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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夜與霧 4

所屬書籍: 第三部 春盡江南

  4

  第二天早晨十點左右,端午在睡夢中被手機鈴聲驚醒了。電話是唐曉渡打來的。此刻,曉渡正在首都機場的T3航站樓,等候過安檢。他先要去義大利的威尼斯參加一個詩歌節,隨後訪問瑞士的巴塞爾大學,最後一站是伊斯坦布爾。他是真正意義上的空中飛人。

  “你是會議的發起人,臨時溜號,有點不夠意思吧?”端午笑道。他覺得手機的信號有點不太好,就拉開窗帘,打開了窗戶。

  “這話從何說起啊?”曉渡在電話那頭道,“我出國的計划去年秋天就定下了。元旦前,吉士來北京出差,我請他在權金城吃火鍋。他說他剛當了社長兼副總編,手裡的錢多得花不了,就和我商量要辦這麼一個會。我是最怕開會了,只答應幫他請人。喂,你現在在哪裡?”

  “花家舍。離鶴浦不遠。”

  曉渡在電話中輕輕地“噢”了一聲:“這個花家舍,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地方?”

  “說不好,我也是第一次來。”

  “吉士每次給我打電話,張口閉口不離花家舍。一提到花家舍就興奮,像打了雞血一樣。恐怕是一個溫柔富貴鄉吧?”

  “差不多吧。”端午道。

  “這正是我擔心的地方。”曉渡的聲音變得有些嚴肅起來,“花了那麼多錢,好不容易張羅起一個會來,你們不妨認真地討論一些問題。不是說不能玩,而是不要玩爆了,弄出一些事端來。你知道我說什麼。現在,屁大的事到了網上,都會鬧得舉國沸騰。再說,吉士剛當了官。唉,現如今,當官也是一項高危的職業啊。凡事還是悠著點好。我剛才給他打過電話,這流氓,手機關機。”

  作為中國詩歌界教父級的人物,唐曉渡宅心仁厚,素來以老成持重著名。最後,他再三提醒端午,參加這次會議的詩人中,有幾個人的身份“有點特殊”讓他一定要多留幾個心眼兒。別出事。

  天已經放晴了,波光粼粼的湖面上空,浮著一層厚厚的魚鱗雲。正對著七孔石橋的湖對岸,是一條年代久遠的風雨長廊。它順著山脊,蜿蜒而上,一直通到山頂的寶塔。看上去,像是一條被陽光曬得乾癟的蜈蚣。花家舍被這條長廊分成了東西兩個部分。左側是鱗次櫛比的茶褐色街區。黑色的碎瓦屋頂。黑色的山牆和飛檐。頹舊的院落。或長或短的巷子。亭亭如蓋的槐樹或樟樹的樹冠,給這條老街平添了些許活力。

  而在長廊的右側,則一律是新修的別墅區。白色的牆面。紅色的屋頂。屋頂上架著太陽能電池板和衛星電視接收器。奇怪的是,每棟別墅的屋脊上都裝有鍍銅的避雷針,像一串串冰糖葫蘆。別墅之間,還可以看到幾塊天藍色的露天游泳池和網球場。

  端午吃了一個蘋果,坐在寫字檯前,開始閱讀郵箱中的信件,瀏覽新浪網的新聞。很久沒有看到過這麼好的陽光了。窗外的柳枝在風中擺一動,湖水層層疊疊地涌一向岸邊,濺起一堆碎浪。闃寂中,有一種春天裡特有的憂鬱和倦怠。

  綠珠發來了她新寫的一首長詩。其餘的,都是垃圾郵件:妙男養生;歐洲深度游;販售香煙;提供各類機打“髮漂”。諸如此類。讓端午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幾乎所有向他兜售發票的人,都把“票”寫成了“漂”。似乎任意加上一個偏旁部首,就可以使令人生畏的法律,變成一紙空文。

  綠珠的長詩足有三百多行,題目很嚇人,叫做《這是我的中國嗎?》。有點刻意模仿金斯伯格的《嚎叫》。

  他起身去了洗手間。刷牙的時候,他聽到筆記本電腦里傳來了一連串鐵屑震動般悅耳的聲音,有點像蟋蟀的鳴叫。它重複了三次。

  端午當然知道這種聲音意味著什麼。

  家玉在呼喚他。

  他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嘴裡咬著牙刷,奔到客廳的電腦前,看見電腦桌面右下方的企鵝圖標,正在持續地閃爍。

  秀蓉:在嗎?

  秀蓉:你在嗎?

  秀蓉:在幹嗎呢你?

  看著QQ界面上的文字,看見“秀蓉”這個名字,他的眼睛很快就濕潤了。端午趕緊在鍵盤上手忙腳亂地敲出一串漢語拼音。在。潮水般的激流,一波一波衝擊著他的胸脯,堆積在他的喉頭。

  端午:在。

  端午:你在哪兒?

  秀蓉:旅行中。

  端午:是蜜月旅行嗎?

  秀蓉:就算是吧。

  端午:還愉快嗎?你怎麼樣?

  秀蓉:活著呢。

  端午:這話可有點老一套。

  秀蓉:活著,就是還未死去。你小說的開頭想出來了嗎?

  端午:一連寫了六個開頭,都覺得不對勁。

  秀蓉:你記不記得,今天是什麼日子?

