飛鳥——要是能擋得住的話——也不許走近。這裡雖然偏僻,卻有很好的照明設備。不知是江主任還是鄔主任,決定專門給警衛班撥來一台柴油機,每天晚上發電,除了供普通照明以外,還要點燃一盞兩千瓦的聚光燈。那聚光燈安放在小石屋的對面,強光從鐵柵欄射進去,照得屋裡通明。
趙大明來這裡上任時,鄔主任向他交代了幾條鐵的規定:一,關於伙食,彭其每天的糧食定量為七兩米,分兩餐吃,第一餐上午十點,吃二兩米飯,第二餐晚上九點,半斤米飯。菜不準見葷,分量嚴格限制,特備了一個醬油碟為他盛菜用。第二,關於飲水,規定不許隨要隨給,一天只給一次,時間在早晨七點,只給生水,嚴禁開水和茶。水的分量也有限制,特備一個兒童漱口杯,每天只許給一杯。第三,夜晚的照明問題,自天黑起,柴油機開始發電,到晚上十點停機熄燈。然後每過半小時發電一次,每次持續時間十五分鐘,其他燈一律關掉,只亮聚光燈,要直射到彭其床上。第四,彭其的起居生活用品除現有的以外,不許增加任何一樣東西。鄔中將以上各項規定向全體監護人員宣布,要求每人都背下來,不許寫成條文貼在牆上。此外還有一條,監護人員不管幹部戰士都要互相監督,發現有違犯規定或同情彭其者,應立即回兵團機關直接向他鄔中報告。凡是回去檢舉揭發的,任何人不得以任何借口阻撓,吉普車應馬上給揭發人使用。最後,鄔中將監禁彭其的兩把大鐵鎖鑰匙全部帶走,如有特殊情況需要開鎖時,必須回機關去取。
彭其住進他的別墅了,鄔中交代完一切要走了,臨走前他對趙大明說:「這些規定是鐵的規定,但又是靈活的,你有權掌握一定的靈活性。比如開飯的時間,有時可以根據情況變動一下,菜的質量除了不許見葷以外,你還可以靈活掌握,放不放油鹽,是新鮮還是陳腐,是冷是熱,你都有權決定。其他也是,只要對鬥爭有利,你去做就是了。」
趙大明留下來了,跟他的一個班的戰士隱居在山谷里了。當天晚上,他決定把宿舍調整一下,騰出一間專房來由他自己單獨使用,理由是,需要有個辦公室。他把自己的床鋪在辦公室里,將窗玻璃用紙褙上,使外面看不見裡面。
天黑了,柴油機在山洞口扎扎扎地響,山谷震動起來。電燈亮了,聚光燈亮了,廢棄已久的彈藥庫忽然恢復了生機,荒僻的山谷像正在進行一項秘密的地下建設。夜行通過山間公路的人們隱約聽見柴油機馬達的響聲,又望見異乎尋常的光亮,只在心裡猜測,不敢走過來看一看。原來棲息在山洞附近的小鳥遺棄了它們的舊巢,遷居到較安靜的地方去。聚光燈強大的光源被各種小飛蟲當成了太陽,很快從四面八方聚集到凸鏡前面來,飛翔,旋轉,相撞,不斷葬身於燈箱底下。站在小石屋旁邊負責警戒的哨兵緊閉著嘴,以防小飛蛾被吸進嘴裡去。他不斷搖頭,不斷跺腳,不斷地在身上臉上拍得叭叭地響,每一秒鐘都在忙於驅趕蚊子。
馬達扎扎地響。趙大明將門關上,扣緊,獨自躲在辦公室,一會兒站起,一會兒坐下,一會走走停停,焦慮不安地團團轉。一會兒抬起手臂看看錶,一會兒扣住胸口探探心臟的跳動頻率,一會兒又拿起毛巾在臉上臂上反反覆復地擦汗。天氣悶熱得很,他卻不願意開門,既不組織戰士們學習一下,也不召集他們開會,任他們睡覺也好,下象棋也好,愛幹什麼幹什麼去。他在江醉章和鄔中面前只能唯唯諾諾,表示特別的忠誠老實;他在戰士面前也不能講一句真話,暴露絲毫內心的痛苦,便只好關起門來,一個人呆著,放一放心中的悶氣,想一想問題和辦法。他所以要設立一個辦公室,目的正在這裡。怎麼辦呢?江醉章所說「運用各種對我們有利的策略」,其意圖已經很清楚了。