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夜與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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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玉是在二月的最後一天離開的。半個多月之後,在徐景陽的提醒下,端午來到了小區的中控室,要求調看28日當天的錄像資料。
監控攝像設備完整地記錄下了家玉離家時的畫面。大約是中午11點半,下著小雪。妻子穿著那件藏青色的呢子大衣,看上去略顯臃腫,拖著一隻笨重的拉杆箱,在已經變白的路面上走得很慢。快速影像使畫面有些滑稽,看上去,就像是民國時代的電影資料:步調僵硬,頻率誇張,動作失真。
在小區門口,一個戴耳套的摩的司機走向妻子,向她比劃著什麼。很快,妻子的拉杆箱,被司機塞一進了用鐵皮焊成的簡易車廂。家玉隨後也坐了進去。三輪摩托車奇怪地繞著小區門口的大花壇轉了一大圈,最後向東而去,駛離了攝像頭的監控範圍。
這個多少有點模糊的畫面,永遠固定了端午對妻子的記憶。彷彿十八年來夫妻生活的點點滴滴,都被壓縮進了這個黑白畫面之中。在往後的日子裡,只要一想到家玉,端午的意識總是被這個灰暗的形象所佔據:寂靜無聲,真實而又虛幻,很符合追憶所特有的曖昧氛圍。
其實,在家玉離家的前一天晚上,已經有了某些徵兆。
孩子熟睡之後,他們在書房的小床上親一熱——離婚之後,端午執意在書房支了一張小床,與妻子分床而眠。由於離婚這一事實所帶來的心理反應,他覺得妻子的身體多少有點讓他感到陌生。他開玩笑似的對家玉說,感覺總有點怪怪的,就像是在睡別人的老婆。家玉則一本正經地提醒他,事實本來就是如此。端午感慨說,自己第一次有了偷一歡的感覺,有點竭澤而漁的興奮。好像過了這個村,就沒那個店了。家玉就紅了臉,望著他笑。半晌,她又沒來由地對端午嘆了口氣,道:
“你還不如說‘偷生’,更符合事實。”
聽她這麼說,端午的心情隨之變得沉重而又茫然若失。不過,他也沒怎麼往心裡去。
事後,家玉問他,假如她與“那個人”舉行婚禮,他會不會去參加。端午認真地想了想,回答道:“不會去。我可沒那麼無聊。”
他說,儘管已經離了婚,可一看到妻子與陌生人出現在那樣一個烏煙瘴氣的場合,感覺上還是會受不了。看得出,家玉對他的這個回答很是滿意。她突然緊緊地摟著他,端午覺得自己後背的汗衫很快濕了一片。端午不知道自己是真的這麼想,還是故意要說出這番話來取一悅“前妻”,他有點輕薄地問家玉,能不能透露一點“那個人”的情況。家玉沒有答應:
“不告訴你。你就當他是上帝好了!”
拿走了你兩本書。
這是妻子給他留下的唯一的一句話。它寫在一張撕下的詩歌枱曆上。日期是2月27日。那張紙片,壓在書桌的白瓷茶杯底下。這張日曆上,印有波蘭詩人米沃什的一首小詩,是陳敬容翻譯的:
黎明時我向窗外t望,
見棵年輕的蘋果樹沐著曙光。
又一個黎明我望著窗外,
蘋果樹已經果實累累。
可能過去了許多歲月,
睡夢裡出現過什麼,我再也記不起。
這首詩雖說與妻子的離開沒有任何關聯,卻恰如其分地傳達出了濃郁的離愁別緒,讓端午瞬息之間五味雜陳,顫肝怵心。端午不由得把臉轉向窗戶。雪還在下著。雪花在一換薜奶煒罩謝夯悍晌瑁埂=置嬪系穆返埔丫亮恕
除了不知道名字的兩本書之外,妻子還帶走了衛生間里的洗漱用品。應該還有一些隨身要穿的衣物和生活必需品。滿衣櫃的服裝,滿抽屜的口紅和香水,滿鞋櫃的靴子和高跟鞋,幾乎都原封未動。就連擺在床頭櫃首飾盒裡琳琅滿目的象牙、綠松石和各式各樣的耳墜,也都完好如初。這多少給端午帶來了一絲寬慰,彷彿妻子仍然會像往常那樣隨時回來。
當天晚上,臨睡前,眼神有點異樣的若若,終於向父親提出了他的問題:
“媽媽一去了哪裡?”
