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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發的時候,天還下著小雨。徐吉士開著一輛豐田越野,據說這是他們報社最好的車。由於中午喝了太多的酒,一路上端午都在沉睡。他的頭痛得像要裂開似的,偶爾睜開朦朧的醉眼,張望一下車窗外的山野風光,也無非是灰濛濛的天空、空曠的田地、浮滿綠藻的池塘和一段段紅色的圍牆。圍牆上預防艾滋病的宣傳標語隨時可見。紅色磚牆的牆根下,偶爾可以見到一堆一堆的垃圾。
奇怪的是,他幾乎看不到一個村莊。
在春天的田野中,一閃而過的,是一兩幢孤零零的房屋。如果不是路邊骯髒的店鋪,就是正待拆除的村莊的殘餘——屋頂塌陷,山牆尖聳,椽子外露,默默地在雨中靜伏著。他知道,鄉村正在消失。據說,農民們不僅不反對拆遷,反而急不可待,翹首以盼。但不管怎麼說,鄉村正在大規模地消失。
然而,春天的田疇總歸不會真正荒蕪。資本像颶風一樣,刮遍了仲春的江南,給頹敗穿上了繁華或時尚的外衣,儘管總是有點不太合身,有點虛張聲勢。你終歸可以看到高等級的六車道馬路、奢侈而誇張的綠化帶;終歸可以看到一輛接著一輛開過的豪華婚車——反光鏡上綁著紅氣球,閃著雙燈,奔向想像中的幸福;終歸能看到沿途巨大的房地產廣告牌,以及它所擔保的“夢幻人生。”
吉士一路上都在聽Beatles。
端午又試著給家玉打了個電話。
當然,還是關機。
當我發現自己處於煩惱之中
瑪麗媽媽一來到我身邊,為我指引方向
讓它去
當我身處黑暗的時間
她站在我面前
為我指引方向
讓它去
這個世界上所有心靈破碎的人
都會看到她充滿智慧的答案
讓它去
即使他們將要分離,仍然有機會看到一個答案
讓它去
一輝潑懿嫉囊箍眨讕捎泄餉
它照耀我抵達明天
讓它去
歌詞和節奏都適合他的心境。他覺得列儂的這首歌,就是為自己寫的。為自己,為此刻。有人將約翰·列儂與馬克思和孔子相提並論,他覺得還是有點道理的。他的心裡湧現出一股久倦人世的哀傷或喜悅,既陳舊,又新鮮。
越野車在竇庄附近,馳下一條狹窄的田間公路。兩邊都是大片大片的麥地。遠處是正在盛開的油菜花地。它們像補丁一樣,一小塊一小塊地晾在翠綠的坡地上,黃澄澄的,水煙迷茫。
雨下大了。前擋風玻璃的雨刷“嘎嘎”地刮動,剪開一片煙波浩面的湖面。其實,端午很早就已經看到了那片茫蒼蒼的湖面了,但足足過了半個多小時之後,越野車才抵達湖上的那條長堤。
吉士說,過去要從竇庄去花家舍,只有坐船。這條長堤,是模仿杭州西湖的蘇堤修建的。雖說也弄出了一些諸如“柳浪聞鶯”、“斷橋殘雪”一類的人工汀洲,但長堤兩邊的柳、桃相間的景觀格局,卻是頤和園湖心大堤的翻版。桃花在雨中褪色。水邊種著密密的菖蒲。樹下是蔭綠的青草。飄浮的柳絲中,隱隱約約地現出一帶遠山,以及山頂最高處的佛塔。不時可以看見幾條漁船在風波中顛簸,偶爾也可以看見飛馳而過的拖著雪白的水線的快艇。湖水在風中涌一向堤面,濺起碎碎的浪花。
大概是由於下雨的緣故,長堤上看不到什麼汽車和行人。只是在一個堆放著黃色遊艇的碼頭附近,端午看到過兩個打著雨傘的僧人。越過右側的湖面,端午可以看見一大片被高一聳的網狀物圍起的高地,好像有人在一望無際的麥地中張網捕鳥。到了近處一看,原來是一家高爾夫球練習場。
“我現在知道,你老兄為什麼常常要到花家舍來了。”端午對吉士道,“這個地方果然是另一番世界,果然是名下無虛。”
吉士並不答話,只是嘿嘿地乾笑。過了好半天,又再度轉過臉來,對端午笑道:“對我來說,花家舍的妙處本不在此,你懂的!”
