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大雨洗凈空氣里的灰塵,初冬時節的陽光柔和地撫照著海洋和大陸。海城南隅在晨光下色澤鮮明,安詳寧謐,節奏均勻的呼吸聲與海濤共振,嘩啦!嘩啦……!
城市剛從惡夢中驚醒,全身酥軟麻木,懶洋洋的,每一個細飽都有共同的感覺。大字報褪色了,久經日晒雨淋、風吹浪打,早已凋落殘敗,頹廢不堪;高音喇叭的吼叫聲只剩奄奄一息;每個家庭的書架上都堆滿了紅色塑料封面的語錄本、選讀本、老三篇、老五篇、文件彙編、詩詞解釋等等,都被灰塵覆蓋著,一睡不醒;早請示、晚彙報已很少有人再搞,誰也沒有明令取消,都是自動荒廢的;收集像章的熱潮已接近尾聲,批鬥遊街的積極性已消沉下去。只有新學的業餘木工們勁頭十足,大有掀起更大熱潮的趨勢。傢具的式樣在不斷翻新,新陳代謝之速,可與文化大革命中風雲人物的上台與下台相比。
在一個極不顯要的角落裡,充滿了一種與外界、與本身都不協調的朝氣。昨晚,三個將軍的女兒睡在一床,她們是陳小炮、彭湘湘和李小芽。開頭是勸慰聲和哭泣聲夾在一起,後來是挽袖子,揮拳頭,興奮的長談,再後來又出現了意外的歡喜,因為湘湘的爸爸回來了。
爸爸回來了!他帶來振奮人心的消息,帶來富有感染力的樂觀的言笑,帶來與困難作鬥爭的鼓舞力量。他和孩子們在一起促膝長談,隔壁朱大娘的公雞叫過兩遍了,才催促著女孩子們上床睡覺。而他自己,還在兩間房裡左看看,右看看,到處摸摸,繼續磨了一段時間。
後來,他把那張躺椅搬出門,放在台階上,靜靜地躺在那裡抽煙。朱大娘家裡的雞不斷地在籠子里騷動,水田裡的青蛙咕哇咕哇地叫個不停。這情景不由得又使他想起了參加紅軍以前,在鄉下,在山村裡,在那達官貴人的轎子從來不去的地方……那時候的彭其能有這麼好的房子住么?能叼著紙煙躺在睡椅上么?夠啦!能在台階上搭一個棚子煮飯就不錯啦!不是經常教育戰士們憶苦思甜嗎?當將軍的也應該憶憶苦,思思甜啊!獨院小樓,前呼後擁,似乎是一種幸福!可那幸福也太容易喪失了!講了幾句不該講的話就一落九千丈,難怪一般人都是很謹慎的。還有人為了獲得獨院小樓,不惜把靈魂賣了。那種人頗為想得通,因為他知道,靈魂是痛苦的根源,肉體可以體會到人的和畜生的種種快活。他想著想著,不覺天已亮了,直到這時,他還一點睡意也沒有。
早晨,以湘湘為主,以小炮為副,做了一頓不錯的早餐。蔥卷餅、稀飯、冷盤,後來又補煎了八個溏心雞蛋,算是湘湘為爸爸和小炮餞行,對小芽表示慰問。「吃!還能吃一頓好的,明天就在鄉下了。」陳小炮是不講客氣的,湘湘把自己的一份雞蛋也讓給她吃了。
早餐過後,那輛為大家所熟悉的黑色轎車從坑坑坎坎的臨時公路上爬來,一直開到門前曬坪上停下。仍是原來的司機,走上台階向彭其行了一個軍禮,報告說:「陳政委和江主任在司令部門口等著,同車送您到機場去,專機八點三十分起飛。」
彭其叫司機坐下,他與女孩子們商量道:
「你們看怎麼辦呢?」
「什麼怎麼辦?」小炮反問。
「車子頂多只能坐五個人,那裡還有兩個。」
「這時候又親熱起來了。」小炮不平地說,「叫他們坐自己的車去。」
「對!」彭其立表贊成說,「不管他們,我們這裡也有幾個重要人物。」
「對嘛!」陳小炮說,「誰反對我們去送彭伯伯?重要人物們,上車!」她抬手一揮,幫著彭湘湘將她爸爸的簡單行李提上車去。鄰居朱大娘對轎車很有興趣。她雖然見過不少各式各樣的大轎車、中轎車和小轎車在街上跑,卻從來沒有開到她家門口來過。轎車停在門口,雖然不是來接她的,而她已感到十二分高興了,那高興的程度沒有人能夠確切知道。她發現車身光滑得可以照出人影來,她不知車屁股後面的紅玻璃燈是做什麼用的,她想像這樣的車子可能要十萬元才能買到一輛,她懷疑真要比賽時這小車不一定跑得過大卡車——儘管經常看見小車從大車旁邊衝過去。她想摸,不敢摸,她想問,不好意思問。
姓彭的老頭子領著他戴眼鏡的女兒和女兒的朋友上車了,朱大娘笑了笑,以表示她的祝願,遠遠退開,用羨慕的眼光望著他們。
彭湘湘推開車門露出頭來說:
「朱大娘,您也去嗎?」
「我?嘻嘻!我……」
「去吧!」
「去哪裡?」
「送我爸爸上飛機去,您也去吧!」
「嘻嘻!嘻嘻……!」
朱大娘真的就坐進了轎車,擠在彭湘湘的身邊,盡量把腿夾緊一點,以免佔去過多的地方。
轎車開動了,在臨時公路上顛簸得厲害。朱大娘被拋得跳了起來,頭碰在車頂上,她本來擔心可能會碰起一個包來,不料車頂是軟的,這一碰,使她想起了大事,家裡還沒有關門呢!
