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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七點零二分,由北京開往杭州的夕發朝至和諧號列車,正點停靠鶴浦車站。今天是星期六。她沒有讓端午來接她。外面下著小雨,雷聲在很遠的山谷里炸響,隨後就是一連串沉悶的回聲。空氣中有一股可疑的怪味道,類似於蘋果軟化後發出的酸甜味。她的雨傘還在皮箱里。家玉實在不願意在擁擠的人流中打開旅行箱,就只好冒著雨出了車站的檢票口。
五十米之外的計程車站,剛下車的乘客排起了長隊。因為下雨的緣故,家玉還是就近上了一輛黑車。這讓她多少有點自責:自己作為一名法律工作者的社會道德,還不足以讓她多走五十米。儘管她很想在第一時間見到兒子,可她還是決定順路先去一下律師事務所。一周之前,她合伙人之一的徐景陽跟她通過電話。有兩份亟待處理的急件就擱在她的辦公桌上,她得儘快把材料取走。景陽的左肺葉有點問題,情況不樂觀,要入院開刀。手頭的事務只能由家玉代勞了。
家玉在律師事務所樓下的seven-eleven買了一包速食麵、一根玉米、一隻茶雞蛋,外加兩包速溶咖啡。她接到了三個手機簡訊。她紅著臉,回復了其中的一個。她的辦公室在這幢大樓的六層,可電梯在六樓不停,她必須先上到七樓,然後再從樓梯間走下來。
儘管她離開了近四個月,辦公桌上還是纖塵不染,十分整潔。桌子上的那盆茉莉花並未像她擔心的那樣枝枯葉敗,相反,黑亮的枝葉中綴滿了白色的繁密花一苞,已經有隱隱的香氣逸出。在一大摞厚厚的列印材料上面,用訂書機壓著一張便箋,那是徐景陽給她留下的。他囑咐家玉,法律援助中心交辦的兩個案件,必須儘快處理。市裡有關部門已經催問過多次了。在等候電腦啟動的這段時間中,電水壺的水已經開了。她用泡速食麵後多餘的水,給自己沖了一杯咖啡。隨後,她用餐巾紙小心翼翼地吸幹頭發上的雨水,一邊啃著玉米,一邊閱讀桌上的材料。
第一個案件沒有多少意思。大抵是農村鰥居老人的贍養糾紛。那個老頭已年近八旬,有五個兒子,兩個女兒,可無人願意照料他。這一類的事情在鶴浦一帶司空見慣,對律師的能力和智商構不成任何挑戰。總體上說,既繁瑣又乏味。本案的特殊性,倒不在於老人家兒女眾多而又得不到贍養,甚至也不在於所有的子女都宣稱自己“一貧如洗,病魔纏身。要錢沒有要命有一條!”——他們甚至威脅要把老人關進精神病院,或者,用板磚直接拍死他——關鍵是這個老人脾氣火爆,尤其喜歡上一訪。他已經去過一次北京。為這麼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混跡於東交民巷告狀者的隊伍,就連那些來自全國各地“苦大仇深”的同伴也看不起他。那些人罵他純粹是吃飽了撐的,瞎起鬨。幾個好心人則勸他說,這種事情,在當地一紙訴狀就可以解決,沒有必要到北京來鬧事。最後,鶴浦駐京辦的人找到了他。他們請他到和平門的全聚德烤鴨店吃了飯,又陪他遊覽了長城,還給他買了一張返程卧鋪票。他穿著那件“不到長城非好漢”的T恤,神抖抖地回來了。
相比之下,第二個案件則要複雜和離奇得多。龐家玉為了儘可能詳盡地弄清整個事件的來龍去脈,在閱讀案卷材料的同時,也通過Google,在互聯網的網頁上搜索相關的新聞報道。這件事發生於一年前。
