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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方志辦公室所在的那棟三層灰色小洋樓,位於市政一府大院的西北角。房子年久失修,古舊而殘破。不知何人所修,不知建於何年何月。灰泥斑駁,苔蘚瘋長,牆上爬滿了藤蔓。它是各類小動物天然的庇護所:老鼠、蟑螂、白蟻、壁虎、七星瓢蟲,不一而足。自從有一天,一條被當地人稱為“火赤練”的無毒花蛇被發現以後,原先在這裡駐紮的婦女聯合會決定連夜搬家,給正發愁無處棲身的方誌辦騰出了地方。
端午剛來的時候,因單位沒能提供宿舍,他被默許臨時住在辦公室過夜。那年冬天,他用電爐煮麵條時,不小心燒穿了木地板。剛剛出生的小老鼠一個接著一個從焦黑的地板洞里鑽了上來,一共五隻,顫顫巍巍地爬到了端午的棉鞋上。那些肉一色的、粉嫩的、楚楚可憐的小傢伙,讓他徹底改變了對於老鼠的不良印象。他還從中挑了一隻最小的,養在筆筒里,每天喂以殘菜剩飯,希望它像傳說中的隱鼠一樣,為他舔墨。明顯是營養過剩,小老鼠被他養得又肥又壯。等到它有足夠的力氣頂翻筆筒上蓋著的那本《都柏林人》,便逃之夭夭,不知了去向。
那是一段寂寞而自在的時光。百無聊賴。灰色小樓里的生活,有點像僧人在靜修,無所用心,無所事事。在這個日趨忙亂的世界上,他有了這麼一個托跡之所,可以任意揮霍他的閑暇,他感到心滿意足。唯一困擾著他的,是一種不真實感,他覺得自己有點像《城堡》中的那個土地測量員。
那麼,鶴浦市政一府到底需不需要一個地方志辦公室這樣的常設機構?自從1990年8月他從鶴浦礦山機械廠調到這裡的那天起,端午就一直為這個問題感到困惑,迄今為止,沒有答案。
除了李斗的《揚州畫舫錄》和劉侗的《帝京景物略》等有限的幾本書之外,端午對於方誌掌故一類的文獻,並沒有多少了解。他只是隱約地知道,過去的地方志通常是由個人編撰的,如被稱為“淮左二俞”的俞希魯和俞陽。這就給他造成了一個錯覺:他調入地方志辦公室,是給地方上的某個“村野學究”當助手。完全沒想到的是,它竟然是一個地方上的局級單位。在編的工作人員就多達二十餘名。不僅有主任、副主任,還下設編審科、編撰一科、編撰二科、檔案科、資料科等諸多部門。
一般來說,地方志差不多30至50年才會重修一次,這是慣例。可市政一府最近創造性地提出了所謂“盛世修志”的設想,將修志的間隔縮短為二十年。但即便如此,在無志可修的年月里,這麼多人擠在那座一話黨幣皇男÷ダ錚綰未蚍⑹奔洌
好在還有“年鑒”一說。
既然中國發展得那麼快,新鮮事那麼多,每時每刻都在變化的統計數字,又那麼的龐雜和激動人心,社會發展的成就,自然需要在年鑒中得到反映。再說,年鑒的編輯和整理,也可以為日後大規模地重修地方志準備必要的資料。
儘管這裡的工資待遇甚至還比不上礦山機械廠;儘管除了他本人之外,辦公室的其他人員一律在五十歲以上,且心理狀態都有些不太健康;在小史調來之前,方誌辦竟沒有一位女性;當他每次去市政一府的各個職能部門組織年鑒編寫時,對方的神色既憤怒又不屑;儘管,每當家玉與他吵架時,都會諷刺他“正在那個小樓里一點點地爛掉”,可是說實在的,端午倒有點喜歡這個可有可無,既不重要,又非完全不重要的單位。有點喜歡這種“正在爛掉”的感覺。
他慢慢地就習慣了從堆積如山的書卷和紙張中散發出來的霉味。一到下雨天,當他透過資料科辦公室的南窗,眺望著院牆外那片荒草叢生的灘涂,眺望那條烏黑髮亮,臭氣逼人的古運河,以及河中劈波斬浪的船隻,他都能感覺到一種死水微瀾的浮一靡一之美——它也在一定程度上哺育並滋養著他的詩歌意境。
地方志辦公室的主任已換過三個。去年剛來的這一位,名叫郭杏村,原來是市文化局的局長。因為一件鬧得沸沸揚揚又無法查證的風化案,他不得已同意了市裡平級調動的方案。和他差不多同時調入方誌辦的小史,雖說人有點笨,但作為這裡唯一的年輕女性,還是頗得郭主任的青睞。老郭經常來資料科,找她暢談人生。有時候,據說半夜裡還把她從床上叫起來,去茶室打牌。
小史在背地裡叫他“老鬼。”
老郭既然是主要領導,當然就有理由什麼事都不做。真正業務上的負責人是鶴浦一中的一位退休的語文教研組組長。他是方誌和年鑒實際上的主編和終審,名叫馮延鶴。這是一個做事一絲不苟、性格古怪的小老頭。