「不能拿槍把他殺死」,而要用「策略」把他慢慢地折磨死,所有這些安排和規定都是屬於「策略」,而且還交代可以「靈活掌握」,但要「對我們有利」。多麼殘忍!多麼卑鄙!是空前的,很可能也是絕後的,只有江醉章他們能做得出。他們要考驗你,就把這樣的題目交給你來做,真要經得起他們的考驗,這個人也的確是非凡人物了。怎麼辦呢?堅決執行他們的各項規定?親手將這個老頭子殺死?不是人,是禽獸,是魔鬼,才能做得到。那麼怎麼辦呢?逃跑?跑到哪裡去?只要不出中國,江醉章就會把你抓回來。自殺?自殺成功了又有什麼用?你成了可恥的叛徒,卻改變不了彭其的處境,你不來干,他們自會再找別人來干。自殺只能圖到一點好處,眼不見為凈,解除自己的精神痛苦。這是自私的動機,於江醉章無害,於彭其無利。那麼,到底怎麼辦才好呢?趙大明想不出任何辦法來,一直磨到深夜兩點,還根本沒有洗澡,更不用提睡覺了。十點鐘就已熄燈,戰士們睡得呼呼地叫,哨兵已換了兩次崗,柴油機在熄火以後又重新發動了八次。扎扎扎的響聲就像坦克開過來開過去,在趙大明心上壓碾,他猛地拉開房門走到野外去。門口有一個哨兵,是負責警衛宿舍的,山洞口還有一個哨兵,那是看守彭其的。趙大明是這裡的領導,他應該起來查哨,不會引起哨兵的懷疑。
他沒有理睬門口的哨兵,下了台階往山洞方向走。一出門就能看見雪亮的聚光燈光束投射在小石屋的柵欄門上,石屋裡面的情景從這個角度看不見,但已可想而知。這麼大的響聲,這麼強烈的光線,彭其要在裡面睡覺,除非他已經死了,否則是不能閉眼的。白天,趙大明不敢去看他,他害怕,他慚愧,他尷尬,因此避免與他正面相見。只有這時可以看看他去,他在強光中,你在黑處,你能看見他,他卻不能看見你。但要小心,輕輕地走路,要避免與哨兵說話。哨兵不知站在哪裡,強光中看不到他的影子。趙大明躡手躡腳向小石屋靠近,沒有弄出任何一點響聲。哨兵出現了,是從山洞口出來的,快步走到強光中,擋在鐵柵欄門口,扭頭看了看左右,將一隻手伸進柵欄門裡面去。「是在幹什麼?」趙大明略微吃驚,悄悄摸到小石屋牆外,從小窗洞里偷偷往裡看。
彭其根本沒有睡,坐在硬板床邊上,不停地揮手驅趕著蚊子和小飛蟲。
「司令員,接住!」哨兵伸進鐵柵欄的手拿著一支點著了的香煙。
「不要,你快走開!」彭其擺了擺手,情緒緊張地說。
「我向柴油機手要來的,快接住!」
「不要,不要。」
「你是吸煙的,一下子沒有煙吸了怎麼受得住啊!」
「這算什麼!要是連這一點也受不住,我怎麼活得成?哼哼!」他輕蔑地笑了一聲,「真狠毒!想把我活活折磨死。我不會死的,你放心!要是我還是司令員,那就會死;我現在不是了,回過頭去成了燒炭的了,炭黑子,骨頭賤,死不了的。我要活下去,不把這齣戲看完我不死。你快走開,快走開!煙我不要。」
「我給你擋擋光吧!」戰士縮回手,顫顫抖抖地說。
「不,這很危險,讓別人看見了你不得了的。」
「我站遠一點擋著,你睡吧!」
那戰士退到聚光燈前面,用自己的背擋去一多半光線,彭其的小石屋裡黑了。戰士為了驅趕小飛蟲,身子不斷動彈,露出一線線光亮在小石屋裡晃來晃去,當光線晃到彭其臉上時,能看出他淚眼晶瑩。
趙大明悄悄地貼牆壁溜走,輕輕快走幾步,將身影隱蔽到蒿草後面去,再躬身走向營房。他一路在想:這個戰士怎麼那麼大的膽量呢?他不怕別人看見了揭發他?他怎麼那樣同情這個被打倒了的司令員?他知道這場鬥爭的內幕嗎?他也是高幹子弟,自己的父母有過同樣的遭遇嗎?奇怪!同時他還想起,戰士的煙是向柴油機手要來的,難道他已經跟柴油機手串通好了?奇怪……!
