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一度秋風蕭瑟,此時在中原,當是萬物凋零,寒霜早降了。而南隅這塊地方,依舊維持著表面的繁茂,這裡沒有肅殺嗎?不是,這裡的肅殺不現形。你去問清道工,他一天要掃多少殘葉?他的工作量不比北方的清道工輕。不要看樹上還有綠葉,只不過今年該落的可以留到明年落就是了。
南方和北方的秋風,顏色不同,聲音是一樣,都是那麼殺呀!殺呀!殺呀地響。風聲夾帶著江醉章尚未發表的一篇文章里的話:「路線鬥爭就是表現在黨內的階級鬥爭。混進黨里的資產階級代表人物和社會上的牛鬼蛇神勾結在一起,裡應外合對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發動一次再次的反撲。他們為了壯大自己的力量,不斷在培養和扶植新生的反革命分子,打進群眾組織內部,冒稱革命,大搞反革命。……這場鬥爭是你死我活的鬥爭,敵人睡在我們身邊,我們不能高枕無優。……動員起來!向階級敵人發動更加猛烈的進攻!……」這些話是從文工團樓頂上那個高音喇叭里傳出來的,乘風碰到對面宿舍的牆上,反彈回來又碰到旁邊一座倉庫的牆上,再反射出去,不斷地碰回,不斷地反射:殺呀!殺呀……!
機關幹部們低著頭從樓前加快步子匆匆走過。殺呀殺呀的聲音在他們頭頂飛過來飛過去,人人把帽檐扯得低低的,深怕被忽然削走了。他們都知道這裡正在發生著什麼,他們目睹了整個冗長的戲劇。一會兒是喜劇,一會兒是鬧劇,一會兒是惡作劇,當前又在演悲劇。在頭幾幕里扮演英雄的人現在變成囚徒了,監禁他的囚房就在樓下,窗口正對著來往的行人。頭幾天有人扭頭看看,現在不看了,他並不是討人喜愛的人,很難得到別人同情。因為他過去的壯舉在人們心裡留下了難忘的印象,全是一些不可一世的派頭,蠻不講理的態度,武斷衝撞的語言,頭上長角的形象,見人就頂的脾氣,造孽多端的歷史……不少人覺得這樣也好,軍營里可以恢復平靜;而同時又不停地聽到「殺呀!進攻!殺呀!進攻!」不知會不會有一天輪到自己。所以最好是低頭走路,把帽子戴穩一點,多注意自己的安全。
新近衰敗的革命家范子愚一臉頹喪默默無聲地坐在寫字檯前,透過紗窗望著外面來來往往的行人,走過去一個,又走過去一個,又走過去一個……他感到所有這些人都是行屍,全無情性和感覺。但他羨慕他們還能自由地行走,比較起來,自己連行屍都不如,是一具坐屍。他忌恨自由來往的人們,眼睛翻白地盯著他們,一分鐘,兩分鐘,五分鐘,十分鐘,人們在他視線圈裡模模糊糊地晃過去。後來他疲倦了,躺到床上去,十指交叉將兩隻手壓在後腦勺下面,閉了一會兒眼睛,然後睜開,望著天花板。這座大樓年歲已久了,天花板變了顏色;又不是均勻變過來的,有些地方變了,有些地方不變,於是成了一片花斑。他從花斑點點的天花板上發現了藝術,是最奇妙的印象派畫家的作品,形象不準確,具有可變性,還有許多不易理解的線條、斑點和色塊。這藝術啟發了人們豐富的想像力。范子愚偶然從一個角上發現了類似鬥爭大會的場面;接著,整塊天花板便成了鬥爭大會集錦,到處是拳頭,高挽著袖子的手臂。到處是挨斗的對象,躬著身子,掛著黑牌,架飛機,打翻在地,再踏上一隻腳,有的踏上好幾隻腳。他從這些藝術品中看見了自己,原來是揮舞著拳頭,後來是被別人用腳踩住。