汽車在一處祥雲牌樓前停了下來。兩個女孩,一個稍胖,一個略瘦,擠在同一把傘下,正站在牌樓前的石獅子旁,向他們揮手。
吉士搖下車窗玻璃,招呼她們上車。她們是鶴浦師範學院的研究生,被吉士臨時抓來做會務。兩個女孩都有點靦腆,上了車,誰都不肯說話。汽車在“咯噔咯噔”的在水泥路上往前開,一邊臨著深澗,一邊則是爬滿厚絨般苔蘚的山壁。
很快,在一個空蕩蕩的停車場附近,越野車馳上了一座七孔石橋。端午也看見了不遠處的那座小島。儘管他是第一次來到這裡,可還是有一種似曾相識的熟稔之感。據說,這是花家舍最好的賓館。整個建築呈工字形,青磚牆面的三層小樓,屋頂上鋪著亮藍亮藍的瓦。竹木掩翼,草地蔥鬱。照例是精緻的假山。照例是魚群攢動的噴水池。汽車經由竹林中的一條小路,拐了一個彎,到了大門的台階下。
兩個女孩搶著幫他們拿行李。
到了大堂里,她們又忙著去前台辦理入住手續。端午和吉士坐在沙發上抽煙。吉士皺起了眉頭。他剛剛收到一條簡訊,唐曉渡明天來不了了。高大的落地玻璃窗外面,有一個爬滿金銀花的坡地。地燈已經亮了,把坡地上的青草襯得綠瑩瑩的。不一會兒,長得稍胖的那個女孩,過來取他們的身份證,笑起來的時候,眼神既疑惑又矜持。
“他們都是你的粉絲。”吉士介紹道。
聽他這麼說,女孩的眼神有點吃驚。她不置可否地沖端午笑了笑。
女孩離開後,吉士續上一根煙,靠在圈椅上,向左右兩邊轉了轉脖子,把臉湊過來,在端午的耳邊悄聲地說了句什麼。兩個人都縱聲大笑起來。
兩個女孩都轉過身來朝這邊看。
他的房間在二樓的頂頭。朝北。沒有門牌號。房門上鑲著一塊雕著喜鵲登門圖案的石雕,石雕上方是一塊銅牌,上寫“喜鵲營”三個字。端午看了看隔壁的房間,分別是“畫眉營”和“鷺鷺營”。這裡的客房,大概都是用鳥類來命名的,倒是有些別緻。客房的裝飾也十分考究,設施豪奢。衛生間異常寬大,光是淋浴設備,居然就有兩套。美中不足的是,這個房子似乎剛剛裝修過,房間里有一股刺鼻的化學油漆的味道。
最近二十多年來,無論是在鶴浦還是在別的地方,不論是酒店、茶室還是夜總會,所有的房間都有這種令人窒息的味道。久而久之,端午這個習慣於自我幽閉的人,不免產生了這樣一個幻覺:鶴浦人在最近幾十年的時間內,只是樂此不疲地做著同一件事:造房子,裝修房子,拆房子,然後,又是造房子,裝修房子……
端午痛快地洗了個澡,然後接通筆記本電腦,給自己泡了一杯茶。收發郵件,或瀏覽當天的新聞。直到吉士來敲門,叫他去餐廳吃飯。
那兩個女孩子仍在大堂里忙碌著。她們和幾個男生一起,在布置第二天會議簽到用的長桌,準備裝有禮品和會議資料的文件袋,以及,打算掛賓館門外的歡迎橫幅。吉士朝她們招了招手,兩個女孩趕緊放下手裡的事,忙不迭地朝他跑過來。吉士詳細地詢問了會議室的準備情況——話筒、桌簽、水果、茶歇用的咖啡和點心。最後又問,會議的日程表和代表名單有沒有印出來。
“印好了,就在會務組。”其中一個女孩道,“我一會兒就給您送來,老師住哪個房間?”
