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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周末的一天。吃過晚飯,端午將兒子叫到餐桌邊坐下。一邊撫摸著他那柔軟的頭髮,一邊鄭重其事地告訴他,自己要出去一會兒,可能很晚才能回來,問他能不能一個人“勇敢地”呆在家中。
“那我能玩PSP嗎?”兒子提出了他的交換條件。
“當然可以。你想玩多久,就玩多久。”
“我能不能看《火影忍者》?”
“看吧。”
“那,我能不能帶上佐助,去戴思齊她們家……”
“不行,絕對不行!”
譚端午斬釘截鐵地打斷他:“你不能出門,也不能讓任何人到家裡來。爸爸帶著鑰匙。無論什麼人按門鈴,你都必須裝作聽不見。你還記得去年冬天咱們小區13號樓發生的滅門案嗎?一家五口,包括不到兩歲的……”
端午沒再說下去,因為他發現兒子下意識地摟緊了那隻鸚鵡,眼睛裡早已流露出明顯的驚恐之色。
徐吉士下午打來了一個電話,告訴他晚上在“呼嘯山莊”有一個聚會。而且,國舅也會到場。“你們可以好好談一談。既然你找不到頤居公司,不如讓國舅來弄她。”端午不知道國舅是誰,也不太清楚吉士為何要讓他們見面。正想問個明白,吉士匆匆就將電話掛了。
“呼嘯山莊”是陳守仁建在江邊的別墅。離廢棄的船塢碼頭不遠。守仁總能窺見市政一府的底牌。他知道五年後的船塢碼頭一帶會變成什麼樣子,就以極低的價格從江邊的漁民手裡買下了大片的宅基地。鑿池引水,蓋樓圈地,忙得不亦樂乎。他和主管城建的一位副市長去了一趟義大利,就異想天開地要讓江邊骯髒的棚戶區變成另一個蘇蓮托。前年冬天,別墅剛落成的時候,端午和家玉就曾去過。他也時常去那兒釣魚。不過,那一帶暫時還看不出什麼燈紅酒綠的樣子。蘆蒿遍地,荒草叢生,加上江風怒吼,野兔出沒,讓人更覺凄涼。
端午在馬路邊一連攔下了三輛計程車,可沒有人願意去那個“鬼地方”。最後,在一旁窺望多時的一個摩的司機,推著摩托車來到他跟前,一懷磷帕扯運潰
“日你媽媽一!來噢,五十塊錢,阿去啊?”
端午猶豫了一下,只得上了他的車,摟著他那肥肥的啤酒肚,朝江邊碼頭的方向疾馳而去。
與前一次來的時候相比,守仁的莊園還是有了不小的變化。“呼嘯山莊”這個名稱似乎可以改成“畫眉田莊”了。花園的東南角新建了一座八角涼亭。涼亭邊有一座太湖石堆砌的假山,只是剛栽的紫藤和蔦羅還沒來得及將它覆蓋。涼亭與別墅之間,有一條用鵝一卵一石鋪成的小徑,小徑旁甚至裝上了蘑菇狀的路燈。草坪大概剛剛修剪過,端午還能從草香中聞到陽光特有的味道。花園裡原先有一個挖了一半的水坑,守仁曾想修一個露天游泳池,現在則在四周砌上了青石,養起了蓮花。
緊挨著東邊鐵門的鐵蒺藜院牆邊,密密地栽了幾排泡桐。雖說才一年多,泡桐已經長得很高了。吉士說,守仁當初栽下這些泡桐的目的,就是圖它長得快,希望這些泡桐長成一道密不透風的樹籬,將他的別墅與不遠處混亂骯髒的棚戶區隔開。守仁崇尚病態的“唯美”和“虛靜”。那些打著赤膊的窮光蛋,讓他一看就心煩。這些人的存在,會嚴重地干擾守仁“靜修”時的心境。
園子的西邊有一大塊空地,一直延伸到過江的高壓線塔的邊上。守仁將他的鄉下老婆小顧,從泰州接了過來,在那片空地上種植“絕對不用農藥和化肥”的有機蔬菜。黃瓜、大豆、番茄、扁豆、茄子、大蒜,應有盡有。除了供應他一日三餐之外,還能分贈好友。家玉曾用小顧送來的韭菜做了一次春餅,結果由於吃得太多,反而拉起了肚子。
小顧在燈光幽暗的門廊下迎候他。儘管端午再三表示自己已吃過晚飯了,可守仁還是執意讓夫人給他下了一碗灣仔餛飩。
下沉式的大客廳里坐了一屋子的人。煙霧繚繞。他們分成幾撥在聊天。除了文聯主席老田和幾位鶴浦畫院的畫家之外,端午基本上都不認識。其中或許不乏當地的政一府官員。因為他們要麼不說話,要麼凈說一些不著調的廢話,末了還感嘆:“現在的老百姓,真是不太好弄。”
當守仁向老田感慨說,這年頭還是保命要緊時,老田突然把身體向沙發上猛地一靠,笑道:“日你媽媽一!這命,是你想保就能保得住的嗎?”
他們正在探討養生經。水不能喝,牛奶喝不得。豆芽里有亮白劑。鱔魚里有避孕藥。銀耳是用硫磺熏出來的。豬肉里藏有β2-受體激動劑。癌症的發病率已超過20%。相對於空氣污染,抽煙還算安全。老田說,他每天都要服用一粒兒子從加拿大買來的深海魚油,三粒複合維生素,還有女兒孝敬他的阿膠。
端午問守仁,怎麼沒看見吉士?
