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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三點,端午準時來到了“荼一靡一花事”西側的一個小小庭院中。天井裡落滿了黃葉,綠珠和另一個梳著短髮的女人已經在那兒了。那人穿著一件淡藍色的“ARC’TERYX”牌子的外套,不過,一看就是冒牌貨。額前的劉海剪得過於整齊,這使得她那張寬寬的臉龐看上去就像一扇方窗。
她是民間環保組織“大自然基金會”的項目負責人,名叫何軼雯。兩人像是為什麼事發生了爭執,都不怎麼高興。青花碟中的一炷印度香,眼看就要燃盡,紅紅的香頭“嗤”的一聲,炸出微弱的火星。不時有香灰落到瓷碟的外面。綠珠用手裡的餐巾紙將它擦去。香霧中一揉一進了濃濃的桂花氣息,還有空氣中嗆鼻的浮塵味。
外面的院子里闃寂無人。
端午剛剛坐定,綠珠將自己面前的一杯綠茶推到了他的面前,笑道:“剛泡的,我沒有喝過。”
她還是像以前那樣落拓不羈。鼠灰色的敞襟運動衫顯得過於寬大,她不時地捋一下袖子,露出白白的手臂,以及手臂上的藍色蝴蝶圖案。當然,蝴蝶是畫上去的,很容易洗掉。
綠珠最近忽然醉心於動物權益保障。前些天守仁打來電話,向端午抱怨說,綠珠不知道從哪裡弄來了一些流浪貓狗,養在家中。開始的時候還好,好脾氣的小顧還幫著她一起給小動物洗澡,刷毛,包紮傷口,去動物防疫站打針,甚至還專門請來了康泰醫院的骨科主任,給一條瘸腿的小狗接骨。她們還給每個動物都取了一個名字,可後來數量一多,她們也搞不清誰是誰了。家中成天是廝咬聲一片,腥騷難聞,絨毛像春天的楊花一樣四處飄浮。小顧整天抱怨皮膚瘙癢,人都快瘋了。綠珠倒好,自從有了這批寶貝之後,既不失眠了,也不憂鬱了。那些瞎眼、瘸腿、面貌醜陋的小東西,一刻不離地跟著她。她往東,那幫畜生,就呼啦啦地跟到東;她往西,它們就呼啦啦地跟到西。好不威風!
“你說這孩子,怎麼想出一出是一出啊。”
何軼雯對於動物保護沒有任何興趣。她說項目剛剛起步,人力物力有限,應當將主要精力放在環境污染的治理方面。比如說,垃圾分類、化工廠的排放監測、污水處理,特別是鶴浦一帶已十分緊迫的鉛污染調查。而綠珠則提議在鶴浦範圍內來一次鳥類大普查。她想弄清楚鳥的種群、存量以及主要的棲息地,用DV 拍攝一部類似於《遷徙的鳥》那樣的紀錄片,去參加國際紀錄片影展。她還強調說,如果第一筆資金還不夠的話,她可以讓她的“姨父老弟”再多投一點。反正他有的是錢。
端午無意介入她們的爭論。何況,兩個人急赤白臉,互不相讓,他也不便發表自己的意見。好在綠珠看出了他的無聊,就朝他努努嘴,說:“包裡面有書。你要是覺得無聊,就先看會兒書吧,我們一會兒就完。”
木椅上擱著一隻咖啡色的提包,樣子就像一把巨大的鎖。他輕輕地拉開提包的拉鏈,心裡浮現出一絲異樣的悸一動。彷彿拉開人家的包,就像脫一去人家的衣服似的。這是一種親密的熟稔之感。當然,他也不必擔心,會從裡邊發現盛滿精液的避孕套。
他從包里隨手取出一本書來,是《史蒂文斯詩集》。封面是綠色的。
