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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叫我春霞好了。”
高個子女人腰上扎著花布圍裙,手裡拿著一把修剪花枝的剪刀,滿面笑容地對家玉說。她的身旁站著一個長得圓頭圓腦的中年人,不住地向家玉點頭哈腰。他的中文說得不太流利,因此家玉猜他是日本人,又覺得哪兒不太對勁。與端午在電子郵件中的描述不同,春霞對她很客氣,甚至有點客氣得過分。端午和吉士說她長得像孫儷。還真有那麼點意思。尤其是牙齒。春霞一再抱歉說,家裡實在太亂了,實在不好意思請家玉進去。
“如果你有時間,我們可以去外面喝杯咖啡。大市街新開了一家星巴克,就是路遠了點,你喝不喝得慣咖啡?要不,我們去‘棕櫚島’喝茶?”
春霞提到“家裡”一詞,讓家玉深受刺激。看來,這個非法入侵者已經把這兒當成她自己的家了。
“哪個地方更近?”家玉不冷不熱地問道。
“那就去棕櫚島好了。就在我們小區會所的樓上。你等一下呢,我去換身衣裳就來。”
隔著玄關的多寶閣,家玉悲哀地發現,這個花費了她好幾個月,精心布置的家,已經變得有點令她陌生了。電視柜上方的牆上,原先掛著一幅唐卡。這幅唐卡,是鶴浦的一位副市長送她的。據說是請日喀則扎什倫布寺的一位喇嘛畫的。可現在已不知了去向。取而代之的,是一幅巨大的裴勇俊電影招貼畫。這幅畫似乎在暗示她,剛才那個長得圓頭圓腦的中年男子,也許是韓國人。考慮到鶴浦是韓資企業比較集中的地區,家玉覺得自己的猜測是合理的。
沙發雖然還在原來的位置,可上面蒙了一塊鏤空網眼的飾布,多了幾塊紅色的有太極圖案的靠墊。沒錯。高麗棒子。讓家玉受不了的,是茶几上的一隻龍泉青果盤,那是浙江一位高級陶瓷工藝師的獲獎作品,如今被春霞吐滿了果核。
在會所二樓的茶室里,春霞把她帶到一個靜僻的角落,相對而坐,開始了女人間不動聲色而又工於心計的交談。
早上八九點鐘。茶室里還沒有什麼顧客。西窗邊坐著一對年輕的情侶,他們的身影被高大的塑料棕櫚樹擋住了。他們在玩猜骰子的遊戲。茶座的椅子不知為何被設計成鞦韆的形狀,又有點像吊床,點綴著些綠色的藤蔓,也是塑料的。椅子雖說不會像鞦韆一樣地晃動,但無疑加深了家玉的不安之感。
春霞先給自己要了一杯碧螺春,然後問家玉想喝點什麼。家玉要了一瓶啤酒。瓶口卡著檸檬片的“科羅拉”。隨後她們就論起了年齡。春霞比家玉大一歲,於是她立刻改口,稱家玉為妹妹。春霞像是不經意地問起她的家庭和孩子,家玉一一如實作了回答。當對方問及她的職業,家玉開始懷疑,對方這是在稱她的分量,便適當地作了些隱瞞,只說自己在公司里做事。這個女人一切都大。大手,大腳,大臉盤。眉毛中還趴著一枚大黑痣。由於個子高,胸前鼓鼓囊囊,卻不顯得庸贅。她穿著一件短袖黑色絲質襯衫,脖子上有一串綠松石的項鏈,裸露的臂膀白皙圓一潤。
家玉總覺得她的身上有一種特別的氣味。不是化妝品或香水的味道,而是某種與她職業相關的特定的氣息。似有若無,卻又不容忽略。家玉委婉地提到這一點,希望她接下來的話能有助於自己判斷她的身份,可令家玉做夢也不會想到的是,春霞的回答讓她嚇了一跳。
“你是問我身上的味道?”春霞俯下身子,裝模作樣地在自己的胳膊上四處嗅了嗅,然後笑道:“是死亡。如果你不害怕的話,準確地說,應當是屍體。真的,我不騙你。”
“這麼說,你是在殯儀館工作嘍?”
“當然不是。我僅僅是死神的使者而已。”春霞再次笑了起來,“你害怕屍體,對不對?你用不著那麼緊張。用不著。總有一天,你和我都會變成那樣的。”
儘管聽出她話中有話,可家玉還是忙不迭地換了一個話題。
春霞東一句西一句地與家玉拉著家常,絕口不提房子的事。談話偶爾冷場,春霞也毫無不安之色。她得體地替家玉將檸檬汁擠入酒瓶,又給她要了一盤開心果。她甚至還提到了《一千零一夜》,她說,小時候,在讀這本書的時候,總也搞不清楚書中時常提到的“阿月渾子”到底是什麼。“嗨,什麼呀!原來就是開心果。”
她把果碟推到家玉的面前,“這是椒鹽的,味道還可以,你嘗嘗?”
家玉坐在那兒沒動。她心裡十分清楚,對方東拉西扯,不過是在強調她此刻的某種優越感。她不願意首先提起房子的事,她並不著急,實際上,也是在暗示家玉先開口,彷彿在說:開始吧,還等什麼呀?