  端午閉上眼睛,把記憶中所有重要的時間在腦子裡過了一遍,有些遲疑地在鍵盤上敲出一行字來:很平常啊!

  端午:4月1號,很平常啊!

  秀蓉:忘了就算了吧。

  端午:要不,你提醒一下?

  秀蓉:我們第二次見面的日子。我沒想到還會見到你。在華聯百貨的二樓。

  端午陷入了長時間的沉默。他的眼前,浮現出一張多少有點模糊的臉來,帶著驚懼、疑惑和憂鬱。那是二十歲時的家玉。在一面鏡子里。

  秀蓉:想起來了嗎?

  端午:你怎麼會記得這麼牢?

  秀蓉:因為恰好是愚人節。

  秀蓉:另外,藏曆的4月1號,是薩嘎達娃節開始的第一天。

  秀蓉:唉!

  端午:嘆什麼氣啊?

  秀蓉:現在想想,我們的重逢,更像是一個愚人節開的玩笑!

  端午:我知道你現在在哪兒了!莫非你在西藏?

  秀蓉: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聰明了?

  端午:你真的在西藏嗎?

  秀蓉:就算是吧。

  端午:四月初的西藏還很冷吧?

  秀蓉:草原上的雪,應該已經化了。

  在端午的記憶中,家玉似乎一直都在渴望著抵達西藏。他們結婚之後她就去過三次,奇怪的是每一次都功敗垂成。

  第一次是和她在上海政法學院教書的表姐一起,走的是青藏線。她們在格爾木耽擱了一個星期之後,好不容易搭上了一輛軍車。這輛運送大米和麵粉的大卡車,在八月中旬的炎炎烈日中行駛了一天一夜,最後壞在了唐古拉山的雪峰下。從理論上說,那裡已經屬於西藏的地界了。表姐因為高原反應而吐得面無人色,央求她原路返回。家玉匆忙中攔下一輛運馬的車,心有不甘地返回西寧。

  第二次去西藏,是她剛買車那會兒。她在“綠野仙蹤”網站上結識了三個網友,都是男的,組成了一個自駕旅行團。這一次,他們改走川藏公路。出發後的第六天,他們在一個名叫“蓮禺”的地方,遇上了大面積的塌方。他們在附近的一個喇嘛廟裡住了三四天,她從一個喇嘛手裡帶回了那隻虎皮鸚鵡。

  最接近抵達拉薩的一次,是在一年前。在家玉的慫恿之下,律師事務所的同事組織了一次“納木錯”朝聖之旅。由於興奮過度,在臨出發的前一天,家玉因患急性胰腺炎而住院。只能通過徐景陽發回的照片,在網路上追蹤著同事們在納木錯的行程。

  端午:我有一個藏族朋友,名叫嘉倉平措,在西藏電視台工作。如有緩急,可以找他幫忙。平措的電話是1391081517。

  秀蓉:我想恐怕用不著。

  秀蓉:問你一個問題。你相信有“命”這回事嗎?

  端午:說不好。你總愛胡思亂想。

  秀蓉:若若怎麼樣?

  端午:還好。

  秀蓉:還好是什麼意思?

  端午:沒什麼事,就是看上去有點憂鬱。

  秀蓉:現在想想,還真是有點後悔。

  端午:後悔什麼?

  秀蓉:我們當初根本就不該要孩子。有點太奢侈了。

  秀蓉:你到花家舍開會,誰來照顧若若?

  端午:我把媽媽一和小魏她們接來了。奇怪,你怎麼知道我在花家舍?

  秀蓉:鶴浦新聞網上發了消息。那個人,也在吧?

  端午:誰?

  秀蓉:別裝糊塗!

  端午:你是說綠珠嗎?她在雲南。

  端午:你在嗎?

  端午:你還在嗎?

  端午:隨時保持聯絡。

  秀蓉:明天上午十點,如果你有空我們接著聊。

  秀蓉:拜拜。

  端午:拜拜。

  端午泡了一杯Lipton紅茶,將他和家玉的聊天記錄從頭至尾看了兩遍。他還是無法確定她現在的狀況。她的那些話,充滿暗示性,卻又像夢一般不可琢磨。甚至就連她現在的行蹤,也還大有疑問。當端午問她是不是身處西藏時,她的回答是:“你現在怎麼變得這麼聰明了?”揶揄的氣味十分明顯。

  他心裡忽然有了一個無法說明緣由的預感。說不定,此刻,家玉就在花家舍!很有可能和他同住在這棟灰藍色的小樓里。當然,這不過是他的胡思亂想而已,像春天的艷陽一般詭譎多變。

  陽光已經斂去了它的笑容。天空陡然變得沉黑沉黑的。湖邊的柳絲被東風拉直,虯龍般的閃電躍出花家舍上空的雨雲,在灰濛濛的湖面上亮出了它的利爪。“轟隆隆”的雷聲跟著滾過來。他看見七孔石橋上有人在飛跑。下雨了。湖面上漾出了一片浮萍般的碎花。沙沙的雨聲,在窗下的劍麻叢中響成了一片。

  十二點半,他下樓去餐廳吃飯。

  大堂里,剛剛抵達的三位詩人,渾身上下被雨水淋得透濕。他們正在櫃檯前辦理入住手續。端午認識其中的兩位。為了避免寒暄,他裝出沒有認出他們的樣子,遠遠地從他們身後一走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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