守仁大概是沒聽見,正向老田推薦他最近研製的養生新配方:用冬蟲夏草、芡實、山藥、蓮子和芝麻磨成粉,用燕窩、蜂漿和駱駝奶調勻了,放在蒸鍋里蒸。
老田問他,是單峰駱駝還是雙一峰駱駝,旁邊坐著的一個身穿開襟毛衣的女孩,“撲哧”一聲就笑了起來。她的臉上,有一種令人傷心的抑鬱,也有一種讓中年男人立刻意識到自己年華虛度的美。
守仁還是聽見了端午剛才的問話。因為他此時笑著對那個女孩說:“綠珠啊,你到樓上去,把徐叔叔叫下來。”
原來,吉士正在樓上打牌。
很快,徐吉士醉醺醺地從樓上下來了。他的身後跟著一個身穿黑西裝的人。此人長得又矮又胖,卻十分的敦實。留著小平頭,基本上沒脖子。大概他就是吉士在電話中提到的那個“國舅”了。
吉士沒有朝客廳這邊過來。他站在樓梯口的一缸棕櫚樹下,向端午招手。
那個叫綠珠的女孩沒有跟他們下樓來。
三個人出了別墅的大門,徑直走到了對面的涼亭里。吉士讓端午將唐寧灣房子被占的事向國舅說一說,讓國舅帶人“撲過去”,替他把那個長的像孫儷的女人轟走。端午倒不是懷疑國舅的能力,而是覺得這樣做過於魯莽。他猶猶豫豫地剛開了個頭,國舅就很不耐煩地打斷了他。
“這種事情大同小異。你不說吾也曉得呢!不要說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她怎麼佔了你的房子,吾沒得吊興趣。這樣好不好,你直截了當,你媽告訴吾,你想怎麼弄她?”國舅手裡捏著一隻粗大的雪茄,在鼻孔下面轉動,手上戴著的那枚方方的大戒指十分顯眼。
端午瞅了瞅國舅,又求援似的看著吉士,怔在那裡,一時不知如何作答。
“你媽!這世上就沒得王法了。你發個話,想怎麼弄她就怎麼弄她,吾要麼不出動,一出動就是翻天覆地。你發個話~!”國舅仍在那裡催促他。
徐吉士見狀趕緊對國舅道:“你媽媽一,事情還不曾做,不要先把人嚇死掉。房子的事,就由你去擺平,讓他們滾蛋就行,以不傷人為原則。”
國舅道:“這個吾曉得呢,有數呢,沒得事的。”
正說著,忽然看見小顧沿著鵝一卵一石小徑,朝這邊急火火地走過來。小顧說,守仁請了兩個評彈演員前來助興,計程車在經過棚戶區的沈家巷時,軋死了一條小狗,被村民們圍住了。小顧讓國舅趕緊過去看看,“多把人家幾個錢,先把人給領回來。”
“吊毛!”國舅一聽,就從石凳上蹦了起來,一邊掏出手機打電話,一邊罵罵咧咧地跟著小顧走了。
“國舅這個人,今天喝了點酒,有點激動。”國舅走後,吉士對端午道。
“這事最好不要讓他插手。”端午正色道,“家玉這個人,你是知道的,平常最看不慣吆五喝六的人。她還有一個月就從北京回來了,此事等她回來再做商議。事情還沒到那個火燒眉毛的程度。無非是損失幾個房租罷了。萬一火上澆油,國舅這邊再生出什麼事來,反而不好收拾。”
聽端午這麼說,吉士又想了想,道:“那就先緩一緩?”
“緩一緩。”端午道,“你們怎麼叫他國舅?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嗨,他本名叫冷小秋,是鶴浦一帶有名的小混混,近來靠上了守仁這棵大樹。平常手下養著七八十號人馬。一旦房屋拆遷遇到麻煩,房地產商往往會來請他去‘主持正義’,他就指揮著手底下的那幫小嘍緩宥希ι奔Γ飛憊貳5鋇匕儺斬寂濾Hツ輳貢蝗械姆康夭幸燈牢‘拆遷能手’。其實,地方上有時候也暗中找他幫忙。”
徐吉士笑了笑,又接著道:“他有個妹一子,上高中時與我和守仁同班,人長得漂亮,有個外號叫‘楊貴妃’。她既然是皇妃,小秋不就成了國舅了嗎?”
“我怎麼從沒聽你說起過?那個楊貴妃後來如何?”
“嫁給一個複員軍人,兩口子都依著守仁,在他公司里做事。聽說貴妃還給守仁生過一個兒子,也不知真假。”
兩個人在涼亭里又聊了一些別的事。吉士起身,仍舊去樓上打牌。
端午很想早一點離開,又苦於打不著計程車,只得回到客廳找老田,想讓他的那輛破“奧拓”捎他一段。可老田卻沒有立刻就走的意思。他眯縫著眼睛,對端午道:
“唱評彈的兩個小妞,不是還沒到嗎?”
不知什麼時候,守仁已經離開了。客廳里剩下的幾個人,正圍著兩個軍迷,討論殲-14的掛彈量,未來航母的艦載機型號,99型主戰坦克的作戰性能,以及萬一南海發生戰事,是先打越南,還是先打菲律賓。端午對軍事一竅不通,也沒什麼興趣,硬著頭皮聽他們聊了一會兒,就有點後悔把兒子一個人放在家裡。他給家裡打了一通電話,沒人接。他只得假設若若已經在床上睡熟了。
國舅已經去了很長時間,可還是沒有立竿見影地把那兩個評彈演員救回來。可見他也沒有自己所吹噓的那麼神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