“句谷營,就在會務組隔壁。”
吉士聽她這麼說,心裡正在犯嘀咕,吉士所說的這個“句谷”,是一種什麼樣子的鳥,忽聽得那女孩“撲哧”一聲笑了起來。另一個女孩看上去稍微懂事一點,本來打算忍住笑,可到底也沒忍住,笑聲反而更加不可收拾。兩個人都笑得轉過身去,彎下了腰。
吉士和端午互相看了一眼,彼此都有些莫名其妙。
兩個人來到了餐廳。吉士隨便點了幾個菜,對端午道:“不要一下吃得太多。呆會兒,我帶你到酒吧街去轉轉,少不得還要喝。”
“可我不太想去。有點累。”
“累了就更要去。”吉士笑道,“你也放鬆一下。這一次,我說了算。反正你不是已經離婚了嗎?”
服務員點完菜剛走,吉士又想起一件什麼事來。
“哎,你知不知道,剛才那兩個小姑娘,幹嗎笑得那麼凶?”
端午略一沉思,就對吉士道:“我也在琢磨這件事。有點怪。這樣,你把房間的鑰匙牌拿來我看看。”
“拿鑰匙牌做什麼?”
“你拿過來,我看一下。”
吉士從口袋裡掏出一塊帶感應鈕的長條形有機玻璃,正反兩面看了看,遞給他。端午見上面赫然寫著“鴝鵒”二字,就笑了起來。
“老兄,你把‘鴝鵒’兩個字讀錯了。不讀句谷。也難怪,鴝鵒這兩個字,倒是不常用。不過,你沒讀過《聊齋志異》嗎?”
“他媽的!原來是這麼回事。那這個鴝鵒,到底是種什麼鳥?”
“嗨!就是八哥。”
吉士也笑了起來,臉上有點不太自在。
“操,這臉可丟大了。就像被她們扒去了褲子一樣。”
花家舍的燈亮了。那片明麗的燈火,飄浮在一個山坳里,帶著雨後的濕氣,閃爍不定。遠遠看過去,整個村莊宛如一個玲瓏剔透的珠簾寨。燈光襯出了遠處一段山巒深灰色的剪影。在毛毛細雨中,他們已經走到了七孔石橋的正中央。
風在他們眼前橫著吹,驅趕著鳳凰山頂大塊大塊的黑雲。即便在雨後的暗夜中,端午仍能看見湖水搖蕩,暗波涌動。清冽的空氣,夾雜著山野里的松脂香。
“你從來就沒去過那種場合?不會吧?”吉士低聲問他。
“你指的是色情場所?”
“是啊。”
“去過。”端午老老實實地回答。
不過,那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那年他第一次出國,在柏林。一個僑居在慕尼黑的小說家,為他做嚮導,帶他紅燈區去長長見識。他們去得稍微早了一點。在一個一話檔拿哦辭埃哪切┩——幾個從國內來的詩人,蔫頭巴腦地坐在門前的台階上,焦急地等待著妓院開門。不時有德國人從他們身邊經過,不約而同地用迷惑的眼神,打量著這幾個急性子的中國人。他們去得也太早了。
路人的目光,像刀子一樣地剜著他的心。端午和那個來自慕尼黑的朋友,裝出從那兒路過的樣子,做賊似的逃離了紅燈區。
“這算什麼!到底還是沒有進去,是不是?可話說回來,我對西裝雞沒什麼興趣。”吉士笑道,“正好,我帶你去破了這個戒。你不要有什麼顧慮。就當我是一靡一菲斯特好了。”
隨後,他引用了歌德在《浮士德》中的那一名言,慫恿他“對人類社會的一切,都要細加參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