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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子期末考試的成績出來了。他在全年級的排名跌出了三百名之外。家玉對此似乎早有所料。得知結果之後,只是摸了摸兒子的頭,笑道:
“其實已經挺不錯的了。全年級一千多號人,人人都在拚命。你能考到這個成績,已經相當不容易了。”
聽到她這麼說,父子倆都有些訝異。兩個人都認為家玉是在說反話。想像中歇斯底里的發作,沒有立刻兌現。這也許預示著另一個可能:它會在未來的某一個時刻變本加厲。
戴思齊不可思議地考進了前五十。寒假剛一開始,就被學校選拔去北京,參加冬令營去了。兒子為此悶悶不樂。家玉將他摟在懷中,一反常態地寬慰他:
“所謂的冬令營,不過是排著隊,打著小旗子,到清華、北大的校園轉上一圈而已。沒什麼大不了的。再說,這時候,北京的冬天天寒地凍。啃著乾麵包,頂著刀子一般的西北風,在朱自清散過步的臭水塘邊轉上一圈,有什麼意思嘛!等到明年暑假,等荷花開的時候,媽媽一帶你去好好玩一次,怎麼樣?”
奇怪的是,妻子在說這番話的時候,不知怎麼就觸一動了傷情。眼淚像散了線的珠子似的,撲撲簌簌地落下來,最後竟至於泣不成聲。兒子不明白母親為何要哭。也許是被她的眼淚震住了,也跟著她掉淚。
端午知道家玉是一個要強的人。兒子這一次考砸了,她的心情之糟,是可以想見的。若若對她處處賠著小心,不失為謹慎之舉。“戴思齊的老娘”總是隔三岔五地打來電話,向家玉報告女兒在北京的行蹤。她提到,戴思齊在清華園一個名叫“照瀾院”的地方,遇見了楊振寧夫婦,還跟他們拍了一張照。變相的炫耀,弄得家玉很快就失去了理智,話裡有話地對胡依薇挖苦道:“那你們還不趕緊見賢思齊?”
她甚至開始無端地憎惡起一貫崇拜的楊振寧來。連端午都覺得有點過分。
端午所不知道的是,家玉近來的情緒失控,其實另有原因。
若若的班主任姜老師給家玉打來了電話。兒子作為她所帶的班級中“退步最快的學生”,被責令“悔過反省”。姜老師認為,孩子的成績下滑,主要責任其實還在家長。她要求家玉也要為此深刻反省,寫出檢查,在兩天後的家長會上和兒子的檢查一併上交。
這一次,家玉一反常態,對著話筒,惱怒地向平常畏之如虎的班主任吼道:
“你說什麼?讓我寫檢查?你他媽的讓我寫檢查?再說一遍,你算老幾?啊?你媽的獎金被扣,跟我們孩子有什麼關係……”她在電話中罵了好幾分鐘,全然不顧對方早就把電話掛斷了。一氣之下,家玉索性連家長會都沒去參加。早已準備好送給主科老師的紅包,自然也就不了了之。
憑空省下了六千元錢,也算是一個小小的安慰吧。
兒子對母親的隱而不發不太適應,總有一種災難降臨的預感。他打算洗心革面。他花了一個晚上的時間,為自己重新制定了詳細的“趕超計劃”,並將它貼在牆上,每天對照執行。他甚至主動要求母親給他安排寒假的補習班;幾乎每天晚上,他都是抱著“新概念”進入夢鄉的;母親叫他起來洗腳,他仍然睡眼惺忪地背著酈道元的《水經注》。家玉反倒擔心起他的身體來。
她不斷催促他,約小朋友出去踢球,去公園溜冰,可若若置之不理。母子倆唯一的娛樂,就是在單元樓前的石榴樹林邊踢會兒毽子。可就這麼一會兒,若若也認為純屬浪費時間。
家玉每天去事務所上班的時間要比端午早一點。往常,她在準備早餐時,並不把端午計算在內。她只煮兩個雞蛋。她和兒子,一人一個。端午起床後面對著餐桌,總是一堆殘渣,幾隻空碗。多年來的夫妻生活,讓端午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之一就是,妻子為何不順手多煮一個雞蛋?