自從聯合宣傳隊進駐文工團以來,他已多次經歷山崩地裂的鬥爭會了,每次都是架著飛機去,架著飛機送回來。這時候肩關節還在痛,頭皮也好像脫離頭蓋骨了——是被揪的。他體會到架飛機的滋味很不好受,非但肉體要承受痛苦,而且人格遭受了極大的侮辱。任何一個儀錶堂堂的人,被這麼一架一揪,就會立刻變得十分狼狽、醜陋、面無人色。每次被架上鬥爭台時,在恐懼、痛苦、委屈、悲哀的複雜心情的間隙里,還隱約夾帶著一種這樣的奇怪心理:「鄒燕在不在會場上?她看到我這個醜樣子會不會與我離婚?幸好結婚了,有孩子了,要不然,再也別想找到女朋友。」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是最好的教育其人之法。范子愚受了這一段教育,心地變得非常善良了,他由自己聯想到別人,將心比心才知道別人的痛苦。於是,在憐憫自己之餘,也憐憫著被他斗過的那些人,包括彭其、胡連生、陳政委乃至最可痛恨的保皇狗。他們那些人當時是怎樣活過來的呢?他們被斗時想了些什麼?也想到了老婆離婚的問題嗎?他們有沒有使肩關節不痛的訣竅?他們所受的痛苦更沉重啊!因為那時正是武鬥吃香的時候,現在已經收斂多了。每一個樂極生悲的人都要後悔,新近衰敗的革命家范子愚也後悔了。最先後悔的就是關於武鬥,架飛機,踏上一隻腳。其實這些鬥爭形式並不是他首創的,但他同樣受到一種創造了罪孽的良心責備的痛苦,後悔著不該搬起石頭最後砸在自己腳上。
他住進這間囚房已有一個多月了,剛進來時並不以為然。反覆回憶自己造反以來的全部經歷,想來想去以今天的標準是功大於過,功過抵消還有結餘,應該得到某種酬謝。卻為什麼只記過不記功呢?他不相信毛主席會同意這樣做,憑著運動初期的經驗,料想這又是資產階級反動路線,毛主席會要打救革命功臣的。因而他並不怎麼怕,甚至預見了保衛部長和聯合宣傳隊的人明天將要倒霉。要他寫檢查材料他不寫,問他為什麼不寫,他說:「沒有什麼可寫。」於是,又架了一次飛機,接著架了好幾次飛機。架飛機是不好受的,他決定採取戰略退卻,以保存有生力量,伺機反攻。他開始寫了,而且寫得很多,把所有經歷過的事都寫上去。不加分析,不戴帽子,像寫造反日記一樣客觀地將事實記錄下來。這當然是不符合要求的,為了這,又架了兩次飛機。他的態度再次硬起來,因為飛機架慣了,肩關節也鍛煉得可以了,搞來搞去,不過如此而已,可怕的變得不可怕了。
與此同時,聯合宣傳隊組織了少數積極分子對范子愚家裡進行了一次突然襲擊。就像以前查抄方魯的家一樣,不過要比那次查抄仔細一百倍。鋪蓋捲起來了,被子都拆開看了,小孩用過的尿片撕開了,衣櫃的木板縫裡用竹籤通遍了。至於書籍、廢紙和筆記本,不管是范子愚的還是鄒燕的,所能見到者全部收集起來,用木箱裝上,貼好封條,送到保衛部待查。其實負責翻查那些東西的人也並不是保衛部的人,而是劉絮雲。為了那些東西,劉絮雲關在一間不許外人進去的臨時保密室里整整工作一了半個月,但她要查的那個叛徒交代材料並未能找到。
想找的沒有找到,意外地發現了一樣有用的東西。在一塊寫著電話號碼的小紙片的反面有幾個這樣的字:上而橫擺著「打倒」二字,下面豎寫著「文化大革命的旗手」。「打倒」的「倒」字右側還有一個「彭」字的左半邊,劉絮雲認為這個半邊「彭」字是多餘的,便把它裁去了,剩下的字正好勉強拼成了一條反動標語。所以說是勉強,是因為上面二字橫排著,下面的字豎排著。橫豎是不要緊的,只要那些字拼湊起來能得出需要的意義就行了。於是,拍成照片,放成原樣大小,複製好幾張,拿一塊小黑板將照片釘上,把發現過程寫上。
