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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九點,家玉去演軍巷與唐燕升見面。
這條幽深的巷子,從宋代開始就是屯兵之所。家玉熟悉那裡的一門一樓,一草一木;熟悉那裡的烏檐青瓦,夾徑濃一唬皇煜つ就顯誶嗍訪嬪杴貿齙孽減賈K不賭搶鐧尼龐胗鑷觥R鄖埃看巫囈庾「抵錚苣莧盟男囊幌倫泳蠶呂礎:罄矗壞貌磺科茸約和羲
十多年前,家玉和唐燕升布置結婚用的新房,正趕上春夏之交的雨季。彷彿一切都長了霉。長日陪伴著她的,是燕升請來的兩個木匠。他們給她打了一張雕花婚床。家玉成天躺在竹椅上看書。通常,她看不了幾頁,就在樟木屑和刨花的香氣中沉沉睡去了。每到中午,木屑味中混入了鄰居做菜的醉人的香味,她也覺得很安逸。看著滿街的煙雨鰨醋徘嗍逕下醫Φ乃椋醋歐繅∏講藎曷湯咸Γ鋈瘓醯茫謖飧鯰械悴釁頻睦舷鎦校蚍⒌艋虺せ蚨痰囊簧涫狄餐謾
她拚命地剋制著去上海的衝動。強迫自己不去想端午。忘掉招隱寺的池塘、蓮花和月亮。怎麼著都是一輩子。她不過是一個從外鄉來的沒人要的女孩子,就該過平常人的日子。
下了十多天的雨終於停了。天剛剛放晴,燕升就帶著家玉去華聯百貨商店挑選戒指。她和唐燕升的婚期,定在了一個月後的五一勞動節。在二樓的周大福金店,她從牆上的一面方形的鏡子中看見了端午,就像看見了鬼。她回過身去,那人影子一晃,就不見了。自動扶梯的拐角處空空蕩蕩。
燕升把金店的戒指讓她試了個遍,可家玉都說不合適。
燕升有的是耐心。他要帶她去大市街的晨光購物中心,去周生生看看。家玉忽然就痛苦地按住了自己的胸部,蹲在了地上。她十分及時地犯了“心絞痛”。唐燕升開著警車,響著警笛,風馳電掣地送她去醫院。
在去醫院的途中,她的心絞痛當然不治而愈。
第二天,她留下片言隻字後,收拾自己的行李,悄然離去。
奇怪的是,燕升竟然也沒再去找她。
三年後的清明節,她抱著她與端午剛滿周歲的兒子,去鶴林寺去看桃花,冷不防遇見他從一輛警車上下來。燕升大大方方地走過來與她搭訕,有一種對命運開出的價碼照單全收的闊綽。倒是家玉心裡七上八下,急急忙忙就要往人堆里藏。為了燕升剛剛說過的那句話,她找了個沒人的地方大哭了一場。
他說:“事到如今,就是想做兄妹,怕也是不行了吧?”