最近一段時間,令人始料未及的變化正在悄悄地發生。蒸鍋總是熱的。裡邊不僅有雞蛋、包子或玉米,還常常有他喜愛的粽子。下班回家,家玉懷裡不時抱著一束鮮花。有時是黃玫瑰,有時則是鳶尾和紫羅蘭。他們把飯後至臨睡前的時間全部用來喝茶聊天。家玉也會把手上的案子說給他聽。不是公公給兒媳婦灌農藥,就是副總雇兇殺老總。端午聽了她的故事不免肝火上升,義憤填膺。家玉卻反過來安慰他:
“你老婆是律師,平時接觸的總是社會的一話得妗L嗔耍突峋醯寐瀾綞際巧比嗽交醯墓吹薄F涫嫡飧鍪瀾綾局噬洗永疵揮斜洹<炔荒敲春茫膊荒敲椿怠”
有一天晚上,已經是深夜十一點多了,家玉忽然心血來一潮問端午,想不想去看電影。他們叫醒了剛剛熟睡的兒子,開車去了位於市中心的嘉禾影城。她甚至不再阻止兒子吃垃圾食品——“會讓人骨頭髮酥的”可口可樂,“含有地溝油的”炸薯條,“用工業糖精烘出來,且含有熒光增白劑的”爆米花。
他們看完了《納薩爾傳奇》,又去看《花木蘭》。
等他們回到家中,天就差不多亮了。
周末的一天,端午從淘寶網上找到了一對美國生產的TRANSPARENT信號線。這對線材他渴慕已久。原價超過兩萬,可家在儀征的一名轉讓者只要八千元。光是看著它那蝮蛇般迷人的圖片,就讓端午心動不已。家玉湊過來看了看,竟然也讚不絕口。另外,她也很喜歡這對線的名字——天仙配。
“奇怪,‘天仙配’這麼俗的名字,用來命名一根線,卻有了一些說不清的神秘感。”
端午想了半天,也沒能想明白,這個名字到底神秘在哪裡。
一連好幾天,端午都在為要不要訂下這對信號線而猶豫不決。可是到了星期一的中午,“順豐”快遞公司把這對線直接送到了他單位的辦公室。家玉很快就發來了一條手機簡訊,只有三個字:喜歡嗎。
在那一刻,端午心中被攪得風生水起的,竟然是初戀般波濤洶湧的幸福感。
晚上,端午和家玉並排坐在客廳的沙發上聽音樂。換上了新買的“天仙配”,聲音果然不一樣了。小提琴的音色纖柔而飄逸,有著綢緞般的冷艷。還是令家玉著迷的鮑羅丁。還是第二弦樂小夜曲的第三樂章。這一次,家玉完全沒什麼感覺:
“這是誰的作品?太吵了!能不能換個柔和點的?”
“這已經是最柔和的了。”端午向她解釋道,“你不是號稱最喜歡鮑羅丁的嗎?”
不過他還是很快換了一個曲目。莫扎特的《豎琴協奏曲》的慢板樂章。家玉只聽了一小會兒,就說有點困,愁容滿面地向他笑了笑,離開了。
她的心思根本不在音樂上。
發生在家玉身上的一系列奇怪變化,讓端午迷惑不解,但卻讓他很受用。他們結婚將近二十年了,他還是第一次感覺到婚姻生活的平靜與甜美。彷彿總是疑心自己不配有這樣的好運氣,端午也本能地覺察到,這種甜美的寂靜中,似乎也夾雜著一些令人不安的東西。
家玉近來的反常舉動還包括:
1.她專門去過一次鄉下,探望她的父親。以前,她與父親很少來往。端午有時提到自己很少謀面的岳父,家玉總是不耐煩地打斷他:“我沒有父親,他早死了。”婚後,端午只見過他三次。他每次到鶴浦來,無非是向她要錢。
2.妻子因常常睡過頭,誤了上班時間。類似的事在過去從未發生。而且,一旦誤了鐘點,就乾脆不去上班。
3.她開始抽煙。有時很兇。
4.她把那輛本田牌小轎車,轉讓給了單位的一個同事——那個剛剛從政法大學畢業的研究生,他們公司的律助。
而賣掉汽車,據說是為了環保。
端午還沒有來得及將自己的疑惑拼合成一個說得過去的答案,謎底就自動向他呈現。小年夜這天晚上,在確認兒子已經熟睡之後,家玉走進了他的書房,將一份列印好的文件放在了他的書桌上。她什麼話都沒說,輕輕地替他帶上門,出去了。
那是一份簡單的離婚協議。在這份協議中,龐家玉只主張了一項權利,那就是,唐寧灣的房子歸她。雖說事先並無離婚的任何徵兆,但端午很清楚,這不是在開玩笑。
他拿起這份協議去卧室找她,家玉正坐在床上看電視。
端午只問了她一句話:
“是不是,有人了?”