又要架飛機了。這一回來勢特別兇猛,有點類似在植物研究所斗彭其的情況。與會的群眾是真正的憤怒了,因為他們看見了照片,感覺范子愚欺騙了他們,就由於他,使所有造反群眾戴上了受蒙蔽的帽子。范子愚被架到會場時,「堅決鎮壓現行反革命分子」的口號聲如雷劈頂。人們跳起來了,衝上來了,小禮堂的屋頂幾乎被聲浪掀開了。
「范子愚,這是你寫的字嗎?」有人把小黑板擺在范子愚面前。
「這……」范子愚一看,啞了。
「說!」
「我……我……」
「說!」
「字……字……是我寫的。」
「好啦!鐵證如山,供認不諱。把現行反革命分子范子愚押下去!」
「不!不!不……」范子愚說不清話了,只好大哭起來。
「堅決鎮壓反革命!」
口號聲嚴嚴地壓住了哭聲,誰也聽不清他在哭。
這次鬥爭會時間最短、前後加起來不過十分鐘,就像在夢中踢著一塊石頭,短促地驚醒了一下。十分鐘的鬥爭會對范子愚來說應該是不值一提的了,但正是這十分鐘的鬥爭會改變了他全部思維活動和整個精神狀態,在大聲嚎哭中幾乎撞到牆上把頭碰碎了,幸而有人拖住。誰知道那幾個字是在什麼時候、什麼條件下寫的呢?閑著沒事就喜歡拿支筆這裡畫畫,那裡畫畫,鬼知道畫了些什麼!心裡可從來沒有想過要寫條這樣的反動標語,為了什麼?達到什麼目的呢?實在是沒有道理,是魔鬼纏身,是天要降災於你。階級鬥爭是冷酷無情的,想解釋,想求饒,都是沒有用的。聯合宣傳隊已命令他把書寫反動標語的動機、思想活動和階級根源寫出來,這回可不敢再硬了,再硬就要帶手銬了,只能來一個認罪態度較好,爭取寬大處理了。自從反動標語被揭發以後,聯合宣傳隊再一次發動群眾檢舉反革命分子范子愚平常的反動言行,又出現了一個大字報和小字報的高潮。凡是可以公開張貼的就寫成大字報,內容特別反動或牽涉旁人的就寫成小字報。鄒燕沒有辦法,只好又把文化大革命初期揭發過的關於范子愚說「政治政治,不正也不直」的話重新抄成大字報,貼出來搪塞。經過將近兩年的造反,在「現在這年頭,誰也管不了誰」的條件下,范子愚的反動言論還能少得了?一個晚上就貼滿了小禮堂。其實,最要命的內容還不在大字報上,而在不予公開的小字報上。如有一張小字報揭發范子愚「惡毒誣衊江青同志……原夫……電影……某某某……怎麼怎麼……」這一條可要了范子愚的命,跟原來已經查出來的反動標語聯繫在一起,他的反革命罪行已不是孤立的,而是有內在思想聯繫的了。
罪該萬死的范子愚真正害怕了,開始認真考慮老婆將跟誰去,孩子的出身成分填什麼的問題了。這不僅是個人的生死關頭,而且將決定子孫後代的命運,他不敢再抱僥倖心理,決心想一切辦法來解除危難。他日不食,夜不眠,面容憔悴,身體瘦得不成樣了。
有一天,他提出要回家刮刮鬍子,經兩個看守人開恩,陪同他回到家裡。他一進門就尋找自己的孩子。孩子在幼兒園,他要鄒燕馬上去抱回來。他顫顫抖抖打開一個抽屜,發現東西都不在原來的地方,知道是抄家了。找了半天才把刮鬍刀找到,在臉上橫一下,豎一下,沒有條理地胡亂颳了老半天才把鬍子刮凈。
