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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葫蘆案 10

所屬書籍: 第三部 春盡江南

  10

  十一月末,宋蕙蓮回鶴浦探望父母。她的日程排得滿滿的,與家玉的見面時間不得不一改再改。蕙蓮在電話中向她抱怨說,她對家鄉的觀感壞極了。鶴浦這個過去山清水秀的城市,如今已經變成了一個“骯髒的豬圈”,已不適合任何生物居住,害得她根本不能自由呼吸。這些抱怨都是老生常談,或者也可以說是事實。但這些話從一個“歸化”了美國的假洋鬼子的口中說出來,還是讓家玉感到很不是滋味。塵封已久的“愛國主義”開始沉渣泛起。好像蕙蓮批評她自己的家鄉,正是為了嘲笑家玉的處境。

  為了多少改變一點宋蕙蓮對故鄉的惡劣印象,為了讓蕙蓮見識一下鶴浦所謂“高尚生活”的精萃,家玉把與她見面的地點,定在了小瀛洲島上的芙蓉樓,有意嚇她一跳。那是一家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涉足的高檔會所,是傳說中王昌齡送辛漸去洛陽的餞別之所,兩年前剛被修葺一新。可是到了約定見面的那天早上,芙蓉樓會所的一位高級主管突然給她打來了電話,在未說明任何緣由的情況下,就蠻橫地取消了她的訂座。

  由於家玉事先向宋蕙蓮大肆吹噓了一下芙蓉樓的西點和帶有神秘色彩的服務,臨時更改地方不太合適。她給《鶴浦晚報》的徐吉士打了個電話,讓他通過守仁的關係想想辦法。

  “那是根本不可能的。”徐吉士在電話中對她笑道,“上面來了人,要在芙蓉樓下榻。具體是誰,我不能說。小瀛洲附近的路已經封了。”

  “你胡編吧?”家玉知道,這個人嘴裡說出的話,沒有一句是靠譜的,“我剛剛開車還經過那裡,島上跟往常一樣啊,還是遊人如織啊。”

  “拜託!那些遊人,都是化了裝的便衣特警。”

  吉士建議她更換地點。

  他推薦了一個名叫“荼一靡一花事”的地方。也是一家私人會館,也可以吃西餐,花園式的建築也很有味道。再說了,那裡的晚桂花正當季。

  “順便問一句,你到底要請誰吃飯呢,這麼隆重?”

  “還能是誰?你的老情人唄。”家玉笑道。

  在徐吉士的追問下,家玉只得將宋蕙蓮回鶴浦探親的事告訴了他。

  “是這樣啊?好吧,這頓飯我來請。我一定要見見這個臭娘們。”吉士道,“那婊子當年在電影院打了我一巴掌,害得我在局子里呆了半個月。這筆賬還沒找她算過呢。哎,你先別告訴她我會來。”

  放下電話,家玉總覺得這件事有些不合適。畢竟人家宋蕙蓮如今已經是美國人,受美國法律熏陶多年,對於人權、隱私、知情權,都十分敏一感,不好胡亂唐突的。她給宋蕙蓮打了個電話,為徐吉士的半路殺出提前徵求她的意見。

  宋蕙蓮咯咯地笑了半天,然後道:“乾脆,你把端午也叫上,索性一鍋燴。還是二十年前的原班人馬。”

  端午好像怎麼也想不起宋蕙蓮是誰了。家玉酸溜溜地提到招隱寺的那個炎熱的午後,提到她那條暗紅花格子短褲,她那雪白的大一腿。

  “你不用假裝當時沒動心吧。”

  端午笑了笑,說:“再好的皮膚,也經不住二十年的風刀霜劍啊。更何況,她又是在美國!別的不說,食物膨一大劑一定沒少吃。”

  隨後,他就去了衛生間,專心致志地颳起鬍子來。他今天下午要出去一下,可能要很晚回來。他讓家玉向宋蕙蓮代致問候。他沒說要去哪裡,家玉也沒有心思問他。端午先用電動剃鬚刀剃凈了下巴,又找來一把簡易刀架,抹上須膏,開始仔細地刮著鬢角。他還刷了牙。不到兩點就出門去了。

  “荼一靡一花事”位於丁家巷,緊鄰著運河邊。原先是南朝宋武帝的一處別院,依山而建。園林、山石和庵堂,如今多已不存,唯有那二十餘株高大的桂花樹,枝葉婆娑,依稀可以見到當年的流風餘韻。

  這個會所的主人,是鶴浦畫院的一位老畫師。這人常年在安徽的齊雲山寫生,店面就交由他的兩個女兒打理。兩姐妹都已過了三十,傳說形質清妍,一時釵黛。因始終沒有嫁人,引來了眾多食客的好奇與猜測。當然,對同性戀的好奇,也是時下流行的小資情調的一部分。