家玉的回答也只有一個字:
“是。”
同時,她肯定地點了點頭,作為強調。
在卧室里,端午傻傻地愣了半天。他忽然想起了那個盛滿精液的避孕套。眼前浮現出一個謝了頂的男人的模糊身影——他們從電梯里出來,老頭直接去吻她的嘴。似乎再也沒有另外的話可以說,端午便道:
“我出去轉轉。”
可他下樓之後,在小區里瞎轉了一圈,很快又回來了。臉色變得很難看。
“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能不能先別告訴我母親?離婚的事,等過完春節再說。行不行?”
家玉狠狠地咬了一下嘴唇,說,她也是這麼想的。
第二天上午,端午帶著家玉和孩子,打了一輛計程車,趕往梅城陪老人過年。小魏昨天就已返回了安徽老家。母親還是置辦了一大堆年貨。熏了香腸。腌了臘肉。壓了素雞。做了一壇家玉最愛吃的酒釀。
她正在一天天地衰老下去。衣服穿得邋裡邋遢,佝僂著背,連轉個身都要費半天的勁。家玉一進屋,就把廁所邊泡著的一盆臟衣服洗了。隨後,她又一聲不吭地拿起拖把和鉛桶,進屋拖地去了。母親似乎也有點意外。她沖兒子努努嘴,笑道:
“媳婦今天怎麼變得這麼勤快?”
她撩一起圍裙,從裡邊的口袋裡摸出一大把碎錢來,遞給端午:“你倒是L著手!你是做了官來的?你到樓下去買些炮仗回來,晚上讓小東西放著玩。今年的年頭不好,老遇上狗屁倒灶的事情。晚上我也跟你們出去放兩個炮仗,去一去晦氣!”
“剛才在來的路上,已經買了。”端午說。
“那你也別閑著!叫上小東西,你們父子倆幫我把春聯貼一貼!”
小東西正趴在奶奶一床上看電視。他母親摟著他,不知跟他說了句什麼話,兩個人都大笑不止。
家玉把地拖完了,又把衛生間里的浴缸刷了一遍。回到客廳里,她挨著母親坐下,幫她擇薺菜。
“你歇歇。忙了這半天,喝口水。”母親忙道,“這人老了就是不頂用。挖了這一籃子薺菜,腰就痛得直不起來了。”
家玉問她哪裡疼,幫她輕輕地捶了捶,又囑咐她道:“這麼大年紀,不要出門挖菜。從集市上買也是一樣的。”
她看見母親的一縷銀髮掛在額頭上,就幫她捋了捋,又道:“要不要,我幫你把頭洗一洗?”
“你是聞出我頭髮里的餿味了吧?”
“是有點油。”家玉笑了笑。
“那就乾脆幫我洗個澡吧。”
家玉聽母親這麼說,就囑咐端午將卧室里的紅外線取暖器移到衛生間,自己趕緊起身進廚房燒水去了。
端午歪在床上,和兒子看了會兒電視,不覺中就迷迷糊糊地睡著了。朦朧中,他聽見小區的居民樓中,家家戶戶都傳來了在砧板上剁肉的聲音。樓下的什麼地方,已經可以聽到零星的鞭炮聲。
婆媳兩人在廚房裡忙忙碌碌。家玉還曾到卧室來過一次,她腰上圍著紅色的布裙,袖子挽得很高,手裡托著一盆剛剛洗凈的冬棗,靠在門框上,問他要不要吃。
端午翻了個身,又接著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