端午早早地為這個問題準備了答案。兒子還是將信將疑。第二天,兒子的提問改變了方式:
“媽媽一什麼時候回來?”
這也在端午的預料之中。他硬著心腸,為日後對兒子的攤牌埋下伏筆:
“唔,說不好。”
第三天,若若不再為難他。而是一聲不響地將自己床上的被褥和枕頭與母親做了交換。端午問他為什麼這麼費事。若若回答說,他想聞聞媽媽一的味道。
淚水即刻涌一出了他的眼眶。
父子倆很少交談。若若成天悶悶的。與妻子一樣,他一旦憂鬱起來,總愛蜷縮在某個一話檔慕鍬淅鋟⒋簟
家玉曾給他打來一個電話,詢問他銀行卡的賬號。
“你在哪兒?”端午一聽到她的聲音,就急不可待地問道。
“還能在哪?唐寧灣唄。小東西這兩天怎麼樣?”
“還行。”
端午將工商銀行的卡號向她複述了兩遍,隨後,他又跟家玉提到了兒子換被褥的事。令他感到意外的是,在電話的那一頭,家玉陷入了漫長的沉默,直到手機中傳來嘟嘟嘟的聲音。端午以為是掉了線,當他再把電話打過去,家玉已經把手機的信號轉到了秘書台。在後來的日子裡,端午又嘗試著給她打過幾通電話。
不是關機,就是“您呼叫的客戶,不在服務區”。
三月中旬,在連綿的一揮曛校禾煊滄磐菲だ戳恕2裙昂庸當呔藪蟮牧鰨瓜鋁魎瞻愕乃刻校謨曛杏啥旎票涑閃舜瀆獺4巴飭艘淮吒叩偷偷難痰獺A俸擁撓夯撇硬擁模環垡話椎拇湯婧馱縲櫻約八樗櫚撓;ǎ珉僦憒蔚誑擰H綣雎緣舭樗孀哦綞吹幕こУ拇癱塹某粑叮綣蘊煒盞某決玻擁睦佣患綣媚抗餼粥笤詮暗惱庖恍】槁痰刂校飧齟禾煊牘ニ坪躋裁揮卸嗌僨稹
即便是在夜半時分,當端午坐在北屋書房的寫字檯前,為自己正在創作的長篇小說煞費苦心之時,他仍能從慵懶的寂靜中,嗅到春天特有的氣息。他的寫作沒有什麼進展。一連寫了六個開頭,都覺得不甚滿意。
他暫時還沒辦法使自己安下心來。他低估了妻子離開後可能會有的不適感,低估了共同記憶在漫長歲月中所積累起來的召喚力量。
妻子留下半罐義大利咖啡,讓他夜不成寐。
他不安地意識到,龐家玉突然提出與他離婚,或許包含著一個不為人知的重大隱秘。他開始為家玉感到擔憂,無法不去猜測她此刻為雨為雲的行蹤。不管他是否願意承認,毫無疑問,這正是一種刻骨的思念。
有一天,他去自動取款機上取錢。銀行卡里錢的數額突然多出來的部分,把他嚇了一跳。不是8千,也不是8萬,而是80萬。
一直盤踞在他心頭的不祥的疑慮,頃刻間被迅速放大。
他決定直接去唐寧灣,打擾一下他的前妻,以及可能正與她同居一室的“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