鄒燕把四歲的孩子抱回來了,范子愚扔掉手裡的東西,撲向門口,接過孩子來緊緊地摟在懷裡,一邊親,一邊把眼淚揩在孩子的臉蛋上。孩子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害怕起來,哭著要媽媽抱,媽媽也在流淚,並已泣不成聲。兩個看守人心腸軟下來,沒有硬催范子愚快走。范子愚打開柜子這裡尋那裡找,找出了小半瓶桔子汁。他讓孩子坐在自己腿上,用小湯匙一勺一勺餵給他吃。一邊喂,一邊掉淚,拿湯匙的手激烈抖動著,不能控制。由於手在抖,桔子汁滴了一些在孩子的身上,他又用濕毛巾仔仔細細擦乾淨。小半瓶桔子汁全部喂完了,放下瓶子又親孩子的臉,還叫孩子不停地叫爸爸,叫了幾十聲還要叫。孩子的衣服有一粒紐扣開了,他給他扣好;孩子的小腿被蚊子咬了一個小疙瘩,他用手指蘸著自己的口水給他擦了又擦,摸了又摸……
怎麼辦呢?總不能讓你就偎著妻兒不走了,你還得到你的囚房去。看守人在催了,不能再磨時間了,他又把孩子親了一輪,緊緊摟著,抱去送給鄒燕。鄒燕接過孩子,望著丈夫,丈夫也望著妻子,淚如雨下,心如刀紋,誰也沒有做聲。望著望著,互相都望不見了,只剩一個淚影,轉臉離開。出門時,范子愚回頭喊了一聲:「再見了!」
當晚,鄒燕寫了一張醒目的大字報貼在禮堂大門正中處。標題是:「警惕反革命分子范子愚玩弄自殺陰謀」;下面的內容便是他回家刮鬍子的一系列反常表現。那位以「大老粗」為榮的最革命的排長最先看到這張大字報,不屑地用鼻子哼了一下說:「自殺?知識分子就愛犯這些毛病。自殺了活該,自絕於人民。」
過了幾天,自殺事件並沒有發生,人們也就不特別注意了。就在這時,范子愚採取了行動。上次回家刮鬍子的時候,他趁人不防將一塊刀片裝進衣兜里了,拿回囚房以後,又轉移藏到《毛主席語錄》的塑料封面夾層里。這天天將亮的時候,他趁兩個看守人坐在走廊上聊天,門又正好關著的好時機,偷偷從床上爬起來,將被子偽裝成仍像有人睡著的樣子;拿出刀片來,將紗窗一格的左、下、右三方劃開,從窗格里鑽了出去。
他決定,是死是活就在此一舉了。首先去找江醉章,想用叛徒一案威脅討好雙管齊下,看能不能有點效果,使他出面周旋,將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如若不成便再不回來了,投河、卧軌、懸樑,自殺的方法有的是。連絕命書都已寫好裝在身上準備著。他跑到高幹招待所,正好有人開門,因不認識范子愚,只聽他說有急事要找江主任,便放他進去了。
江主任聽見有人這麼早來敲他的門,滿不高興,磨了半天才穿好衣服,趿拉趿拉走出來。把門一拉,他大吃一驚,心裡咒罵道:「這具死屍怎麼跑來了?」
范子愚還像過去一樣,行了禮,不等允許便擠進門來坐在沙發上。
「你怎麼到這裡來了?」江主任臉色不悅地問。
「我要找主任談談。」
「你們文工團不是正在搞運動嗎?擅自偷跑出來,這不對呀!」
「沒有辦法,我多次提出要見江主任,他們都不肯,只好這樣做了。」
「他們知道你到這裡來了嗎?」
「當然不知道。」
「要告訴他們一下,免得人家著急呀!」江醉章說著,順手拿起了電話。
范子愚機敏地走過去按住電話機說:
「主任,等一下,我要說的話不長,但不能有外人干擾,您聽我說完了再打電話吧!」
江醉章只得將電話放下。
「你要說什麼?」他問。
「彙報一件小事。」
「什麼事?」
「我在北京遇見一件怪事。」
江醉章暗暗吃驚,知道他要講叛徒的事了,全力以赴做好應付的準備。
「我在北京一所大學裡住了兩天,」范子愚密切注視著江醉章的表情說,「看到一個叛徒的交代材料,裡面提到您的名字。」
「講什麼?」