  家玉曾經去過兩次,可從未見過這對姐妹花。

  家玉覺得自己的那輛本田有點寒酸,就特意打了一輛計程車。她趕到那裡的時候,比約定時間提前了十分鐘。可徐吉士到得比她還早。他的鼻子囔囔的,好像得了重感冒。用他比較誇張的說法來形容,他咳出來的痰,已經把家中洗臉池的漏斗都堵住了。由於鼻子不通,可惜了滿院子的桂花香。

  天已經黑下來了,風吹到臉上,已經有了些寒意。透過敞開的小天井,可以看見院子里在風中搖晃的燈籠。燈光照亮了一座小石橋。橋下流水濺濺。

  兩人很自然地聊起了各自的孩子。吉士沒問端午為何不來。

  若若今年九月如願以償,升入了鶴浦實驗中學。對於徐吉士來說,這沒有什麼好奇怪的。讓他感到驚異的是,以若若那樣的成績,竟然進入了奧賽高手雲集的重點班。

  “恐怕沒少給侯局長塞錢吧。”吉士一臉壞笑地看著家玉。

  家玉笑而不答。

  “送了多少?”吉士說,“就當是為我指點一下迷津嘛!我家的那個討債鬼,明年也會遇到同樣的問題。”

  家玉仍然抿著嘴笑。

  “要麼不送,要麼就往死里送。”末了,她含含糊糊地說了這麼一句。

  吉士張大了的嘴巴,有點合不攏,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兩個人正聊著,隨著一股濃烈的香水味,一個四十來歲的婦女,跟在侍者的後面,走進了包房。家玉和吉士飛快地交換了一下眼色,兩人的表情都很驚訝。

  宋蕙蓮頭上戴著一朵大大的絹布花,像是扶桑,又像是木槿。上身穿著一件粉一紅色的對襟扣的花布褂子,下面則是黑色的緊身連褲襪。腳上是一雙繡花布鞋。肩上還斜跨著一隻軟塌塌的布包,大朵的牡丹花圖案分外醒目。

  她站在包房的門口,望著兩人笑。

  龐家玉開始還真有點擔心,別是什麼人走錯了房門,忽然就聽得這人訝異道:

  “怎麼,認不出我來了嗎?”

  “喲,宋大小一姐。”吉士趕緊起身,與她握手,“你怎麼把家裡的床單給穿出來了?別說,要是在街上碰見你,真的不敢認。”

  “不好看嗎?”蕙蓮歪著腦袋。她的調皮勁兒已經有點不合時宜了。

  “好看好看。”吉士笑道,“你這身花天花地的打扮,雖說讓我們中國人看了犯暈,可美國佬喜歡啊,對不對?這要在國外走一圈,還能捎帶著傳播一下中國的民俗文化。怎麼不好看?好看!”

  蕙蓮像是沒聽懂吉士話中的諷刺意味,走過去與家玉擁抱。

  “秀蓉倒是老樣子,還那麼年輕。”

  她問端午怎麼沒來,家玉剛要解釋,蕙蓮的嘴裡,猛不丁地冒出了一長串英文,家玉一個沒留神,還真沒聽清楚她在說什麼。

  蕙蓮整個地變了一個人。讓人疑心二十年前她就已經發育得很好的身體,到了美國之後,又發育了一次。骨骼更粗大。身材更胖碩。毛孔更明顯。像拔去毛的雞胸脯。原先細膩白一嫩的皮膚也已變成了古銅色,大概是曬了太多日光浴的緣故。那張好看的鵝蛋臉,如今竟也變得過於方正,下巴像刀刻的一樣。都說吃哪裡的東西,就會變成哪裡的人,看來還真是這麼回事。她的頭髮被染成了酒紅色,額前的劉海像扇窗戶。身材和髮型的變化,足以模糊掉女人的性別,卻無法掩蓋她的衰老。

  家玉瞅見吉士的眼中,已經有了一絲悲天憫人的同情之光。似乎二十年前的那場恩怨早已冰消雪融。

  蕙蓮照例給他們帶來了禮物,照例讓他們當面打開,照例強調,這是“我們美國”的習慣。她送給吉士的是一本剛剛在蘭登書屋出版的英文隨筆集,(吉士學說天津話來打趣:喝!好嘛!一句英文不懂,這不是存心折騰我嗎?)外加兩枚印有哈佛大學風景照的冰箱貼;給家玉的禮物,除了同樣的隨筆集之外,是一瓶50ml的Esteelauder。她也沒落下端午。他的禮物是一套四張裝的勃拉姆斯交響曲合集。她居然也知道端午是古典音樂的發燒友,讓家玉悶悶地出了半天的神。