既然如此,急性子的家玉,有時不免會把複雜的事情想得過於天真的家玉,決定單刀直入,提出她的問題。這正是她此行的目的。
“你打算什麼時候從我的房子里搬出去?”她生硬而又突兀地問道。
“為什麼呀?”春霞對陡然變得緊張的氣氛早有所料,她笑著反問家玉。隨後又補了一句,“我在這裡住得好好的,為什麼要搬出去呢?”
“可那是我的房子。”家玉一口氣喝掉了瓶子里不多的啤酒,用餐巾紙在嘴唇上按了按。
“妹妹,你的性子看來蠻急的,是不是?我們有話慢慢說好不好?”春霞問她要不要再來一瓶啤酒,家玉冷冷地回絕了。
“你剛才說,那是你的房子。不錯,你也可以這麼說。”春霞道,“不過,嚴格地講起來,那房子既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而是國家的。如果你了解一下相關的法律常識,就會明白,房子,連同它下面的那塊地,都是國家的。你的使用權只有七十年,對不對?考慮到這房子是五年前銷售的,你實際的使用年限只有六十五年,對不對?那麼,六十五年之後,這房子又是誰的呢?所以說,你和我一樣,不過是承租者,我從頤居公司的手裡合法地租下了這所房子,也有受法律保護的正式合同。我們之間沒有交道。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能不能看看你的合同?”
春霞有點哀矜地望著自己的對手,“合同我忘了帶出來。就算我帶來了,我也不會給你看。憑什麼啊?我也沒有讓你出示你的房產證呀!”
春霞提到了房產證,讓家玉心頭一陣發緊。她知道,端午將房產證落在了頤居公司,而頤居公司已經消失了。她暫時無法提供任何文件,來證明自己對房子的所有權。她曾去房管中心問過,要補辦房產證,至少需要三個月的時間。現在,她已經實實在在地感覺到,她和春霞之間的房子糾紛,似乎不像她原先想像的那麼簡單。就像端午曾經反覆提醒她的,這個社會中的任何一件小事,你若不追究便罷,如真的追究起來,都是一筆糊塗賬。所謂的法律,實際上作用非常有限。
“妹妹,你先別生氣。你今天來找我,大家坐下來喝杯茶,也是難得的緣分。實際上,我和你之間,沒有任何糾紛。你將房子租給了頤居公司,而頤居公司又將你的房子轉租給了我,是不是這樣?如果你想收回這所房子,你應當首先去找頤居公司解除合同,公司自然會來與我們協商終止合約的事,他們必須賠償我的損失。你現在跳過中介公司,直接找到我,從法律上講,是說不過去的。我們是一個法治國家。當然了,現在的法律有些地方還並不健全。”
“你的意思是不是說,假如頤居公司永遠消失了的話,你就可以心安理得地霸佔原本就屬於我的房產?”家玉不客氣地打斷了她的話。
“怎麼,頤居公司消失了嗎?這話是怎麼說的?”
“這家公司似乎一夜之間就不見了。我們現在還不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我們已經找了它好幾個月,沒有任何消息。不過,你也用不著裝著不知道這回事。”
龐家玉對春霞的裝瘋賣傻,感到十分惱怒和厭惡。她從手提包里取出一個精緻的煙盒,取出一支煙,正想點上,就聽見春霞道:
“你抽煙?這不好。女人抽煙,尤其不好。戒掉吧,越早戒越好。我這麼說是有科學上的依據的。香煙中所含的致癌物起碼有四十多種,能不抽盡量不要抽,我是為你好。”
她看見家玉完全沒有理會她的勸告,就輕輕地嘆了一口氣,站起來,將窗戶打開了一條縫,“你剛才說,頤居公司消失了,那麼大一家企業,在鶴浦就有好幾家連鎖店,怎麼說沒就沒啦?你們有沒有向公安局報案?”
“我今天專門來找你見面,不是想和你吵架的。誰都不想走到那一步。”
“你說的那一步,指的是哪一步?打官司嗎?老妹一子,你不用這麼遮遮掩掩,有話不妨直說。再說一遍,我們是生活在一個法治國家。該打官司就打官司。沒問題。中國人有一個傳統的習慣,死要面子,屈死不訴訟,那不好。我是說,如果你向法院提出訴訟,我當然樂意奉陪。”
“那麼,你的意思,我們只能在法庭上見嘍?”
“是你的意思,並不是我的意思。”春霞似笑非笑地望著她,似乎在見面的過程中,她一直在等著這句話。
“不過,話說回來,你那房子真的很不錯。”過了一會兒,春霞又道,“雖說裝修有點俗氣。你別生氣啊。我原來總失眠,可自打搬進去之後,一覺睡到大天亮。我最喜歡你們家的那個花園。薔薇是年前種下的吧?今年春天就開滿了花。紅的,黃的,還有白的,有一股子淡淡的清香。我們把花枝剪下來,把家裡的花瓶都插滿了。我們家那口子,還在院子里開了一畦地,種上了薄荷。再有一兩個月,他就能用薄荷葉來包烤肉了。你等我一下,我去一下洗手間。”
春霞剛才多次提到了法律,這讓家玉感到一種深深的傷害。在春霞的眼中,自己也許完全是個法盲。她猶豫著,等春霞從洗手間回來,要不要向她公開自己的律師身份。但她已經沒有機會了。春霞沒再回來。
十五分鐘之後,茶室的服務員朝她走了過來。她微笑著提醒家玉,那個高個子的女的,已經結完賬離開了。
對於剛剛結識的兩個人來說,不辭而別,無論如何都是一種蓄意的蔑視和鄙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