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葫蘆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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龐家玉厭惡自己的婆婆。甚至在心裡,暗暗地盼著她早死。從理論上說,婆婆每次生病,都隱含著某種希望。遺憾的是,她的那些病,或輕或重,她總有辦法讓自己康復。每當家玉被這種惡毒的念頭所控制的時候,她都會深陷在一種尖銳的罪惡感之中,並為自己的不孝和冷酷感到恐懼。這種罪惡感在折磨她的同時,也會帶來完全相反的效果:家玉會盡己所能,對婆婆表示善意和關心,來抵消自己內心的那種不祥的罪惡感。
這當然顯得做作而虛偽。
飽經風霜、目光犀利的張金芳自然不會看不出來。通常的情形是,龐家玉對婆婆越好,她們之間的冷漠與隔閡也就越深。這種壓力積累到一定程度,家玉又回到了她的起點——她覺得這樣的人,還是早一點死掉的好。
端午曾勸她將婆婆當成她自己的母親來伺奉,所謂隨遇而安,逆來順受。對此,家玉完全不可接受。
她自己的母親,在家玉五歲那一年就死去了。家玉對她的記憶,僅限於皮夾子中多年珍藏著的一枚小小的相片。母親永遠停在了29歲。一度是她的姐姐,近來則變成了妹妹。父親嗜酒如命,在母親去世後的第二年,就帶著她搬進了鄰村一個年輕的寡婦家。後來,通過人工受孕,還給那寡婦生了個兒子。家玉是在呵斥和冷眼中長大的,在任何時候都會有一種無所依傍的礙事之感。她與端午結婚後,父女倆更少來往。每次父親到鶴浦來看望女兒,僅僅是為了跟她要錢。後來,隨著家玉的經濟條件大為改觀,她開始定期給父親匯款,父親基本上就不來打攪她了。
與許多婆媳失和的家庭不同,龐家玉對婆婆的邋遢、嘮叨和獨斷專橫都能忍受,最讓她受不了的,是婆婆的說話方式。如果與元慶或端午說話,婆婆通常直截了當,無所顧忌,甚至不避粗口。而對家玉就完全不同了。她總是以一種寓言的方式跟她說話,通常是以“我來跟你說個故事”這樣的開場白起始,以“你能明白我說的話嗎”來結束。她故事的主人公往往都是動物,最為常見的是狗。在大部分情形之下,婆婆那些離奇而晦澀的故事中的“微言大義”,並不容易領會。每次去梅城看望她,家玉都會像一個小學生面對考試一樣惶惶不安。那些深奧莫測的故事難以消化,憋在她心裡,就像憋著一泡尿。
端午對她的遭遇不僅沒有絲毫的同情,反而因此對她冷嘲熱諷:“你現在知道了吧,在日常生活中,法律和邏輯其實是解決不了什麼問題的。”
在她和端午剛結婚的那段日子裡,婆婆就給她講了一個公狗和母狗打架的故事,沉悶而冗長。根據端午事後的解釋,這個故事儘管情節跌宕起伏,枝蔓婆娑,其中的寓言倒也十分簡單。母親的意思無非是說,在家庭生活中,母狗要絕對服從公狗。
另有一次,婆婆跟家玉講了這樣一個故事(主角換成了公羊和母羊):公羊和母羊如何貪圖享受,生活放縱,如何不顧將來,只顧眼前,最後年老力衰,百事頹唐,落得個竹籃打水一場空的悲慘結局。這一次,家玉似乎很快就搞清楚了婆婆的意圖,她喜滋滋地把故事向丈夫複述了一遍,然後得出了她的結論:
“媽媽一的意思,會不會是告誡我們,婚後要注意節約,不要鋪張浪費,免得日後老了,陷入貧窮和困頓?”
端午卻苦笑著搖了搖頭,對她道:“你把媽媽一的話完全理解反了。”
“那麼,她的意思是不是要我們注意環境保護,不要對地球資源過度開發利用?”
“她哪有那麼高的見識。”
“那她到底是個啥意思?”
“她的意思,唉,無非是希望我們要一個孩子。”
“媽的!”
