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荼一靡一花事”是一家私人會所,位於丁家巷僻靜的舊街上,由一座古老的庭院改建而成,大門正對著運河。店名大概是取《紅樓夢》中“開到荼一靡一花事了”之意。
大雨將街上的垃圾衝到了河中,廢紙、泡沫塑料、礦泉水的瓶子、數不清的各色垃圾,匯聚成了一個移動的白色的浮島。河水的腥臭中仍然有一股燒焦輪胎的橡膠味。不過,雨中的這個庭院,仍有一種頹廢的岑寂之美。
“荼一靡一花事”幾個字,刻在一塊象牙白的木板上。字體是紅色的。極細。門前的檐廊下,有一缸睡蓮,柔一嫩的葉片剛剛浮出一水面。花缸邊上,擱著一個黑色的傘桶。牆角還有一叢正在開花的紫薇。院中的青石板,讓雨水澆得鋥亮。
庭院的左側是一座小巧的石拱橋,通往西院。過了季的迎春花垂下長長的枝蔓,幾乎將矮矮的橋欄完全遮住了。店中沒有什麼客人,一個身穿旗袍的姑娘替他打著傘,領他穿過石橋,走過一個別緻的小天井。
她看見綠珠正趴在二樓的窗檻上向他招手。
綠珠今天穿著一件收腰的棉質白襯衫——領口滾著暗花,衣襟處有略帶皺褶的飾邊,下身是一條深藍色的絲質長裙。看上去,多了幾分令他陌生的端莊。那張精緻而白皙的臉,也比以前略顯豐滿,添了一點嫵媚之色。端午還是第一次這麼近地打量她。不知道為什麼,他還是喜歡她過去的那副隨一心一所一欲的慵懶樣子。
桌上有一盆烤多春魚,一塊鵝肝。幾片面包裝在精緻的小竹籃里。桌子中央有一個青花的香碟,插著一支印度香,香頭紅紅的。裊裊上升的淡淡香氣,很容易讓人一下子靜下來。
“怎麼,你要出遠門嗎?”端午瞅見她身邊的牆角里,有一個深黑色的尼龍登山包,便立刻問她。
“和姨父老弟鬧翻了。”綠珠纖細的手指捏著一隻檸檬片,將汁擠在多春魚上。桌上的一瓶白葡萄酒已喝了差不多一半。“我們昨晚大吵一架。我以後再也不回那裡去了。”
“是不是因為,姨父老弟對你動手動腳?”
本想開個玩笑,可話一出口,端午就後悔了。剛見面坐定,就和她開這樣的玩笑,不免給人以某種輕浮之感。好在綠珠不以為意,她冷冷地笑了一聲,給端午斟上酒,然後端起杯子,抿了一口,道:“他的偽裝,甚至沒能保持24小時。”
端午聽出她話中有話,就不敢再接話。朋友間的秘密,總讓他畏懼。可綠珠既然開了口,她是沒有任何忌諱的:
“跟你說說也無所謂。從雷音寺的僧房裡遇見他和姨媽,到他在火車上要搞我,前後不到24小時。我晚上起來解手,他就把我堵在了廁所里。我謊稱自己來了例假,他說他不一定非要從那兒進去。我說我不喜歡亂一倫的感覺,他說那種感覺其實是很奇妙的。還說什麼,越是不被允許的,就越讓人銷一魂。我就只得提醒他,如果我大聲叫喊起來並報警的話,火車上的乘警,是不會認得他這個董事長的……”
“這個地方真不錯。”端午環顧了一下這個幽寂的房間,有意換個話題,“樹蔭把窗子都遮住了。要是雨再大一點,似乎更有味道。”
“這是鶴浦最美的地方。”綠珠果然丟下了關於姨父老弟的恐怖故事,憂悒地笑了笑,喃喃道,“深秋時更好。遲桂花的香氣釅釅的,能把你的心熏得飄飄欲仙。完全可以和西湖的滿覺隴相媲美。人在那種氣氛下,就覺得立刻死去也沒有什麼遺憾的。我常常來這兒喝茶,讀點閑書,聽聽琵琶,往往一坐就是一個下午。”
“你打算去哪兒?回泰州老家嗎?”