「說同他一起寫悔過書的一共是三個人,其中一個就叫江醉章。」
「胡說!」江醉章暴跳起來,「我根本不認識什麼北京哪個大學裡的人,我歷史上從來沒有被捕過。」
「那上面說,被捕的地方是在上海,當時是為了搞學生運動。本來抓了五個人,只有三個人寫了悔過書,這三個人目前都活著。」范子愚不慌不忙地說。
「同名同姓的多得很,誰知那個江醉章是誰。」儘管他氣壯如牛,而語氣總是硬不起來,「你可不要亂講,擾亂了陣線你要負責的,這關係到嚴肅的階級鬥爭和路線鬥爭。」
「就是啊!」范子愚轉變口氣說,「我當時就想,這個叛徒江醉章肯定不是我們的江主任。但是,為了把這個情況告訴您,免得將來一旦誤會到您頭上來了,您一點思想準備也沒有,我所以把有關的部分抄了回來。」
「拿給我看看。」
「您聽我說呀,」范子愚胸有成竹地接連說下去,「我從北京回來以後,非常謹慎,守口如瓶,對任何人都不露一字。早就想把那個東西交給您看看,但沒有機會單獨見到您的面。有時在路上遇見了,我那個東西又不在身上;而且,路上也不便談這些事。跟您約過兩回,您總說工作很忙,沒有時間,所以一直擱下了。前一段,我預感到文工團要整風了,我是頭頭,有可能挨整,並且可能要抄家。為了不讓那個東西落到別人手裡去,引來不必要的麻煩,我偷偷把它背下來記在心裡,抄來的材料一把火燒了。」
「是燒了嗎?」
「燒了。」
「那就算了,不要再提起它,完全是同名同姓的誤會。」
「我知道,決不會胡說八道的。」
「你要跟我講的就這個事嗎?」江醉章看看錶。
「還有。」
「快講吧!他們會到處找你的。」
「我說。」范子愚稍微思考了一下,「主任,現在他們給我加的罪名您知道嗎?」
「我不了解,他們沒有向我彙報。」
「簡單地說是這樣:一條是所謂書寫反動標語,那是牽強附會扯到一起的;另一條是有一個人揭發我,說我議論過江青同志的私生活。這一條完全是假的,我根本不知道江青同志的個人歷史,連半個字都沒有聽說過。那個揭發的同志肯定是記錯了人。主任,我現在背著冤枉,有話不許我說,我是不甘心的呀!我想請主任跟聯合宣傳隊說說,讓他們實事求是一點,您看行嗎?」
「這……」江醉章緊急思謀著對策,「這個聯合宣傳隊不是我們政治部派的,運動直接由兵團黨委領導,我雖然是一個常委,只怕人家還是要聽陳政委的呀!」
「主任,」范子愚好像並不著急的樣子,從從容容地說,「身上背著冤枉的人,晚上連睡覺都睡不好,盡做惡夢,都是奇奇怪怪的。你看怪不怪,昨天晚上我做了一個這樣的夢:夢見我跟一個好朋友同路走,走著走著來到一條河邊上。河裡水流很急,往下一看,眼都花了。河上面只有一根獨木橋,我那個朋友說不要兩個人一起走,他先過去,我後過去。他因為怕不小心掉下河去把命送了,就把命交給我給他拿著。後來他過去了,一過去就回頭把獨木橋拆了,還要我把命扔給他。我正準備扔,旁邊不知怎麼突然跑來一個老頭子,張著大嘴像要吃人的樣子,對著我大喊:『蠢豬!他過河拆橋,你抓著他的命還要扔給他。快給我吧!扔到我嘴裡來,我一口就把他結果了。』我當然不願意背叛朋友,就跟那老頭子打起來,打著打著就打醒了。一醒,我就到您這兒來了。您看怪不怪,簡直跟神話一樣。」
「怪,怪,真怪。」江醉章很不自然地隨口應付著。
「主任,」范子愚再一次提出,「既然是宣傳隊聽陳政委的,那您就把真實情況向陳政委反映反映吧!別讓我冤枉到死啊!」