他把椅子挪到牆角靠窗的位置。隔著墨綠色的彩鋁鋼窗,可以看見院中的天井,以及運河上緩緩行進的畫舫遊船。二十年前,他在上海讀碩士的時候,曾對這位美國詩人迷戀了好長一陣子。奇怪的是,今天再來重讀這些詩,感覺也稀鬆平常。就連當初讓他極為震撼的那首《士兵之死》,如今也變得像童謠一樣甜膩。他知道這不能怪史蒂文斯。
死亡是絕對的,沒有紀念日
正如在秋季,風停息
當風停息,天上
白雲依舊
史蒂文斯不曾料到,死亡雖然照例來到,白雲卻也變得極為稀罕了。他一共參加了六位死者的葬禮,都是一惶臁
綠珠和何軼雯還在爭論。儘管她們壓低了聲音,可端午還是沒有辦法再度進入史蒂文斯的清純世界。
軼雯希望這個“大自然基金會”,能夠接受政一府環保局的指導。她以過來人的口吻,告誡她的合作夥伴:在目前的中國,如果脫離了政一府部門的支持,你是什麼事都做不成的。可綠珠討厭環保局的林局長,目光朝女孩子瞥一眼,就像是要挖人家的肉。他所領導的環保局明擺著是個擺設。這人昏聵得很。只要有廠家給他送幾條香煙,他就對超量排放眼睜眼閉。她們還頻頻提到一個叫老宋的人。端午過了很久才搞清楚,這個人名叫宋健,是何軼雯的丈夫,眼下是南京農業大學的一位副教授。他目前正在運作的一個大課題,就是關於鶴浦一帶鉛污染治理的。
最後,她們總算在如下事情上達成了一致,那就是項目啟動的具體日期。那一天,她們要組織全市的環保志願者,在鶴浦最高峰的觀音山,搞一次集體宣誓。各大媒體的記者都會到場。她們還要搞網路視頻直播。何軼雯還向她保證,至少會有一位副市長出席:“你就當它是一次青春嘉年華好了,事若求全何所樂?”
何軼雯沒有留下來吃晚飯,不到五點半就離開了。
“這個人還真攏”等她走了,綠珠長長地嘆了口氣,對端午道,“本來我想好約她吃個中飯,兩點前就把她打發走。然後,我們到樓下的天井裡,找人來唱評彈,曬太陽,賞桂花。沒想到,她說起來就沒個完,白白糟蹋了一個下午。
“你不是發誓賭咒,再也不理我了嗎?”
“唉,說是那麼說,心裡還有點不捨得。”綠珠說。
她的氣色比上次好多了。臉上緻密的肌膚漾出了一絲酡一紅,笑起來還有點嫵媚。
“哪裡不捨得?”
“你這個人,又老又丑。”綠珠想了想道,“不過,看人的時候,眼睛倒是蠻幹凈的。”
“那可說不定。”端午走到桌邊,嘿嘿地笑了兩聲,坐在了她的對面,“不幹凈的念頭其實一直都有。”
“真的嗎?”綠珠把眼前的菜單拿開,眉毛往上一挑,表情既輕佻又嚴肅。
“開個玩笑。”端午趕緊否認。他不安地看了一眼門邊站著的一個服務員。她穿著繡花的旗袍,雙手交疊,放在腹部,臉上沒什麼表情。
“你看,剛冒了個頭,又趕緊縮回去了。你們這種老男人,沒勁透了。”綠珠招呼侍者過來點菜,“說吧,想吃點什麼?”
“我是很隨便的,你看著點就行。”
綠珠“啪”的一聲合上菜單,對侍者道:“那好,一份清蒸鰣魚,一份木瓜燉河豚,一份蔥燒魚肚。”
“幹嗎盡點魚啊?”
“合在一起,就是長江三鮮。”綠珠道,“我最怕動腦筋,頭疼死了。”
她另外又加了一盤白灼芥藍,一瓶智利白葡萄酒。
“你是怎麼和何軼雯認識的?”
“先認識她丈夫宋健。怎麼呢?”綠珠咬了一下嘴唇,沉思了半晌,忽然道,“這其中的事亂七八糟,說起來還真有點複雜。你覺得這人怎麼樣?”