“去你家呀!”綠珠用挑一逗的目光望著他,“你老婆不是去北京學習了嗎?”
他以為綠珠是在開玩笑。可她那目含秋水的眼睛一直死盯著他,似乎是期待著他有所表示。端午感覺到自己心房的馬達正在持續地轟鳴。身上的某個部位腫脹欲裂。他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的感覺了。
“她很快就要回來了。當然,我家也不是不能住。但這,不是什麼長久之計。”他的聲音很輕,帶著讓他自己都感到厭膩的羞怯。
“我不會白住的。”綠珠不依不饒。稍稍停頓了一會兒,她更加露骨地對他說,“你也用不著假裝不想跟我搞。”
“這地方,還真是不錯。”端午再次環顧了一下房間。
“這話剛才你已經說過一遍了。”綠珠詭譎地笑了笑,提醒他。
端午臉憋得通紅,有些不知所措。他將那本被雨水淋得濕乎乎的《通向哈佛的階梯》朝他晃了晃,正打算換個話題,跟她說說去兒子學校演講的事,手機滴滴地響了兩聲。
有人給他發來了一條簡訊。
端午飛快地溜了一眼,臉色就有些慌亂。當然,綠珠也將這一切都看在了眼中。
“老婆來的吧?”
“不不,不是。”端午忙道,“天氣預報,天氣預報。”
“逗你玩的啦。你放心好了。我才不會住到你家去呢!”綠珠咯咯地笑個不停,給他的盤子里夾了一條多春魚,“剛才我已經打電話訂好了一家酒店,你不用擔心。我最不喜歡你們五六十年代出生的這幫人。畏首畏尾,卻又工於心計。腦子裡一刻不停地轉著的,都是骯髒的慾念,可偏偏要裝出道貌岸然的樣子。社會就是被你們這樣的人給搞壞的。”
穿旗袍的女服務員來上菜,端午就問她洗手間在哪兒。
“在樓下的花園邊上,我這就領你去。”服務員朝他嫣然一笑,聲音極輕,聽上去竟然也有幾分曖昧。
端午從洗手間出來,回到樓上,看見桌上的酒瓶已經空了。綠珠正在吃藥。她將抗憂鬱的藥片小心翼翼地抖在瓶蓋里,數了數,又從裡邊撿出一粒,仍放回瓶中,然後就著杯中的一點葡萄酒,一仰脖子就吞了下去。不一會兒的工夫,她幾乎完全變了個人,就像陽光在草地上突然投下的一片雲影,籠了一片灰暗的一霍琛
“我現在就靠它活著。”綠珠的眼神有點迷離,“早晨吃完葯後,就一心盼著五六個小時的間隔趕緊過去。”
“為什麼?”
“好再吃第二次啊。這葯和毒品沒什麼兩樣。”
“你吸過嗎?”
“什麼?”
“毒品啊。”
“海洛因之類的,我沒試過。”綠珠點了一根香煙,“我只吸過大麻,兩三次而已。沒什麼癮的。”
“有沒有想過試著練練瑜伽?”端午道。
“練過。瑜伽,靜坐,泡溫泉,包括什麼飢餓療法,我都試過,沒什麼用。”
“我聽說有一個日本人,用行為矯正的方法治療憂鬱症。”
“你說的是森田正馬?我試過兩個月,確實有點效果。但我沒耐心,堅持不下去。我知道自己的問題在哪兒。比如說,有一步,你是萬萬不能跨出去的。跨出去再想收回來,那就難了。我本來也和其他的人一樣,假裝什麼都看不見,安全地把自己的一生打發掉。”
“蒙上眼睛?”