查哨的發現使趙大明受到了鼓舞,他心中激蕩。原來還有這樣的戰士!他的膽量比你趙大明大,他的見義勇為是你所不能及的,你應該向他學習。
從此,他每天晚上都要多次起床查哨,接連不斷發現了一些問題。仍舊是那個送煙的戰士,每次站崗都背著水壺去,一見旁邊無人,就悄悄把水壺遞進小石屋。有回還發現他溜進伙房摸了幾個饅頭帶去站崗。他經常爭著給彭其送飯,趁人不防,將好菜壓在飯底下。對於他的舉動,別人似乎都沒有發現,也許是發現了而不願意檢舉。趙大明非常感激這位戰士,本該他做的事被這戰士代替了。他不記得戰士的名字,一打聽,才知道他叫楊春喜。
趙大明由一籌莫展變得有了希望,便決定乾脆順勢裝糊塗,每天故意睡到很晏才起床,吃了飯就跟戰士混在一起,嘻嘻哈哈,打打鬧鬧。聊天聊得太晚了就擠在戰士的床上邊聊邊睡。戰士下棋,他在旁邊觀戰,刺激他們一定要決個雌雄方肯罷休。戰士捉蛇,他就賭他們吃蛇膽,喝蛇血。每天晚上照例像念經一樣將鄔中的各項規定念一遍,但從來不督促檢查,隨便戰士們愛怎麼辦就怎麼辦。戰士們當中有心的也看出了趙大明的意思,只是不說,大家都裝糊塗。
有一天,楊春喜下崗回來,把趙大明拖進辦公室,鄭重地說:「趙幹事,我有個事要請示一下。」
「什麼事?」
「老頭子說他寫檢查,要求給他幾張紙,一支筆,這行嗎?」
趙大明想了想說:「鄔主任的規定是說生活用品不許增加任何東西,紙和筆不是生活用品,他要寫檢查,這應該可以吧?」
「那我就拿給他去?」楊春喜說著要走。
「不,在我這裡拿。」
趙大明使了一點小小的計謀,他明知要紙筆不是寫檢查,而是另有目的,為了證實,他點數扯了二十二張材料紙交給楊春喜說:「沒有用完的拿回來。」
第二天下午,楊春喜把彭其的檢查材料和剩餘的紙張送回來了。趙大明首先看了看檢查材料,是屬於表態性質的,沒有什麼新內容,一共只用了四張紙。再一數剩餘的材料紙,僅剩十一張,還有七張不知幹什麼用了。
就在這天晚上,楊春喜宣布身體不舒服,請假沒有放哨。次日早晨,他飯也沒有吃,要求請假回去看病。趙大明用手探了探他的前額,並不發燒,但同意了他請假的要求。
「要吉普車送你一下嗎?」趙大明問。
「不,不要。」楊春喜有點神色緊張,「我坐班車去,很方便。」
趙大明也並不堅持要用車送他,隨他自己去了。楊春喜走後,他暗想:「一定有要事。」
有一天晚上,趙大明給戰士們講故事,講個沒完沒了,一直拖到零點才睡,睡得特別香甜。忽然,只聽見哨兵在緊急捶門,趙大明從夢中驚醒,拉開門急問:
「什麼事?」
「鄔主任突然來了。」
「在哪裡?」
「到小石屋那裡去了。」
趙大明趕緊穿衣,手忙腳亂,怎麼樣也穿不好那條褲子,原來是一隻褲腿翻過去了。他剛剛把褲子穿好,準備出門,鄔中迎面走進來,電筒光直照在趙大明臉上。鄔中找到拉線開關一扯,燈亮了。趙大明驚慌地站在床前,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你神色不對呀!」鄔中注視了半天,陰險地說。
「我……我不知道鄔主任會深夜到這裡來。」
「哼!要是你預先知道,就不會是這樣了。」
趙大明不吭聲。