「快去關門吧!我們等你。」彭其又對司機說,「你停停,她沒有坐過小車的,難得有一回機會。」
朱大娘鎖了門回來,彭其隔著一個位子找她說話。
「老大嫂啊,我女兒講,你幫了我們家不少忙呢!要感謝你呀!」
「哪裡哪裡!你女兒真好啊!有什麼好吃的都不忘記我們。」
「我們是鄰居呀!當然要互相關心嘛!我女兒要有什麼不對的,你就在我面前告她的狀好嗎?」彭其又說。
「她有什麼不好!又勤快,又聰明,對人和和氣氣,跟她媽媽一樣啊!」
「你要多批評,少誇獎哩!」
「嘻嘻!嘻嘻!……」
車到司令部門口停下,早有陳政委、江醉章在那裡等著,陳政委領著江醉章走過來,準備與彭其同車,好在車上說說話。
「坐滿了,坐滿了!」彭其不等他們走近便隔著玻璃擺手,催司機立刻開車。
陳政委和江醉章只得坐上自己的車。
一行三輛小轎車,也算夠氣派的了,拉成一線,在通往郊外的公路上行駛,直赴機場方向。
「爸爸,」湘湘依依不捨地說,「您還有什麼要囑咐我們的嗎?」
爸爸想了想說:「有!」他首先對陳小炮說:
「小炮,你是一個有出息的孩子,我們湘湘比你大幾歲,她不如你。這一年多我不在家,回來一看,她有了進步,都是學得你的。你現在自己決定下鄉去,不簡單哪!本來,我們的社會要讓青年人都能升學都有工作做才是對的,現在沒有辦法,只好下鄉去,留在城裡要成災呀!被動地讓人家趕下去跟主動地要求去有很大的不同。一個是不得已,一個是有志氣。我們這樣家庭的孩子到鄉下去,了解一點農民的生活,跟農民同桌吃飯,一起出工,經過一段是有好處的。千萬不要看不起農民,我跟你的爸爸都是農民出身,這個天下是農民打出來的呀!沒有農民就沒有紅軍,沒有那麼多農民,中國也不會有今天這些事。城裡孩子到農村去落戶,要把城裡的先進影響帶去才好啊!小炮,你不簡單,你很有點頭腦,下鄉以後,要當一粒種籽,要影響你身邊的人。歸根結底,是要為儘快改變農民的現狀做努力。農民的現狀不變,中國還會出皇帝呀!」
「彭伯伯,我保證不會哭著鼻子回來。」小炮表示決心說。「我相信你能夠做到。」
坐在左邊第一個座位上的李小芽,雖然現在沒有哭,情緒卻始終是低沉的,不斷在偷偷地嘆氣。她時刻在想著可憐的爸爸,為自己今後的命運擔憂。她也希望彭伯伯能對她說點什麼,側過瞼來眼巴巴地望著。
「小芽,你今年十幾歲了?」
「十七歲不滿。」
「還小啊,還小啊!」彭其長嘆一口氣說,「你不要過分傷心,少想他一點。家庭出了災禍,當然不好,但是對你們來講,也可以變成好事。沒有依靠了,自己靠自己,這樣的孩子長大以後多半是能力比較強的。我這回出了這個問題,對我們湘湘就有好處嘛!還是小炮講得有道理,不管什麼樣的父母都不能當成自己一世的靠山,自己的前途靠自己去爭取。你還在讀書吧?學校開課了要繼續去把書讀好,不要看到人家都不重視文化你也學著不重視,文化是有用的。你要盡量跟你的姨搞好關係,主動一點,你姨如果實在不管你的話,你就住到我們家來,跟湘湘姐姐在一起生活,湘湘姐姐要是分配工作了,你就跟著許媽媽,許媽媽很喜歡你,她像你媽媽一樣,你不要把自己當外人。」
「彭伯伯啊!我……我……」李小芽撲在彭其的膝頭上,又痛哭起來。
「不要哭,孩子,不要哭。現在就要在這哭的問題上開始鍛煉自己,將來你會什麼也不怕的。」
彭其要小芽不哭,他自己眼睛已經紅潤了。年輕的司機聽了這些談話,也頗受感動,車子越開越慢。