一天下午,父親像往常一樣去學校接兒子。妻子與他離婚後,一直沒有下落。他與九歲的兒子相依為命。他看見兒子背著書包,與小夥伴們說說笑笑地從學校的大門裡走了出來,同時也看到了正在向他逼近的巨大危險。
一個禿頭的中年男子突然從一片樹蔭里閃了出來,同時從懷裡拔一出了刀。他意識到自己一定會死。甚至準備接受它。唯一的問題在於,死亡的地點和時機有點不合適。因為兒子,他的命一根子,正有說有笑地走出學校的大門。既然這個人當著那麼多家長的面公然亮出刀來,說明他並不在乎這件事的後果。本來,歹徒要從十分擁擠的人群中走到他面前並不容易,可家長們不約而同地決定予以配合。他們紛紛閃避,讓開了一條不大不小的通道。兩個人都在向他走近。一個是化身為禿頭的死神,一個是他生命中僅有的慰藉——兒子。
在那個節骨眼兒上,冷靜的父親表現出了非凡的智慧。這也成了事後人們津津樂道的話題。當兒子帶著詢問、困惑、驚恐的目光走到他跟前的時候,他朝兒子飛快地眨了眨眼睛,並笑了一下。他的兒子果然聰明絕頂。在歹徒瘋狂地將刀捅向父親的時候,他準確地領會了父親的期望和意圖,並強作鎮定。他假裝不認識父親,從他身邊一走而過,從而逃過一劫。
龐家玉轉過身來,看了看門口正望著她的垃圾清掃工。她根本無法控制自己的淚水。假如此刻若若就在她身邊,她一定要將他摟得緊緊的。不管他如何掙扎,也不鬆開手。
而這個殺人事件,不過是整個案件的起因。
那個倖存者,那個僥倖逃過一劫的孩子,也沒有能夠活多久。兩個月前,他因為白血病,死在了鶴浦第一人民醫院的重症監護室里。臨死前,他的手裡緊緊地抱著他父親留下的一件舊襯衫。在場所有的大夫和護士都失聲痛哭。而他的奶奶一則發了瘋般在地上亂滾。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奶奶一將孫子的死因歸咎於醫療事故,而將院方告上法庭,是荒謬而不近人情的,甚至多少有點恩將仇報。院方的憤怒完全可以理解。鑒於孩子的父親一年前慘遭殺戮,兇手至今沒有抓到,大夫們想盡了一切辦法來挽救孩子的生命。不僅免除了所有的醫藥費用,而且還在醫院的職工中發起了募捐。雖然捐到的錢並不多,可這在醫院的歷史上已經是破天荒的事了。老奶奶一根本不能接受自己的兒子和孫子相繼離去這一事實,抱有“這個世界上的人全部都死光了,我的孫子也不能死”這樣的頑固的信條。她缺乏必要的醫療常識,認為只要移植了骨髓,孩子就能康復。另外,她也需要——
錢。
案卷中有一份徐景陽與當事人筆談記錄的列印稿。在這份列印稿上端的空白處,景陽留下了這個老太太詳細的家庭住址,她的錢姓鄰居家的電話號碼,一副草圖,簡明扼要地標出了村莊的位置和行車路線。圖旁還有一行小字:
盡量不要在村裡的“華強小吃店”吃飯,那裡的麵條中有一股怪味,有點像肥皂。
景陽是一個理想的合伙人。周到,細緻,溫文爾雅,而且充滿理性。在這份長達十多頁的談話記錄中,那個痛失兒孫的老太太大概是不願意提到“死” 這個字,也未用“故去”、“走了”一類的替代性辭彙,每當她提及孫子離去這一事實,她一概使用“犧牲”這個詞。比如說,我的孫子,我那寶貝疙瘩,已經犧牲了三個月零十七天了。而一絲不苟,凡事力求客觀嚴謹的徐景陽,對她的話照錄不誤。
家玉不由得想起她與端午的一次爭論。