「我問你,」鄔中咄咄逼人地說,「那些規定都嚴格執行了嗎?」
「執行了。」
「柴油機發動幾次?」
「每半小時發動一次,每次持續十五分鐘。」趙大明熟練地背道。
「為什麼一個多小時沒有聽見柴油機響了?」
「那不會的。」
「住嘴!」鄔中拍著桌子說,「以為我不知道嗎?我在山口上,從你們熄燈以後就等起,等了這麼久,柴油機不響,剛才見我去了才響的。」
「我睡著了。」趙大明低頭說。
「我再問你,為什麼在小石屋外面煨一堆熏蚊子的煙火?」
「這是因為……」趙大明理直氣壯地說,「戰士們提意見,晚上站崗蚊子太多,咬得受不了,要求煨一堆煙火,我同意了。」
「為什麼這裡的崗哨又不要煙火?」
「這裡……這裡蚊子沒有那裡多。」
「哼!都有理由,不錯,你的任務完成得不錯嘛!」
「我失職……」
「去把你的兵叫醒來,緊急集合。」
趙大明吹了緊急集合的哨子,在台階底下站好了隊,進來報告說:
「報告鄔主任,集合好了。」
「把人帶進來。」
睡眼惺忪的戰士擠在辦公室這間小屋裡排隊站著,惶恐不安地望著板起面孔的鄔主任,連呼吸都不敢大聲。
「你說,」鄔中突然指著排頭的班長問道,「有關的規定都執行了嗎?」
「執……執……執行了。」
「為什麼吞吞吐吐?」
「我……我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有點害怕。」班長說。
「你說。」鄔中又指著第二個。
「執行了。」第二個答得乾脆。
「你說。」問第三個。
「執行了。」這是楊春喜,語氣更肯定。
鄔中一個個挨著問下去,每人都回答執行了,只是有的答得肯定,有的答得含糊一些。問完,他又突然提出一個問題:「是誰要求在小石屋門口煨煙火的?」
沒有人回答。
「是誰?」
仍沒有人回答。
「你們誰也沒有提出過嗎?」
「我提了,」楊春喜說,「那個地方蚊子太多,晚上站崗咬死人。」
「就你一個人提了嗎?」
「我也提了。」另一個戰士說。
「我提了。」
「我也跟趙幹事說過的。」
接連有好幾個戰士證明是他們要求煨煙火的,鄔中一看這樣,沒有話說了。他最後命令班長把柴油機手叫來。
不久,驚魂未定的柴油機手走進屋來,立正站在門口,準備挨批。
鄔中劈頭就問:
「為什麼那麼長時間不開機?」
「機器出了故障,」柴油機手回答,「我一直用手電筒照著在修,您來時剛剛修好。」
「誰能證明?」
「我是上一班的哨兵,」楊春喜說,「我看著他在修機器。」
鄔中對所有這一切都非常懷疑,冷笑了一聲,宣布將柴油機手帶走,再不說話了,鑽進吉普車,搖搖擺擺地爬出了山口。戰士們目送吉普車走了以後,默默無聲地重新睡覺去,不敢對剛才發生的事議論半句。
趙大明關上門,坐在床沿上發獃,連蚊子叮在腳背上都沒有感覺。鄔中的突然襲擊,表明江醉章對趙大明不放心,而且又正好被抓住了把柄。雖然已經勉強對付過去,但這是沒有用的,如果鄔中是相信這些解釋的話,他不會將柴油機手帶走。柴油機手將遇上怎樣的事情呢?肯定要逼問他,這是無疑的,他如果抗不住逼問,一切都會暴露。危險!趙大明急出一身汗來了,無法再上床睡覺,一直呆到天明。