她為燕升打過一次胎。
家玉把車停在了演軍巷外的馬路邊,一個人朝巷子裡邊走。這條巷子正在被改造成“民俗風情一條街”。原先的灰磚樓刷上了油漆和塗料。深紅,翠藍或粉一白。每個店鋪的門前高高低低地挑出一對紅燈籠,一眼望去,有一種觸目刺心的俗艷。店鋪里銷售的茶葉、蠟染布、繡花鞋、首飾、古董和絲綢,無一是當地的土產。
現在是早上,街面上還沒什麼遊人。倒是公共廁所還在原先的位置,還像原來一般破舊,氣味難聞。福建會館高大的門牆下,有個老人抱著一根拐杖坐在路檻上打瞌睡。旁邊趴著一條大黃狗。老人一動不動地看著她從眼前走過,眼神十分晦澀。
走在這條已多少有點讓她陌生的街道上,家玉覺得自己心裡有點什麼東西,已經死掉了。不過,這樣也好。沒有什麼枝枝椏椏牽動著她的情愫,攪動著她的記憶。至少不用擔心,會在這條白晃晃的長街上,遇見過去的自己。
燕升家隔壁的雜貨鋪,如今已變成一家酒行。院子的門虛掩著。窄一窄的天井裡,有一個扎著蝴蝶結的女孩子,看上去七八歲,手裡拿著一枚毽子,疑惑地望著她。女孩的身邊還站著一個俊秀的女人,三十齣頭,嘴裡咬著一根綠頭繩,正在陽光下梳頭。她一看見家玉,就扭頭朝屋裡喊:
“燕升,有人找。”
女人麻利地將頭髮紮起,然後笑著招呼家玉進門。家玉聽見屋子裡傳來了馬桶沖水的聲響。
她記得這個小院內原先還住著一戶人家,是個磨豆腐的。燕升說,那個磨豆腐的老張,前年得癌症死了。他從老張兒子的手裡,把整個小院都買了下來。幾個小房間打通了之後,又在東西兩面各開了一扇窗戶。甚至就連屋頂上那片玻璃明瓦,也換成了塑鋼的天窗。屋子倒是豁亮了許多,卻沒有了當年的幽暗與曖昧。
他們在窗邊圍著一張四仙桌坐了下來。
西風刮出一片藍天。陽光也是靜靜的。
“占你房子的那個女的,名叫李春霞。”燕升手裡夾一著一支如煙,對她說,“她是第一人民醫院特需病房的護理部主任。”
原來是個醫生。
家玉與她見面時,春霞就莫測高深地暗示自己,她的身上有一種死亡的味道。
原來如此。
“這種人最難弄。關係盤根錯節。”燕升道,“市裡的大小領導,包括有錢人,都在她手上看病。明擺著不是一般人。”
燕升媳婦已經替他們沏好了一壺鐵觀音。隨後,又拿過一隻文旦來剝。她用水果刀在文旦上划了幾個口子,咬著牙將文旦皮往下撕,卻不小心弄壞了指甲。燕升心疼地將她的手抓過來,在陽光下瞅了瞅,輕輕地笑道:“你也就這麼點本事。”
女人也望著他笑。夫婦之間有一種自然的親一昵。
“我那房子,就叫她一直這麼佔下去?”家玉問道。聲音有點發乾,也有點生硬。
“不是這話。”燕升寬慰她說,“你先別急。我們得慢慢商量出一個法子來。你喝茶。”
他們喝著茶,說了一會兒閑話。家玉偷偷地朝燕升瞟了兩眼,發現他兩邊的鬢角也出現了斑斑白髮。臉上的毛孔,在陽光下更顯粗大,臉頰上多了些褐斑。人卻比過去沉穩了許多。沒多久,女人就帶著孩子出去了。她們要去市少年宮。學鋼琴。
燕升打趣道:“自從中國出了個郎朗,所有的警察,似乎都對孩子的前途想入非非。”
女人笑了兩聲,轉過身來,對家玉道:“中午就在我家吃飯,阿好?”
她的話,和她的人一樣,很乾凈。自己與燕升過去的關係,看樣子她是知道的。家玉只是拿不準,燕升會如何向她講述從前的那段經歷。看著她摟著孩子穿過天井往門外走,不知為什麼,家玉的心裡忽然就有了一種奇怪的羞愧之感。
因為昨天晚上,她做過一個夢。
她夢見自己剛踏進這個小院,唐燕升就把她攔腰抱住了,用一雙冰冷的手銬將她銬在了床架上,雙手提著她的兩條腿,向她的最深處撞擊。像打夯,又想舂米。她拚命地掙扎,燕升嬉皮笑臉地對她說:在談正經事之前,他先要複習一下以前的功課。家玉想了想,也就就忍恥含垢,由他擺一布。可他“複習”起來就沒完沒了。就像記憶中的那場綿綿春雨。
這是一個瘋狂的時代,她的夢也是瘋狂的。
可眼下的唐燕升,不管真假,臉上的表情倒是十分的莊重。他說:“干我們刑警這一行的,說到底就是個收屍隊。做的都是馬後炮的事情。你懂我的意思嗎?”
