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在去工商局的路上,家玉在青雲門附近的一個加油站加完油,把車開到旁邊的“月福汽車服務中心”去洗車。汽車的前擋風玻璃上覆蓋著柳樹脂液和點點鳥糞。隔著車窗,她看見端午在馬路邊的樹蔭下抽煙。
一對化裝成乞丐的母女纏住了他,向他兜售千篇一律的悲情故事。然後要錢。端午決定上當。他開始從口袋裡掏出錢包。家玉對他既鄙視又憐惜。
她把空調開到最高一檔,可車內依然悶熱。霧霾蒸騰的天空有如一個桑拿浴房,儘管看不見太陽,感覺不到陽光的熾烈,可天氣依然悶熱。在排隊洗車的這一段時間中,她收到了小陶發來的一個手機簡訊。曾經滄海難為水。小陶說,懷柔的三個多月,使他那年輕漂亮的妻子一夜之間變得索然無味。他問家玉,能不能同意他來鶴浦一趟,只呆一兩個晚上。他的身體里積蓄了太多的能量。他已經在網上選好了旅館。此刻,小陶正在開車前往辦公大樓的途中。只要家玉同意,他可以立即改道,前往火車站,“殺奔鶴浦而來”。
家玉毫不客氣地回信拒絕了。
“你不是還有個嬸嬸嗎?如果你不成心逼著我更換手機號碼,就請你別再給我發簡訊了。從現在開始,我不認識你。請自重。”
可小陶立即又發來了一個。她拿他毫無辦法,最後只得把手機關了。
電腦洗車房的自動噴頭正在模擬一場期待中的暴風雨。從不同方向傾瀉而下的水柱,暫時地將家玉與這個喧囂的世界隔開。在刷刷的水聲中,她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貪婪地享受著片刻的寧靜。就好像那些正在向她噴一射的乳白色的肥皂沫所洗掉的,不僅僅是汽車上的浮土、樹葉、積垢和鳥糞,而是她的五臟六腑,是她全部的生活經驗和記憶。彷彿這輛紅色的本田車一旦出了洗車房,它就可以帶著她進入另一個澄明而純潔的世界。
在工商局二樓的辦公室里,一個花白頭髮的辦事員接待了他們。這人五十來歲,給人一種踏實穩重的印象。態度說不上熱情,可也不至於讓人感到冷漠。家玉向他陳述事情的經過,他不時地從牆邊的一排木架上取出厚厚的冊簿,皺著眉頭翻閱著。當家玉懷疑他是不是在聽,而稍作停頓的時候,辦事員就抬起頭來看她一眼,同時提醒她:
“你接著說。”
只有一次,他將手中的鉛筆放在嘴上,示意她“等一下”。他要接一個電話。因為不得不用比較難聽的揚中方言,他稍稍壓低了聲音,甚至微微紅了臉。即便在接電話的時候,他仍然沒忘記翻閱手中的文件,需要用到兩隻手的時候,他就將電話聽筒夾在脖子和肩窩之間。
家玉雖然不能完全聽懂他的揚中語音,但還是能從對方的聲音里大致判斷出對話的內容。大概是關於他的母親在剛剛結束後的腰椎手術後無法排尿一類的事情。而辦事員的建議有點離譜,竟然是“打開自來水龍頭,讓嘩嘩的水聲將她的小一便從體內誘導出來”。當然,他還提到了紙尿褲。辦事員不能確定超市裡是否有成人紙尿褲出售。等他打完了這個電話,他已經將一頁文件從活頁夾里取了出來,遞到了家玉一面前。
“這是一家連鎖公司,主營房產中介。註冊時間是2004年8月。不過,他們已經有好幾年沒有來驗過執照了。也就是說,雖然還在營業,但目前處於非法狀態。”
那人說完了這句話,又將那頁文件放回活頁夾,麻利地合上冊簿,插一入木架。然後,端坐在桌前,猛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毫無表情地示意他們走人。
“您的意思是?”家玉問道。
“它不歸我們管,你們應當直接去派出所。”辦事員道,“這樣的事,你們可能覺得新鮮,可對我們來講,耳朵里已經磨出繭子了。和你同樣遭遇的業主,在鶴浦至少還有十幾家。也就是說,頤居公司的行為已演變成為一種有預謀的詐騙。工商局作為管理部門,並沒有執法的許可權。我們所能做的,無非是吊銷他們的營業執照而已。而頤居公司既然這麼多年沒驗過執照,說明他們並不在乎,也就是說,早已經黑掉了。你們應當去找派出所。”
“可派出所會立案嗎?”端午也湊了過來,問道。
辦事員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沒有搭理他。彷彿他的問題實在幼稚可笑,不值得認真對待。
“這事要發生在你身上,你會怎麼辦?”家玉不免老調重彈。
“我?那倒也簡單!”辦事員像美國電影里的老闆那樣聳了聳肩。
“你怎麼辦?”