  她從錢夾中取出一張照片給他們看,告訴他們,誰是她的husband,誰是她的baby。那個黑人是個大高個子,長得有點像曼德拉。她的兩個 baby也都是黑不溜秋的。隨後介紹的是別墅里的大草坪。栗子滿地的樹林。游泳池邊的玫瑰花圃。出於禮貌,家玉強打精神,發出了持續而堅韌的讚歎之聲。吉士則在一旁悶悶地抽煙。他對這些東西沒什麼興趣。

  宋蕙蓮很快就說起了她這次回國的觀感,說起了她在鄉下的父母。

  他們種了幾畝地的大白菜,其中絕大部分都賣到了城裡,剩下沒有賣掉的幾十顆,就直接扔到田間的草堂里去漚肥。蕙蓮問他們,這麼好的大白菜,怎麼捨得扔掉?幹嗎不拿回家自己吃?母親說,毒得很,吃不得的。

  “我在Boston的時候,聽說你們中國人,一個個都變成了毒人,蚊子叮一口都會立刻中毒身亡,原以為是天方夜譚,沒想到真的還差不多。這些年,你們都是怎麼活過來的!”

  吉士笑道:“你放心,今天晚上我可沒點白菜。就算有白菜,也不一定是令尊種的。”

  蕙蓮又說起他們鎮上那座亞洲最大的造紙廠。它的污水不經過處理,直接排一入長江的中心:

  “一想到我喝的自來水取自長江,就有點不寒而慄。而化工廠的煙霾讓整個小鎮變成了一個桑拿浴一室。五步之外,不辨牛馬。”

  徐吉士開始了猛烈地咳嗽。他庫嚕庫嚕地咳了半天,終於咳出一口痰來,吐在餐巾紙里,並小心翼翼地包好,隨手丟在了餐桌上。宋蕙蓮嫌惡地皺了皺眉,伸向桌面正要夾菜的手,又縮了回來。

  她幾乎什麼都沒吃。

  “你說的也許都是事實。”吐出一口痰後,吉士的嗓音陡然清亮了許多,“可中國的環境這麼糟糕,客觀地說,貴國也有不少責任。”

  “這和我們有關係嗎?”

  “因為你們鎮上出產的紙張大部分是銷往美國的呀!”

  “不知為什麼,”蕙蓮轉過身來對家玉道,“我這次回國,發現如今的情形與二十年前大不一樣,似乎人人都對美國懷有偏見。It’s stupid.”

  “那是因為,這個世界上,絕大部分的罪惡,都是美國人一手製造出來的。”吉士仍然笑嘻嘻的,可他似乎完全無視對方的不快。

  “日你媽媽一!”蕙蓮一急,就連家鄉的土話都帶出來了。不過,她接下來的一段話又是英文,徐吉士的臉上立刻顯示出痛苦而迷茫的神色。

  “她說什麼?”吉士無奈地看著家玉。

  家玉瞥了宋蕙蓮一眼,又朝吉士眨了眨眼睛,提醒他不要這麼咄咄逼人,然後道:

  “她說,你簡直就是個可怕的毛派分子。”

  “沒錯,我是個毛派。”吉士依然不依不饒,“在中國,凡是有良心的人,都正在變成你說的毛派分子。”

  宋蕙蓮看來有意要結束這場辯論。她沒再理會徐吉士,轉而對家玉感慨道:“可惜,今天晚上,端午老師不在。”

  她依然稱他為老師。不過,在家玉看來,即便端午在場,即便他本能地厭惡毛派,他也未見得會支持蕙蓮的立場。

  終於,他們很快就談起了二十年前的那場聚會。本來,他們三個人可以作為談資的共同回憶,並不太多。

  蕙蓮說,那場聚會從頭到尾就是一個精心設計的圈套,是個一荒薄A礁齟拷嘍拗納倥フ幸攏荽由蝦@吹拇笫恕“可你們一開始就心懷鬼胎,居心叵測,對不對?”蕙蓮笑道。

  吉士的臉上也終於浮現出了詭秘而輕浮的笑容。他既未表示贊同,也不去反駁,只是笑。

  “你們一開始就存著心思,把我們兩人瓜分掉,對不對?在招隱寺,一個下午東遊西盪,害得我的腿被蟲子咬了好幾個大包,不過是為了等待天黑,然後和我們上一床,對不對?老實交代!”

  宋蕙蓮明顯地興奮起來。她甚至嬌嗔地捶打著徐吉士的肩膀,逼著他去交代那天的作案動機和細節。

  二十年前的那個詩社社長彷彿又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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