「呃……這樣,」江醉章態度和藹地說,「你這個情況……當然……要實事求是。這樣好嗎?我把鄔中同志找來,你當著我和他的面把真實情況詳細講清楚,讓鄔中同志記一記,他是黨委辦主任,上傳下達的工作是該由他做。到時候我跟他兩個先後去找陳政委談,兩個人談的情況一樣,作用要大一些。你看這樣好不好?」
范子愚想了一下,看不出這裡面有什麼陰謀,便同意了。
江醉章拿起電話撥了一個號碼說:「是鄔中同志嗎?……哦!我是江醉章,我想請你到我這裡來一下。……范子愚天不亮就一個人跑到我這裡來了,談起他背了冤枉,我認為他那些情況值得重視。他們文工團連門都不讓他出,還要偷跑出來才能見到我,你看這像話嗎?所以請來一下,越快越好,行嗎?……哦,哦,好,我等著,在二○九號。」他放下電話,對范子愚說,「他就來了,你等一等。」說完便走進盥洗室去洗臉。
范子愚沒有任何錶情地呆坐著,好像江醉章的命果真操在他手上,正在靜等他付出代價將命索回去。
江醉章洗漱完畢,穿上皮鞋,問范子愚說:
「你是沒有吃早餐的吧?」
「沒有。」
「我去跟服務台講一聲,讓他們多送一份早餐來。哦,不,還有鄔中,他肯定也沒有吃飯。」江醉章說著,懶洋洋地走了出去,並將房門帶上。
范子愚仍舊坐著靜等,等著等著,心情不安了:「為什麼鄔中還不來呢?從他家裡到這個地方並不很遠,就算他需要洗漱也用不了這麼長時間哪!是不是吃飯去了?不會吧?這裡有急事,他是軍人,不會那樣拖拉的;況且江醉章在電話里講了越快越好,他應該來了。江醉章呢?他只到服務台說一聲,怎麼去了這麼久?有鬼!有鬼!」范子愚一下子變得十分緊張,身上戰慄起來。因為他很清楚,如果這一著失敗,他立刻就得去死,不能讓別人抓迴文工團去。「看來沒有希望了,上當了!上當了!完了!」他從心裡發出了幾聲絕望的悲呼,僵硬地站起來,臉色慘白,目光無神,突然一轉身,撲向房門,準備拉開門向死亡奔去。正在這時,門響了。
「篤篤!」
范子愚剎住腳步,發愣地聽著。
「篤篤篤!」
他戰戰兢兢地往後退縮。
「篤篤篤篤!」
他往前走了一步,想開門,又遲疑不前。
「篤篤!篤篤篤!篤篤篤……!」
他終於拿定了主意,走去把門閂擰開。
嘭!門被推得撞在牆上,外面站著凶神惡煞似的「大老粗」排長,後面跟上來一大群人,像餓鷹撲雞,立刻將范子愚打翻在地,用腳踏上,掏出一根繩子,把他當作死刑罪犯五花大綁起來,拚命地用勁,咬牙切齒地扯緊再扯緊。只聽見范子愚一聲聲發出慘叫,同時有拳頭和皮鞋踢打的聲音。
他被拖迴文工團去。小禮堂早就坐滿了人,一個個發出狂暴的嘶叫,誰也不敢把嗓子控制一點。接著舉行的不是什麼鬥爭會,而是一場踢打會。其中最賣勁的是與他觀點不同的人和平時有隙未能彌合的人,還有一種是領受了特別旨意的人。誰也不敢制止,誰也不能抵擋一下。鄒燕則根本不在場。鬥爭很快就完了,但踢打還沒有結束。當把他拖回原來那間囚房以後,兩個因失職而挨了惡罵的看守人憋不住火了,也衝上來給了幾拳頭,然後提起他往床上一扔,像扔下一個大冬瓜,聲音不脆,無彈性。
他不動了,早就不曾喊叫了,有人擔心他已經死去或快要死去,忙把捆綁他的繩子解開。解了繩子還是不動,有人伸手在他鼻孔外面探了探,搖頭證實還沒有死。
人們鬆了一口氣,抬起頭來,無意中看見牆上有一條過去范子愚親筆寫下的標語:「用生命和鮮血捍衛毛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