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招隱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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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我已經是你的人了。”
秀蓉躺在地上的一張草席上,頭枕著一本《聶魯達詩選》,滿臉稚氣地仰望著他。目光既羞怯又天真。
那是仲秋的夜晚。蟲聲唧唧。從窗口吹進來的風帶著些許涼意。她只有十九歲,中學生的音容尚未褪盡,身體輕得像一朵浮雲。身上僅有的一件紅色圓領衫,已經被汗水浸得透濕。她一直緊抿著雙一唇,閉上眼睛,等待著他的結束,等待著有機會可以說出這句話。她以為可以感動天上的星辰,可對於有過多次性愛一經歷且根本不打算與她結婚的端午來說,這句話簡直莫名其妙,既幼稚又陳腐,聽上去倒更像是要挾。他隨手將堆在她胸前的圓領衫往下拉了拉,遮住了她那還沒有發育得很好的乳房,然後翻身坐起,在她邊上抽煙。
他的滿足、不屑和冷笑都在心裡,秀蓉看不見。
他們有好長一段時間沒有說話。窗外的月亮又大又圓。院子里的頹牆和井台,被月光照得白白的,就像下了一層霜。更遠一點的暗夜中,有流水的霍霍聲。秀蓉將臉靠在他的膝蓋上,幽幽地對他說:“外面的月亮這麼好,不如出去轉轉?”
他們來到了院外。
門前有一個池塘,開滿了紫色的睡蓮。肥肥的蓮葉和花朵擠擠簇簇,舒捲有聲。池塘四周零星地栽著幾棵垂柳。可惜秀蓉既不知道莫奈,也從未聽過德彪西的《貝加莫斯卡》。吃驚之餘,端午又多了一個可以看輕她的理由。秀蓉想當然地沉浸在對婚後生活的憧憬之中。木槿編織的籬笆小院;養一隻小狗;生一對雙胞胎;如果現在就要確定結婚旅行的目的地,她希望是西藏。
她的絮絮叨叨開始讓端午感到厭煩。她對眼前令人心醉的美景視而不見,可謂暴殄天物。只是可惜了那一塘的蓮花。不過,端午對她的身體仍然殘留著幾分意猶未盡的眷戀。每走幾步就停下來與她擁一吻。不論他要求對她做什麼,不論他的要求是多麼的過分和令人難堪,她都會說:隨便你。欲一望再度新鮮。她的溫和和慷慨,把內心的狂野包裹得嚴嚴實實。
到了後半夜,秀蓉發起了高燒。雖然端午不是醫生,可他立即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對她作出診斷,宣布那是由於浮涼和疲勞而引起的普通感冒,而感冒是可以被忽略的。凌晨時分,端午趁著秀蓉昏睡不醒的間隙,悄然離去,搭乘5點20分的火車重返上海。臨走時,他意識到自己身無分文,就拿走了她牛仔褲口袋裡所有的錢。這當然不能算偷。在上世紀八十年代,詩人們的日常生活中,從別人的口袋裡拿錢,不僅不是一種冒犯,相反是一種友誼和親密的象徵。
他留下了一首沒有寫完的詩,只有短短的六行。題為《祭台上的月亮》。它寫在印有“招隱寺公園管理處”字樣的紅欄信箋上。不過是臨別前的胡塗亂抹,沒有什麼微言大義。秀蓉一廂情願地把它當作臨別贈言來琢磨,當然渺不可解。但詩中的“祭台”一詞,還是讓她明確意識到了自己作為“犧牲者”的性質,意識到自己遭到拋棄的殘酷事實。而那個或許永遠消失了的詩人,則既是祭司,又是可以直接享用供品的祖先和神o。
但端午並沒能消失很長時間。
一年零六個月之後,他們在鶴浦新開張的華聯百貨里再度相遇。譚端午裝出不認識她的樣子,但沒有成功。
又過了一個月,他們迫不及待地結了婚。
婚姻所要求的現實感,使得那個中秋之夜以及隨後一年多的離別,重新變得異常詭異。雙方的心裡都懷著鬼胎。他們盡量不去觸碰傷痛記憶中的那個紐結,只當它根本就沒有發生過。
後來,在連續兩次人工墮胎之後,面對婦產科大夫的嚴厲警告,夫妻倆一致同意要一個孩子。
“也就這樣了。”是他們達成的對未來命運的唯一共識。
再後來,就像我們大家所共同感覺到的那樣,時間已經停止提供任何有價值的東西。你在這個世界上活上一百年,還是一天,基本上沒有了多大的區別。用端午略顯誇張的詩歌語言來表述,等待死去,正在成為活下去的基本理由。彼此之間的陌生感失去控制地加速繁殖,裂變。
隨著孩子一天天長大,秀蓉會如何去回憶那個夜晚,端午不得而知。但端午總是不免要去猜測在他們分別後的一年零六個月中,秀蓉到底出了什麼事。這給他帶來了懷舊中常有的恍惚之感。
他甚至有點懷疑,那天在華聯百貨所遇見的,會不會是另外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