家玉輕輕地罵了一句,只能又一次責怪自己的愚昧和遲鈍了。
還有一次,家玉去梅城調查一名高中生肢解班主任的案件,順道去看望婆婆。她將家玉叫到自己的床邊坐下,花了足足三個小時,給家玉講述了一條老狗被人遺棄在荒郊野嶺,“因心臟一病發作”無人知曉,最終悲慘死去的故事。由於婆婆那時受健忘症的影響,她把這個故事一連講了三遍。家玉百思不得其解,最後只得向端午求教。端午只聽了個開頭,就打斷了她的複述,笑道:“這個故事同樣沒什麼新意。她是想搬到鶴浦來,和我們一起住。這話她已經跟我提到過好幾次了。”
“想都別想!”家玉似乎完全失去了理智,“如果你不想跟我馬上離婚的話,就請你老娘趁早打消這個念頭吧。”
話雖這麼說,家玉心裡其實也十分明白:在婆婆那深不可測的大腦中所閃過的任何一個念頭,都是不可能“打消”的,需要打消的,恰恰是自己脆弱的自我和自尊。婆婆的懲罰如期而至。這一次,她可不願意多費口舌,講什麼羊啊狗啊一類的寓言故事,而是乾脆對她不予理睬。婆媳之間的“禁語遊戲”,竟持續了一年零三個月。甚至在大年初一,家玉去給婆婆拜年時,她照樣裝聾作啞。
在這之後,龐家玉倒是確實考慮過與端午離婚的事,甚至為離婚協議打了多次腹稿。因為,她覺得自己一分鐘都不能忍受了。當她試著向端午提出離婚一事的時候,令她吃驚的是,端午一點都不吃驚。他只是略微沉默了一小會兒,就以極其嚴肅的口吻對妻子道:
“你這麼說,是認真的嗎?”
家玉不得不再次收回自己剛才的話,找了個地方痛哭了一場。婆婆懲罰她的手段總是如此高明,往往還未出手,家玉就自動崩潰了。婆婆從不屑於直接折磨對方,而是希望對方自己折磨自己。龐家玉只能屈服。
經過慎重考慮,家玉主動向端午提出了一個替代性方案:在鶴浦另外購置一套住房,把老人家和小魏一起接過來住。
事情總算解決了,可屈辱一直在她的心裡腐爛:“為什麼自打我出生起,恥辱就一直纏著我不放?沒完沒了,沒完沒了……”
這天晚上,家玉蜷縮在端午的懷裡喁喁自語。淚水弄一濕了他的汗背心。
“親愛的,要想在這個世界上生存而不感到恥辱,對任何人來說,都是不可能的呀!”端午像對待嬰兒一樣,輕輕拍打妻子的肩膀。
他的安慰,從來都是這樣的不得要領。
在接下來的日子裡,每逢雙休日,夫婦二人就帶著若若去四處看房。龐家玉一度沉浸在即將擁有第二套房子的亢一奮之中,對兒子在學校排名的直線下降既痛心又熟視無睹。她幾乎將所有的業餘時間都用來看房,比較各個樓盤的交通狀況、配套設備、容積率、升值潛力、與化工廠的距離、周邊環境、有無回遷戶,有時甚至通宵達旦。用端午的話來說,好像她要挑選的,不是一個鋼筋水泥建成的房子,而是她的整個未來。
的確,幾乎沒有一個樓盤的名稱能讓家玉感到滿意。什麼“維多利亞”啦,什麼“加州陽光”啦,“藍色多瑙河”啦,“南歐小鎮”啦,帶有強烈的自我殖民色彩,讓家玉感到一陣陣反胃;而“帝豪”、“皇都”、“御景”、“六朝水墨”一類的樓盤名稱,與它們實際上粗劣的品質恰好構成反諷;至於“秦淮曉月”、“海上花”或“戀戀麗人”一類,則簡直有點誨淫誨盜了。