「還有湘湘,」彭其忍住眼淚說,「你是她們的姐姐,你的情況也有些不同,只有你一個人是算大學畢業了,是好是壞都會給你分配一個工作。你這樣的情況最容易變得反而沒有用。一切都是現成的嘛!工資不會比別的大學生少。學不學,做不做,你那一份總是少不了的。青年人最好不這樣,這樣子會把人養出惰性來,我很擔心。在分配工作的時候,如果徵求個人意見的話,你就要求到工廠去。我這回在北京碰到趙開發老頭,受的教育真不小,那老工人本分、實在,不曉得裝模作樣。我們現在最不得了的是裝模作樣、口是心非、閉眼講瞎話的人太多。你呀,到工廠去,多認識幾個工人。不要去爭取陞官,人一產生了陞官的野心,他就變得不正派了,這樣的教訓多得很啊!那個小趙……走了嗎?」
「今天下午的火車。」湘湘回答。
「哦!你去送送他。他也準備到工廠去吧?」
「是的,六七六廠。」
「將來你……也可以爭取到六七六廠去,那個廠雖然年輕,老工人不少,都是從全國各地調來的,有好幾萬人,當得一個小城市。我過去到那裡去過,我們用的飛機都是他們造出來的。」
車輪輕聲地哼著平淡的歌,不注意聽,幾乎沒有聲響。喇叭的鳴叫聲是非常和諧的,顯示出一種文靜的性格,又好像有一顆細膩的心。坐在孩子們中間,啟發了慈父的愛,將軍的心中很不安寧。不到兩年時間,這幾個女孩子的生活發生了多大的變化呀!她們像是漂在水中的花瓣,卷進了漩渦,又從漩渦里出來。人類在繁衍過程中總是由上一代決定下一代的命運;下一代人被驅使到早己安排好了的命運之中,想改變它,要付出多大的代價呀!歷史是一條漫長的道路,道路上跑著一代又一代接力賽跑的人。上一代的不盡職會給下一代留下過重的負擔;上一代走錯了路,下一代還要繞回來。長輩人的身上擔著多麼重大的責任呀!再怎麼沒有心肝的騙子也只能在同輩人中間行騙,難道可以欺騙兒孫輩嗎?自己已經上過當的,就不要再叫兒孫們重受上當之苦了!應該告訴他們,留給他們一份真有價值的遺產。這是一段多麼重要的經歷呀!在兒孫們前進的路上,從此又多了一塊赫然醒目的巨碑。它告訴人們,不要再花費精力做不必要的冒險了,祖輩的探索應是有意義的,應把這重大的意義變成財富才對。近兩年來,將軍總是喜歡這樣默默的沉思,千頭萬緒,沒完沒了。有時充滿了矛盾,有時又豁然開朗。他從沉思中找到了奮鬥的意義,發現了被鬥爭風浪逼迫得潛藏在心底的愛情。
不知不覺,車已開進了機場。
陳小炮忽然想起一個問題。
「彭伯伯,您到北京能見到周總理嗎?」
「不曉得,也有可能吧?因為是總理叫我去的。」
「您要是能見到周總理,請您帶一句話去好嗎?」
「什麼話呢?」
「您說我們大家都喜歡他。」
「對!」湘湘贊同。
「我也是。」小芽也投票。
車子停下了。陳政委和江主任的車也相繼停下。彭其下了車,只顧跟孩子們說話,把陳鏡泉和江醉章扔到一邊不管。陳鏡泉也請彭其代他問周總理好,彭其點一點頭,表示應承了,再沒有多說一句話。
江醉章自動站在老遠的地方,既不與人說話,也不看停機坪上飛機的調動,扭頭望著機場外那一片幽深莫測的荔枝林,心裡痛苦地反覆糾纏著兩個字:「隱患……隱患……隱患……」
專機從機窩裡出來,緩慢地移向起飛線,地勤人員將梯子推過去,搭在機艙門口,門開了。
孩子們和朱大娘拿著彭其的行李送上飛機去,陳鏡泉和江醉章走攏來與彭其告別,彭其舉手招了一下,轉身向飛機走去。他在機艙門口,與孩子們和朱大娘一一握手,情緒激動,忍不住熱淚盈眶。
渾身抖索的陳鏡泉政委,這時候眼睛一花,天旋地轉,倒在草坪上……
飛機起飛了,陳政委也已送進醫院去了,機場安靜下來。有一架殲六型戰鬥機被卡車牽引著,從滑行道上開來。它抖動兩翅緩慢地爬行,就像剛鑽出蜂巢的一隻幼小的工蜂。不要以為它是一個無用的空機殼。它所以暫時需要用卡車牽引,只是為了節省油料。等它來到起飛線上,熾熱的火焰和天崩地塌的響聲就要從它肚子里噴射出來。也如同看待工蜂,不要忘了:它的尾部藏著箭。
一九七六年三月四日至六月二十六日冒死寫於文家市
一九七九年九月改訂於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