“不好說。”
“不好說是什麼意思?”
“根本就不了解嘛。”
“不是不了解,而是不願說。是不是?”綠珠道,“你們這種人,永遠會把自己擺在最安全的位置。”
端午未置可否地笑了笑,沒再說什麼。
“知不知道姨父老弟被打的事?”過了一會兒,綠珠問他。
“你說的是守仁嗎?”
“除了他,我哪裡還有旁的姨父?”綠珠沒好氣地看著他,“他被人打成了腦震蕩。昨天剛出院,在家養著呢。”
“怎麼回事?”
“他看中了春暉棉紡廠那塊地,想在那兒蓋房子掙錢。他和市政一府談好了合同。可沒想到,棉紡廠那邊的工人卻死活不幹。不是靜坐就是集體上一訪,折騰了好幾個月,光警察就出動了好多次。”
“這事我倒是聽說過。”端午道,“征地的事,不是已經解決了嗎?”
“事情是解決了,可工人們對他恨之入骨。要我說,他也是活該。他沒事老愛去廠區轉悠。像個農民,巴望著地里的莊稼,盤算著哪兒蓋獨棟,哪兒蓋聯排,還帶著捲尺,到處瞎量。漸漸地,工人們就摸清了他的規律。一天早上,姨父老弟嘴裡哼著小曲,剛走到堆放紗錠的倉庫邊上,身後忽然衝出一伙人來。他們不由分說,往他頭上套了一個麻袋,掀翻在地,結結實實地打了個半死。最後送到醫院,頭上縫了十幾針。我那天去醫院看他,他的頭被紗布包得像個蠶寶寶,還在那吆喝,讓警察去逮人。逮個鬼啊!他頭上被人罩了麻袋,也弄不清是誰打的,找誰算賬去?只好吃個啞巴虧。”
“到底傷得重不重?”
“醫生說不礙事。誰知道!今天早上他還跟姨媽說房子在轉。廢話,腦袋被木棒生生地打得凹進去一塊,能不轉嗎?不過,你千萬別去看他,裝不知道就行了。姨父老弟死要面子,不讓我往外說。另外,他也怕媒體,害怕這件事再在網上炒起來。”
清蒸鰣魚端上來了。綠珠對他說,鰣魚的鱗是可以吃的。端午自然也知道這一點,可他卻沒什麼胃口。隨手夾起一塊放到嘴裡去嚼,就像嚼著一塊塑料。緊接著端來的木瓜燉河豚味道倒還可口。這是人工養殖的無毒河豚,又肥又大。
他們喝掉了那瓶葡萄酒,河豚還沒吃完。綠珠就感慨說,這個世界的貧瘠,正是通過過剩表現出來的。所以說豐盛就是貧瘠。
端午想了想,覺得她的話還是有點道理的。
他們起身離開的時候,已經過了九點。綠珠想去運河邊的酒吧街轉轉。
下了樓,出了天井,跨過養著錦鯉的地溝,穿過一扇磚砌的月亮門,他們走到了院中的小石橋邊。綠珠忽然站住了。她再次回過身去,打量那道圓圓的門洞。
“我每次穿過這個該死的門,都要拚命地壓低自己的頭,生怕一不小心就撞到牆上。其實,就算你踮起腳尖來,頭和門頂的磚頭之間還有好大的距離。”綠珠說。
“你想說明什麼問題?”
“根本碰不著。我根本沒有必要低頭。”
綠珠說,她從小學三年級開始,就騎車去上學。在去學校的路上,要經過一個鐵路橋的橋洞,由於擔心坐直了會撞到腦袋,總是弓身而過。她當時還未發育,個子相當小。其實就算是姚明騎車從那兒經過,也盡可以坐直了身子一穿而過。
“明白了這個事實也沒有用。我現在回泰州,每次經過那個橋洞,還是忍不住要彎下腰去。低頭成了習慣。我們對於未必會發生的危險,總是過於提心弔膽,白白地擔了一輩子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