“首先呢,我會去和占我房子的住家商量,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給他們適當的經濟補償,把菩薩請出去,把房子收回來。吃個啞巴虧,事情就算完了。”
“可萬一協商不通,比如說,對方提出的補償額讓你無法接受,那該怎麼辦?”
“軟的不行,還可以來硬的。”辦事員道,“你到大街上,隨便從哪裡找個電焊工來,塞給他50塊錢。等到夜深人靜的時候,你帶他悄悄地溜過去,他把你們家的防盜門,從外面焊死,讓占你房子的人,也他媽出不來!事情不就解決了嗎?”
“這能行嗎?”家玉笑道。
對方的神情十分嚴肅,似乎不像在開玩笑:“怎麼不行?這叫化被動為主動。如今不是在建設和諧社會嗎,哪個部門的人都怕出事。你得弄出點動靜來才成。屋裡的人被反鎖在裡面出不來,他們會怎麼做?報警對不對?一報警,派出所的人立馬就到。警察一到,肯定得招呼你們到場,對不對?你看,這不就主動多了嗎?有理說理,該協商協商,該調解調解,嘁里咔嚓,事情很快就會有一個結果。”
“不行,這事我們可做不了。”端午道,“萬一出了什麼岔子……”
“你看你看,你們又怕事。這個社會上怎麼會一下子跑出來那麼多的壞人?都是讓你們這些膽小怕事的人給慣的。遇到這種事,得把心橫下來才行。你的目的可能是要在房子上開個窗戶,人家肯定不讓對不對?你得擺出一副掀屋頂的架勢。對方一讓步,就會主動求你開窗戶。你想想,是不是這個道理?”
說完了這番話,辦事員忽然想起一件事來:“哎,夥計啊,你們知不知道在哪可以買到成人用的紙尿褲?”
這天是周末。傍晚時分,家玉和端午帶著兒子去梅城看婆婆。那時,婆婆已經知道了唐寧灣房子被人佔了的事。她讓端午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講了一遍之後,立刻就變了臉,顫巍巍地從椅子上站起身來,對端午說:“你去廚房裡幫我把拐杖拿來。”
“幹嗎?”端午不解地看著她。
“走,你馬上帶我去一趟!我倒要去會會那個小瘟逼。日你個娘,這世上,簡直就沒得王法了!”老太太咔咔地咳了半天,咳出一口濃痰來。
端午怕她心臟一病複發,趕緊好言相勸。正在燒飯的小魏也從廚房裡跑了出來,給她捶背。看著婆婆第一次與自己站在了一起同仇敵愾,家玉的鼻子微微有點發酸。別看她年老氣衰,可金盆雖破,分量還在。雖說她腿腳不便,頭上稀疏的白髮被電扇的熱風吹得紛亂,而那股見過世面的威風凜凜的樣子,還是讓家玉心頭一陣激動。
“要是真讓這兩個厲害的角色見了面,結果會怎樣?”家玉在端午的胳膊上捏了一把,小聲道。
“你可別瞎起鬨。”端午白了她一眼,“好不容易把她勸住了。”
家玉只是笑。
晚上,一家人圍桌吃飯。婆婆仍然不停地罵罵咧咧。她差不多罵了一個小時。等她罵累了,就把家玉叫到了自己的卧室里,握住她的手,對她說:
“你們去找什麼工商局,什麼派出所,什麼狗屁法院,以我老婆子的見識,絕對沒得什麼吊用。這事得這麼辦:你到大街上隨便從哪兒找個電焊工來,給他30元錢,到了夜深人靜的時候,悄悄地摸一到那房子的門口……”
“把防盜門從外面焊死?”家玉笑著對婆婆道。
張金芳吃驚地看著自己的兒媳婦,目光中第一次有了讚許之色,“這一回,我們娘兒倆總算想到一塊兒去了。就這麼辦!不過呢,我們家端午人老實,斯斯文文的,何況又在政一府機關裡面做事,萬一出個什麼紕漏,怕是會影響到他的前程,反正不能讓他出面。”
“聽你老人家的意思,是讓我一個人去辦?”家玉壓住心四處亂竄的火苗,問道。
“你可以把小魏也帶去。到時候萬一打起來,兩個人也可以有個照應。”
小魏在一旁傻笑。
而端午則站在門口,一個勁兒地向她遞眼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