這一天天氣非常悶熱,水泥地和牆上的石塊到處是水珠。趙大明用冷水沖了一次涼,借口晚上沒有睡好覺不去吃早餐,獨自坐在一塊石頭上,考慮對付江醉章和鄔中的辦法。如果不採取可靠的措施,下一步將是極端危險的,文工團正在搞運動,只要授意貼你幾張大字報,就可以立刻把你搞回去,然後,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要保護自己,又要保護彭其,惟一有點希望的是去找陳政委。可是陳政委自文化大革命開始以來,屢次吃文工團的虧,他對你們早有戒心,能夠信你的話嗎?他要不樂意接見你,你連門都進不了,還談什麼問題呢?而且事情關係到彭其,陳政委目前對彭其是什麼態度,誰也不知底細,只知道他受到了林彪的接見,也許正是因為他立場站得很穩才能得到這種榮譽的。由於情勢急迫,趙大明只好決定冒一次風險了,他想起湘湘跟陳政委的女兒要好,打算寫封信寄給湘湘,通過湘湘轉到陳政委女兒手上,再交給陳政委。這樣,至少不會把信件落到別人手裡去,成與不成是沒有把握的。如果失敗,前途是死路一條,死路就死路吧!總比永遠不明不白,窩囊地活著要強。
主意拿定了,他走回辦公室去寫信,剛跨進門,聽見一聲槍響,便趕緊走出來問哨兵。哨兵說,響槍的地方離這裡較遠,也許是民兵打靶。
趙大明關上門埋頭寫信。他不準備在信上請湘湘原諒了,寫也是寫不清楚的,乾脆只談大事。要簡單明了把一切寫清楚是很困難的,他反覆寫了兩次都不滿意,越急越沒有條理。耳邊聽到一陣摩托車的響聲,他也沒有出門看看,直到後來聽見哨兵和什麼人發生了爭吵,才引起了注意,匆忙把紙筆收起來,開門走出去看。
哨兵見趙大明出來,老遠就喊:
「趙幹事,請你來一下。」
趙大明抬眼望去,見有一個穿便衣的人將一部摩托車停在哨位上,背上背著一支雙管獵槍,手上提著一隻有血的野兔,正在與哨兵糾纏。
「這個老同志要喝茶,」哨兵不等趙大明走近就說,「我說請他在這裡等著,我叫人給他送茶來,他不幹,一定要進裡面去。」
趙大明已經看出獵人就是胡連生了,沒有回答哨兵,直接向胡連生走去。
「胡處長!」他來到面前行了一個禮。
胡連生既沒有穿軍衣,便不能回禮,連答都沒有答應一聲,只端詳著趙大明的面孔,想了半天才說:
「哦!你是文工團的。」
「您怎麼……?」趙大明見他那一身裝扮覺得奇怪。
「這個小同志,少見多怪,」胡連生埋怨哨兵說,「把我當特務,怕我進去搞破壞。」一邊說著,一邊就往裡面走。
趙大明把他請進辦公室,連忙泡了一杯茶,問道:「處長,您怎麼有空出來打獵呀?」
「我?」他放下獵槍說,「又被陰謀詭計害了!這麼大年紀,要我到幹校去種田,娘賣X的!我不是不愛勞動,你搞陰謀詭計害我去,我就不幹,買了支獵槍,打兔子,娘賣X的!改善生活。」
「您的槍法挺好啊!」趙大明提起死兔子看了看槍傷。
「槍法不是吹牛皮,我騎在馬上還能把子彈打進碉堡孔里去。」他呼的一聲從背後抽出一支左輪手槍來,「你看,這就是我過去立功得的紀念品。」
「怎麼還沒有交上去集中保管?」
「交上去?交給誰?誰敢來收我這支槍?」
「那當然,誰也不敢。」趙大明隨便附和著說。