那時,他剛剛寫完一首長詩,題目就叫作《犧牲》。那段時間,端午簡直被“犧牲”這個詞迷住了。按照端午的看法,每個時代都有難以統計的犧牲者。正是“犧牲”這個詞的出現,使得我們司空見慣的死亡的實際含義,發生了某些變化和升華。它所強調的恰恰不是死亡本身,而是它所指向的目標和意義。端午舉例說,在遠古時代的宗教和巫術活動中,被送上祭壇的犧牲者,不管是動物還是人,都是肅穆而神秘的儀式的一部分,是不得不付出的代價。這些犧牲者在不同的時代之所以會被挑中,據說是因為他們的純潔無瑕,比較適合神靈的胃口。他們被當作禮物送出去,換來的是風調雨順,一魂一諧和,四時吉祥。犧牲,本身就是歷史的一部分,或者說,是文明的一部分。即便是在革命時代,為了達成某個或具體或虛幻的目標,一茬一茬的犧牲者長眠於地下,化跡於無形,但他們的名字因被寫入勝利者的歷史而留了下來。即便是那些無名的犧牲者,也得到了恰當的處理。他們往往被吸納於一個概念性的符號(比如烈士和紀念碑)中,而得到緬懷和紀念,從而象徵性地融入到歷史之中。
而在今天,犧牲者將註定要湮沒無聞。
形形色一色的個人,因為形形色一色的原因而不明不白地死去。不幸的是,他們都死在歷史之外,屬於某個偶發性事件的一個後果。甚至沒有人要求他們作出犧牲。他們是自動地成為了犧牲品。究其原因,無非是行為不當,或運氣不好。
沒有紀念。
沒有追悼。
沒有緬懷。
沒有身份。
沒有目的和意義。
用端午的話來說,就像水面上的氣泡,風輕輕地一吹,它“啵”的一聲就破了。有時甚至根本聽不到任何聲音。他們的犧牲強化了倖存者的運氣。他們的倒霉和痛苦成了偷生者的談資。而犧牲者只有恥辱。
在端午看來,正因為今天的犧牲者沒有任何價值,他們才會成為真正意義上的犧牲者。這句話有點不太好理解。
實際上,家玉完全不同意丈夫的看法。她認為端午成天躲在一話檔慕鍬淅鎪伎甲耪廡┮魂話檔奈侍猓越】得揮惺裁匆媧Α6遙煞蚨隕緇岬墓鄹泄詬好婧拖:孟裰泄媸倍薊岜覽!
“崩潰了嗎?”她嚴厲地質問端午。
“沒有。”她自己作出了回答。
丈夫之所以這樣悲觀,其實完全是因為他拒絕跟隨這個時代一同前進;為自己的掉隊和落伍辯護;為了打擊她那點可憐的自信。他哪裡知道,為了維護這點自信,為了讓自己活得多少有點尊嚴,自己付出了多麼慘痛的代價!
丈夫把那首剛剛完成的《犧牲》給家玉看。可家玉只是匆匆地掃了一眼,就把它扔在了一邊。無聊。她說。端午老羞成怒地叫道:
“你至少應該讀一讀,再發表意見……”
“哎哎哎,叫什麼叫?別總說這些沒用的事好不好?你難道就沒有發現,馬桶的下水有些不暢?打個電話叫人來修一修,我要去做頭髮。”
不知道為什麼,今天,當她在閱讀這份案卷,想到那個手裡攥著父親的襯衫而死去的孩子時,她的胸部一直在隱隱作痛。她流下了眼淚,不光是為那孩子。她覺得端午當初的那些話還是有幾分道理的。當然,她也本能地想到了自己的未來。有點不寒而慄。
近來,她總是被憂鬱纏住。她被無端的憂慮折磨得坐卧不寧,端午反而誇她有進步。聽上去更像是挖苦。
為了儘快讓自己從這種惡劣的情緒中掙脫出來,她給遠在石家莊的小陶打了個電話。從他們在車站告別到現在,他已經給她發了十幾條簡訊了。而她每次看到小陶的簡訊,都會像少女那樣暈頭轉向。兩頰發一熱,心臟怦怦直跳。他完全配得上“毒藥”這個稱號。
龐家玉拎著沉重的皮箱,回到了家中。若若手裡托著那隻虎皮鸚鵡,來給她開門。兒子望著她笑,既吃驚又害羞。他的眼中有一種晶瑩剔透的、鑽石般的亮光。他長得一點都不像端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