“對,蒙上眼睛。”
綠珠的話,聽上去多少有點令人費解。端午幾次想問她,所謂的第一步,是怎麼跨出去的?在泰州那樣的小地方,她與她的父母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但最後他還是克制住了自己的好奇心。
他對她其實並不了解。僅僅是在江邊的大堤上散過一次步,發過五六封Email。如此而已。有過一兩次,綠珠把她寫的詩發給端午看,都十分幼稚。
雨似乎已經停了。不時有水珠從桂花樹上滾落,重重地砸在地面的青石板上,每一聲都那麼的沉。
“以後打算怎麼辦?畢竟,你不能一輩子呆在酒店裡吧?”端午心事重重地看著她,語調中的冷漠和敷衍連他自己都聽得出來。
“這個我不知道。”綠珠說,“每天早上我從床上醒來,直到依靠安眠藥的作用昏沉沉地睡過去。腦子裡一直擺脫不掉一個念頭。”
“什麼樣的念頭?”
“你知道的。”
綠珠的聲音輕得讓人幾乎聽不到,就如一聲嘆息。她的目光既哀矜,又充滿挑一逗。端午誤以為她說的是性,其實他想岔了。
“當我把最好的和最不好的死法,全部都想過一遍之後,才會安靜下來。不過,我是不會自殺的。最好的死法,就是走在大街上,走在陽光下,走著,走著,腳一軟,隨隨便便倒在路邊的什麼地方,倒在垃圾桶邊上,眼睛一閉,就算完一事。”
“那麼,最不好的死是什麼?”
“死在醫院裡。”綠珠毫不猶豫地回答道,“你的氣管被切開了。裡面插滿了管子,食物通過鼻子流進胃臟。每隔半小時,讓人吸一次痰。大小一便失禁 ——哦,那是一定的。可問題是,你的意識還是清醒的。你知道你的親人,哪怕是最親的所謂親人,耐心也是有限度的。最糟糕的,當漂亮的女護士給你插尿管的時候,模糊的欲一望竟然還能使它勃一起……”
“喂,我說你能不能不用‘你’這個詞?”端午笑著提醒她。
“對不起。我說的不是你,而是我父親。他當時只有四十三歲。我把他那溫一熱的大便從長滿褥瘡的股一溝之間用紙包起來,握在手裡,它就像一段剛剛出爐的烤腸。儘管我願意自己死上一百次,換回他的生命,但說實話,在那一刻,我心裡其實在盼著他早點死掉。”
綠珠忽然不吱聲了。
她那白得發青的脖子扭向窗外,回過頭來,目光迅速地掃過端午的臉。眼睛中的疑惑和驚駭很快變成了燃一燒的憤怒。
端午看見小顧和陳守仁各自拿著一把傘,站在樓下的天井裡,正朝樓上望。他們身邊還站著一個司機。
“是你告訴他們我在這兒的,是不是?”
綠珠的嘴角浮現出一絲怪異的笑容。
“你剛才接到一個簡訊,竟然騙我說是天氣預報!那時候你已經打定了主意出賣我,是不是?然後你就去了洗手間,你他媽的站在小一便池上,一隻手忙著手淫,一隻手給陳守仁打電話,是不是?你一開始就打定主意要出賣我,是不是?我甚至已經把你看成是朋友,看成是大哥哥,你心裡很清楚。陳守仁是一坨什麼樣的狗屎,他是個什麼東西,你心裡很清楚。可是,你還是決定要出賣我,是不是?”
綠珠開始了嘔吐,把剛剛吃下去的還沒有來得及消化的藥丸都吐了出來。端午趕緊去扶住她,一邊幫她捶背,一邊手忙腳亂地從紙盒裡取餐巾紙,替她擦嘴。綠珠的臉靠在他肩頭。在嘔吐物的刺鼻氣味中,仍有一縷淡淡的香水味。她臉上的肌膚涼涼的,像綢緞那樣光滑。她輕聲地朝端午笑了笑,“可你還是想搞我,是不是?最好是我自己撲上去,你不用擔任何心事,甚至還可以半推半就,是不是?”
小顧已經上了樓。她將綠珠像嬰兒般地摟在懷裡,哭道:“珠啊,就為這幾句話的事,你就鬧成這樣!從早上四點到現在,你姨父連飯都沒顧上吃一口,人都急瘋了呀!珠啊,有話我們回去慢慢說,好不好?”
綠珠根本不搭理她。她一動不動地看著端午。一縷亂髮飄散在額前,淚水無聲地流過臉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