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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候,端午特別喜歡霧。當時,他還住在梅城,西津渡附近的一條老街上。老街的後面就是大片的蘆葦灘,再後面,就是浩浩湯湯的長江了。江邊,鋼青色的石峰,聳立在茂密的山林之表。山上有一個無人居住的道觀。牆壁是紅色的。
春末或夏初,每當端午清晨醒來,他就會看見那飛絮般的雲霧,罩住了正在返青的蘆叢,使得道觀、石壁和翁郁的樹木模糊了剛勁的輪廓。若是在雨後,山石和長江的帆影之間,會浮出一縷縷絲綿般的雲靄。白白的,淡淡的,久久地流連不去。像棉花糖那般蓬鬆柔軟,像兔毛般潔白。
正在上中學的王元慶告訴他,那不是霧,也不是雲。它有一個很特別的名字,叫做“嵐”。他在上海讀大學的時候,正是“朦朧詩”大行其道的年月。在端午的筆下,“霧”總是和“嵐”一起組成雙音節詞:霧嵐。這是哥哥的饋贈。這個他所珍愛的詞,給那個喧闐的時代賦予了濃烈的抒情和感傷的氛圍。
那時,文學社的社員們,時常聚在電教大樓的一個秘密的設備間,通過一台29寸的索尼監視器,欣賞被查禁的外國電影的錄像帶。阿倫·雷奈拍攝於 1956年的那部名聞遐邇的短片,第一次將霧與罪惡連接在了一起。端午開始朦朦朧朧地與自己的青春期告別。霧或者霧嵐,在他的作品中一度絕跡。他不再喜歡朦朧詩那過於甜膩的格調。
如今,當霧這個意象,再次出現在他的詩歌中時,完全變成了一種無意識的物理反應。只要他提起筆來,想去描寫一下周遭的風景,第一個想到的詞總是“霧”,就像患了強迫症一樣。與此同時,霧的組詞方式也已悄然改變。對於生活在鶴浦這個地區的人來說,“嵐”這個詞的意思,被禁錮在了字典里,正如“安貧樂道”這個成語變成了一種可疑的傳說一樣。
霧,有了一個更合適的搭檔,一個更為親密無間的夥伴。它被叫做霾。霧霾。它成了不時滾一動在氣象預報員舌尖上的專業辭彙。霧霾,是這個時代最為典型的風景之一。
在無風的日子裡,地面上蒸騰著水汽,裹挾著塵土、煤灰、二氧化碳、看不見的有毒顆粒、鉛分子,有時還有農民們焚燒麥秸稈產生的灰煙,織成一條厚厚的毯子。日復一日,罩在所有人頭上,也壓在他心裡。霧霾,在滋養著他詩情的同時,也在向他提出疑問。
他的疑惑,倒不是源於這種被稱作霧霾的東西如何有毒,而是所有的人對它安之若素。彷彿它不是近年來才出現的新生事物;彷彿它不是對自然的一種凌辱,而就是自然本身;彷彿它未曾與暗夜共生合謀,沆瀣一氣,未曾讓陽光衰老,讓時間停止;彷彿,它既非警告,亦非寓言。
現在,端午拉著行李,正在穿過燈火曖昧的街道,穿過這個城市引以為傲的俗艷的廣場。即便是在這樣的霧霾之中,健身的人還是隨處可見。他們“吭哧、吭哧”地跑步,偶爾像巫祝一般瘋狂地捶打自己的胸脯、腎區和胰膽。更多的人圍在剛剛落成的音樂噴泉邊上,等待著突然奏響的瓦格納的《女武神之騎》,等待一瀉衝天的高一潮。
那灰灰的、毛茸茸的臟霧,在他的心裡一刻不停地繁殖著罪惡與羞恥,在昏黃的燈光下鋪向黑暗深處。而在他眼前,一條少見人跡的亂糟糟的街巷裡,濃霧正在醞釀一個不可告人的陰謀。
它所阻斷的,不僅僅是想像中正點起飛的航班與渴望抵達的目的地。它順便也隔開了生與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