他有一種病態的潔癖。為照料辦公室里的幾盆蘭花,為毫無必要地定期清理他的房間,耗去了太多的精力。他常年戴著一副洗得發白的藍色袖套,因擔心別人將細菌傳給他,從不跟人握手。他又擔心別人說話時會將唾沫星子濺到他臉上,因此按照不成文的規矩,每一個向他彙報工作的下屬走到他身邊時,都必須自動後退兩步,他才跟人家慢條斯理地說話。端午還曾為他寫過一首詩,題為《鶴浦方誌辦的古爾德先生》。
可惜他不會彈鋼琴。
馮延鶴對下屬的業務能力很不信任。他從來不屑與端午說話。半年前,趁著一年中最為空閑的夏秋之交,他將全體工作人員召集到會議室,見樣學樣地搞了幾次“集體學習”。他從鶴浦師範學院請來了一位研究古漢語的副教授,說是要給大家補一補古文字方面的課。沒有人把這種小學生過家家似的學習當回事。第一次上課,就有超過一半的人趴在桌上睡大覺。馮延鶴的臉上有些掛不住了。他中斷了教授的講課,親自走過去,把正在睡覺的人一一推醒,然後,他隨手在小黑板上寫下了一組古代的人名,諸如伍員、皋陶、酈食其、万俟l之類,向在場的每一個人宣布說:如果有人全部正確地讀出這些人名,那麼他現在就可以回家睡覺,而且以後也無須參加這一類的集中學習……
在小史的竭力慫恿和推搡之下,在惡作劇的掌聲之中,譚端午渾渾噩噩地站了起來,忐忑不安地把黑板上的那些名字讀了一邊。他讀完了之後,全場鴉雀無聲。只有小史低聲地對他表達了自己愚蠢的擔憂:
“親愛的,我怎麼覺得你把每個人的名字都念錯了呀?”
當馮延鶴宣布端午全對,並詢問他畢業於哪個大學時,小史的臉紅得像發了情的雞冠,惱羞成怒地在他的胳膊上狠狠地擰了一下。
雖然端午獲得了立刻離開會議室的權利,可他並不打算將它兌現,而是頗為謙恭地縮在會議室的一個角落裡,乖一巧地望著他的領導。這就給了馮延鶴一個錯覺,誤以為他是一個謙虛好學、要求上進的好青年,並從此對他關愛有加。
當然,通過這一次的集體學習,馮延鶴也確立了自己毋庸置疑的絕對權威。彷彿握有別人案底似的,可以一勞永逸地從下屬們自慚形穢的銀行中,支取穩定的利息。
其實馮延鶴十分健談,也喜歡下圍棋。雖說他自稱是業餘三段,可譚端午以業餘初段的棋力,想要故意賣個破綻輸給他,都要頗費一番腦筋。有一次,下完棋復盤的時候,馮老頭讓他“無所顧忌,直言無隱”地談一談對方誌辦工作的看法。端午頭腦一熱,就大發了一通牢騷,並認為方誌辦根本沒有必要存在,應予以取締。
馮延鶴皺起了眉頭。他建議端午好好地去讀一讀《莊子》。因為“凡事都是一個‘混沌’,它禁不住刨根問底”。他給端午講了一番勿必、勿我、勿固、勿執的大道理,隨後,馮老頭他開始大段引用莊子的語錄。什麼天下莫大於秋毫之末啦;什麼醉者墜車,雖疾不死啦;什麼以天下為沉濁,不可與莊語啦,諸如此類。
儘管端午是中文系畢業的,對他的那些話也聽得似懂非懂。但最後那句話,他聽得十分清晰,而且悄悄地將它記在了心裡:
“無用者無憂,泛若不系之舟。你只有先成為一個無用的人,才能最終成為你自己。”
馮老頭六十多歲了,可記憶力卻十分強健。每次端午去閑聊,老馮都要跟自己談上半天的《莊子》。奇怪的是,每次所引用的內容都不一樣,絕少重複。這樣一來,不到半年,他等於是將《莊子》重讀了一遍。
依照端午的觀察,儘管他嘴上說得好聽,張口閉口不離《莊子》,可聖賢的那些話對他做人的修養,卻沒有發生什麼實際的效用。這也是讓端午感到絕望的地方。下棋的時候,每當端午吃掉他三五個子,要將死子從棋盤中提去的時候,馮老頭就會本能地去抓端午的手,不讓他動,好像是挖了他心肝似的。至於悔棋,更是家常便飯。有一次在食堂打飯,端午借了他兩塊五毛錢的菜票,馮老頭兩個月之後竟然還記得催他還錢。
不過,端午還是很喜歡這個精瘦的小老頭。
他隔三差五地不去上班,躲在家裡讀書,寫詩或乾脆睡大覺,馮延鶴從來不聞不問。而郭主任因為常常要去找小史談理想,嫌他礙手礙腳,因此對他的無故曠工,也樂得視而不見。即便是碰到負責考勤的副主任來查崗,小史只要替他撒個謊,事情就對付過去了。
每年的年終考評,端午竟然都是“優秀”。
久而久之,在縣誌辦,端午漸漸就成了一個地位十分特殊的人物。在這個惡性競爭搞得每個人都靈魂出竅的時代里,端午當然有理由為自己置身於這個社會之外而感到自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