一個月看下來,只有一個樓盤的名稱讓她勉強可以接受,它的名字叫“金門寺小區”。比較中性。可律師事務所的同事徐景陽卻不失時機地提醒她,金門寺三個字與“進門死”諧音,聽上去有點嚇人。“不要說長期住在裡面,就是我到你們家去串個門,都有背脊發涼的感覺,不吉利啊!”經過徐景陽這麼一提醒,龐家玉再把那小區看了一遍,也發現了新的問題:那房子的屋頂一律是黑色的,怎麼看都像是個棺材蓋。她只得放棄。
考慮到婆婆生活的便捷,考慮到自己對園藝的興趣(婆婆遲早會故去的),特別是自己手頭尚不十分寬裕的資金,家玉想挑選一個底層帶花園的公寓房。因為她怕狗;因為她討厭那些面目可疑的回遷戶——到了夏天,這些人光著大膀子,在小區里四處晃蕩,無疑會增加她對生活的絕望感;因為她厭惡樓上的鄰居打麻將;因為她擔心地理位置過於偏僻而帶來的安全隱患;特別重要的,她害怕化工廠和垃圾處理廠附近的空氣和污染的地下水會隨時導致細胞的突變,因此,挑選房子的過程,除了徒勞地積累痛苦與憤懣之外,早已沒有什麼樂趣可言。
四個月之後的一天,她在大市街等紅燈。一頁剛剛開盤的樓盤廣告,由一隻油膩骯髒的黑手,通過她的車窗玻璃的縫隙,被塞了進來。她麻木地看著手裡這張散發著難聞油墨味的廣告,莫名其妙地動了真情。第二天傍晚,家玉下班之後,帶著端午和昏昏欲睡的兒子,匆匆趕往這個名為“唐寧灣”的小區。急性子的家玉已經徹底喪失了耐心。
“媽的!難道這麼大的一個鶴浦,竟然就找不到一處我中意的房子嗎?”她飛快地看了丈夫一眼。
“恐怕情況就是如此。”端午道。
“那好,就它了!”家玉怒氣沖沖地說,“無論這個房子事實上如何,就它了。他媽的。唐寧灣。就它了。我再也不想看什麼狗屁房子!”
她就像是與自己賭氣一樣,駕著車在沿江快速路上狂奔。速度之快,甚至撞死了一隻麻雀。
家玉決定閉上眼睛。
他們到了空蕩蕩的售樓處,也不要求看房,也不詢問任何與樓盤有關的信息,甚至都沒有討價還價,主動要求支付定金,銷售處的工作人員在一連問了兩遍“你確定?”之後,臉上夢遊般的疑雲,久久不去。
在等待端午簽約的間歇,家玉坐在一盆綠蘿的後面,心情壞到了極點。四個月來對新居的美好憧憬,如今已變成了一堆冰冷的餘燼。家玉忽然意識到,購房的經歷,也很像一個人漫長的一生:迎一合、順從、猶豫、掙扎、抗爭、憂心忡忡、未雨綢繆、凡事力求完美,不管你怎麼折騰,到了最後,太平間或殯儀館的化妝師,用不了幾分鐘,就會把你輕易打發掉……
當然還有愛情。
她曾經無數次地想像過自己要嫁給的那個人。英姿勃一發的飛行員。劉德華或郭富城。中學裡年輕的實習老師。去了美國的表哥。穿著白色擊劍服的運動員。可是在招隱寺,當她第一次見到與自己單獨相處的陌生人,就毫不猶豫地把自己交了出去。
這個人,此刻,就站在售樓處的櫃檯邊。襯衫的領子髒兮兮的。臨睡前從不刷牙。常把尿撒到馬桶外邊。這個人,像個毫無生氣的木偶,又像是一個剛剛進城的農民——售樓小一姐纖細的手指指向哪裡,他就在哪裡簽字。
“總算結束了!”在回家的路上,對著暮色四合的江面,端午如釋重負地鬆了一口氣。
“結束了。”過了很長時間,家玉猛吸了一口氣,哀哀地低聲敷衍了一句。
他們決定去湯氏海鮮酒樓吃飯,藉此“慶祝”一下。端午點了昂貴的龍蝦。可是,除了喜出望外的小東西之外,兩個人都高興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