「娘賣X的!陰謀詭計!」胡處長端起熱茶吹了幾口說,「你們躲進這山溝里,又搞什麼陰謀詭計?」
「我們……有任務。」
「屁的什麼正經任務!」他喝一口茶,「你以為我不曉得?這個彈藥庫已經作廢了,不要你們來守。只怕又是什麼見不得人的陰謀詭計。」
趙大明想起,這個胡處長不是同司令員和政委都是老戰友嗎?可不可以借他去給陳政委遞信呢?但這是不可靠的,他騎著摩托車到處跑,萬一把信弄丟了可不是好玩的。
「你在想什麼?」胡處長喝著茶問。
「我?我……」趙大明已經想出了一個主意,「我在想,要是我們也有獵槍,每天都有野味吃。」
「你看見什麼東西了?」
「野免、野雞,幾乎每天都碰到。」
「那樣多啊?」
「多!多得很,特別是這個山溝上面,還有人看見兔子打洞呢!」
「在哪裡?」
「就從火藥庫那裡上去。」
「看看去!」
胡處長把茶杯一放,提起獵槍就走,趙大明一聲不吭,隨便他去。
獵人踩著軟綿綿的野草路,一搖一擺地往上走,很快接近了監禁彭其的小石屋。哨兵從隱蔽處站出來,喝令他停止前進,他望了哨兵一眼,理都不理。哨兵是個新兵,不知胡連生的身分,見他如此大搖大擺地走來,反而沒有主張了,只知道連連說道:「你幹什麼?你幹什麼?」邊說邊往後退。
胡連生走到小石屋門口,一眼瞥見了鐵柵欄門,看到門上有鎖,覺得奇怪,扭頭望去,驚懵了。
彭其穿著骯髒的汗衫和捲起褲腿的長褲,跪在床板上,兩手撐著石壁,伸出舌頭來在石塊上舔,舔一舔,縮回去,咂咂嘴,又舔。因為昨晚鄔中的突然襲擊使戰士們害怕了,今天暫時無人偷偷給他送水。天氣異常悶熱,彭其大量出汗,口渴得十分難耐,見石塊上沾滿了水珠,恨不能將所有水珠都收集到嘴裡去。他貪婪地只顧舔石頭,哨兵的喊聲未能引起他注意,還以為是戰士們互相開玩笑的。他舔到牆角,伸出舌頭來夠不著,把整個的臉埋進石塊中間去了。
「彭其!」胡連生渾身痙攣,跺著腳嘶啞地喊叫了一聲。
彭其嚇了一跳,扭過臉來驚疑地望著穿便衣背獵槍的胡連生,語滯,說不出話來。
胡連生撲向鐵柵欄門,抓住鐵條拼力搖撼,喊道:「你怎麼在這裡呀?你呀!你呀!你……呀!……」
彭其倒很平靜,從床板上下來,伸手穿過鐵柵欄,握住胡連生的手腕說:「你不要這樣,不要這樣,會氣瘋的!」
胡連生顫抖著,與彭其手拉手緊攥在一起,將前額頂在鐵條上,淚雨嘩嘩落下來,落在他們的手上。
許久,他抬起頭來,左顧右盼地尋找什麼,一眼看見哨兵痴呆地站在旁邊,便吼道:
「趕快給我開鎖!」
「我……我沒有鑰匙,」戰士顫顫抖抖地說,「鑰匙,鑰匙,鑰匙被鄔主任帶走了。」
「你開不開?」胡連生掏出了左輪手槍。
「胡連生!」彭其鎮住他說,「不要怪戰士,戰士講的是真話。」
「好!……好!……好!」
胡連生拋開哨兵,一手提獵槍,一手握手槍,兩臂齊舉,將槍口指著天上,抖了幾下,一齊摳響,砰砰!槍聲未落,他對彭其說:
「你等著,你在這裡等著,我把陳鏡泉拖來,要死,我們三個人死在一起。娘賣X的!就死在一起,你等著,你等著……」胡連生跌跌撞撞地邊走邊說,走下山溝。
不久,摩托車在公路上向南隅飛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