家玉點點頭。其實她根本就沒聽懂他的話。她用指甲掐下一小塊文旦皮,在指間輕輕地搓成一個小球。眼看著這個金黃色的小球,在汗漬的作用下慢慢變成深黑色。燕升比先前還是蒼老了許多,眉宇間的那麼一點英武之氣,也早已褪盡。
“我們的工作,怎麼說呢?打個比方,好比你身上長了一個瘡。皮膚下結了一個小硬塊,又疼又癢,可你拿它一點辦法也沒有,阿是的?你要瘡好起來,只有忍耐。等到它化了膿,有了膿頭,你將膿頭一拔,將膿水擠乾淨,敷上點葯就可以了。我的意思是說,在毒沒有發出來之前,我們刑警也沒有什麼用武之地。
“李春霞佔了你的房子,可她手裡也有中介公司的正式合同,也就是說,在法院的判決出來之前,她的行為基本合法。我們沒有任何理由破門而入,替你轟人。如果你們兩家沒有任何實質性的接觸,只能走法院程序。如果要刑警隊介入,就必須鬧出點動靜來。你懂我的意思嗎?說句不好聽的話,假如你們兩家真的打起來了,出現了人員的死傷,那不用你說,我們也會即刻出動,第一時間趕到現場……”
“你是說,讓我帶人打上門去嗎?”家玉道。
“不錯。說的就是這個意思。”燕升說,“如果你想立馬解決問題,這是唯一可行的方法。”
聽上去,燕升的這個“膿瘡理論”,與婆婆的“焊門方案”相比,也沒多少本質的區別。不過此刻真正讓她感到心悸的,倒不是什麼皮膚下的硬塊,而是在她心裡悄悄生出的悵惘。燕升已經變成了另一個人。嗅不到一點過去的味道。就連他臉上常見的那種嬉皮笑臉的神情,也早已絕跡。
燕升告訴她,指望刑警大隊很快就抓到頤居公司的老闆,是很不現實的。不過,實在抓不到人,法院拖個一年半載,說不定也會開庭。那樣的話,得有逆來順受的耐心。末了,他問家玉:
“順便問一句,你認識一些黑道上的人嗎?”
“不認得。”家玉的心猛地跳了兩跳,笑道:“我怎麼會認識那些人?”
“街上的地痞流氓、勞改釋放犯、街區的小混混之類的人呢?”
家玉本來想說:“那就只有你了!”可她吃不準這樣的玩笑,會不會惹得對方突然翻臉(畢竟他們已經有好多年沒見面了),硬是把它憋了回去。
“不認識也沒關係。”燕升想了想,又道,“下個星期天,我就來替你擺平這件事。你找幾個親戚朋友,人越多越好,最好找些青壯年。你讓他們一律穿上黑西裝,戴上墨鏡,先騙得李春霞開了門,然後這夥人不由分說就往裡沖。進了屋之後,也別和他們搭腔。盡量避免發生肢一體衝突。我說的是盡量。就算是動起手來,也不要把人傷了。然後,你立即給我打電話。那天早晨,我會帶人在唐寧灣附近巡邏,保證在五分鐘之內趕到。接下來的事情,你就別管了,由我們來處理。”
“你們會怎麼處理?”
“嗨!無非是調解吧。”唐燕升道。
“要是調解不成功怎麼辦?”
“那是不可能的。”燕升笑道,“你們這麼多人,往那兒一擺,膽小的早就嚇得尿褲子了,按我的經驗,他們也樂意讓我們調解。到時候,他們也許會提出賠償要求,這一點,你預先要有一點心理準備。照我看,如果他們的胃口不太大的話,你們討價還價之後,給點小錢,事情也就算了結了,阿好啊?”
家玉不由得一陣苦笑,喃喃道:“那就先這麼試試吧。不過,你讓我到哪兒去找這麼些穿黑西裝的人啊?”
她起身向燕升告辭,燕升也沒留她吃午飯。他的眉頭緊鎖著,沒什麼話。兩人出了院門,來到了巷子里。
街面上風呼啦啦地吹著燈籠。家玉忽然心頭一動,差點流下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