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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常,有許多跡象可以讓人清楚地感覺到春天的消逝。杏子單衫,麗人脫襖;梨院多風,梧桐成一陰一。或者,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風雨,使刺目的繁華,一旦落盡。可是此刻,即便地處四季分明的江南腹地,歲時的變化也已變得呆鈍而曖昧。幾乎就在一夜之間,天氣已變得燠熱難耐了。從蒙古國刮來的黃沙,一度完全遮蔽了天空。端午站在卧室的窗前,眺望著節日的伯先公園,就如觀看一張年代久遠的發黃相片。
在母親的極力勸阻下,端午沒能按照家玉的臨終囑託,把她的遺骨葬在門口的石榴樹下。母親說,即便不考慮鄰居們的感受,將屍骨埋在自己家門口,也是一件很晦氣的事。他們在城東的一個空曠的山谷里,為她挑了一塊墓地。價格高得離譜。
讓人破產的法子有很多,其中連根拔起的最新發明,是無法拒絕的墓地。
落葬那天,吉士、小秋和小史他們都來了。幾天不見,吉士已經有了新的煩惱。他在為應該選擇進市人大還是政協委決不下。小秋倒還是老樣子。他已經找到了新的“合作夥伴”,並註冊了一家屬於自己的公司。
早已宣布懷孕的小史,腹部依然平坦如砥。這當然不正常。她舉止木訥,神情黯淡,一個人躲得遠遠的。或許是她在竇庄的飯館經營得不太成功,或許是因為別的什麼煩心事。她稱她的丈夫為“狗日的”。
小顧也特意從老家泰州趕了來。讓她感到寬慰的是,在那片荒涼的山谷里,守仁總算是有了一個伴兒。
他們也順便去祭奠了守仁。
五一期間,端午再次前往南山哥哥的住處,勸說他搬回到唐寧灣,和母親她們一塊兒住。在哥哥手上建造的這個精神病防治中心,很快就要拆遷了。哥哥仍在給他郵寄那些自創或抄來的警句格言。最近的一則讓端午過目難忘:
如果糞便很值錢,窮人一定沒屁眼。
哥哥還像以前一樣自負。他誇張地將自己視為這個世界上唯一的正常人。細細一想,倒也沒什麼大錯。當天下午,他們就替他辦理了出院手續。周主任笑呵呵地答應,會隨時來家中探望他的病況。
那時,母親已經有了一個異想天開的念頭:說服保姆小魏嫁給元慶。用的還是老辦法——講故事。
她的故事既雄辯,又富於哲理的光輝。如滔滔江河,奔涌不息,又如西風驟起,飛沙走石。老實巴交的小魏很快就被她搞暈了。她根本無法抵禦母親那些故事的魔力,到最後,只能由她擺一布。
這件事,也多少強化了端午的某種直覺:這個世界上,已無任何真理可言。所謂的真理,不過就是一種依時而變的說法而已。
不管怎麼說,他很快就改了口,親一熱地稱保姆小魏為“嫂子”。
他戒了煙。
他終於讀完了歐陽修的那本《新五代史》。這是一本衰世之書,義正而詞嚴。錢穆說它“論贊不苟作”。趙甌北在《廿二史札記》中推許說:“歐公寓春秋書法於紀傳之中,雖《史記》亦不及。”陳寅恪甚至說,歐陽修幾乎是用一本書的力量,使時代的風尚重返淳正。
這些都是史家之言。
端午在閱讀這本書的過程中,有兩個地方讓他時常感到觸目驚心。書中提到人物的死亡,大多用“以憂卒”三個字一筆帶過。雖然只是三個字,卻不免讓人對那個亂世中的芸芸眾生的命運,生出無窮的遐想。再有,每當作者要為那個時代發點議論,總是以“嗚呼”二字開始。“嗚呼”一出,什麼話都說完了。或者,他什麼話都還沒說,先要醞釀一下情緒,為那個時代長嘆一聲。
嗚呼!
端午已經開始寫小說。因為家玉是在成都的普濟醫院去世的,他就讓小說中的故事發生在一個名叫普濟的江南小村裡。
兩天前,綠珠從雲南的龍孜給他發來了一封簡訊。她在信中問她,如果布法或白居榭,厭倦了莊園的隱居生活,希望重返巴黎,去當一名抄寫員,是否可行?
端午當然明白其中的弦外之音。
她已經聯繫了沈家巷一家街道辦的幼兒園。他們歡迎她去那兒當一名老師。綠珠告訴他,幾年來的漂泊和寄居生活,讓她感到羞愧和疲憊。她希望在鶴浦定居下來,過一種踏實而樸素的生活。她還強調說,在當今時代,只有簡單、樸素的心靈才是符合道德的。
對此,端午沒有理由提出反對。
若若已經開始變聲。他時常還會從夢中驚醒。每逢周末或節假日,他從不忘記去唐寧灣看望奶奶一。元慶的病情時好時壞。他總是用同一種魔術逗若若笑。若若為了不讓他的“精神病伯伯”感到難堪,每次都會笑。
在父子倆不多的交談中,如果不得不提及他的母親,若若還是願意稱她為“老屁媽”。
在整理家玉的遺物時,端午從妻子那本船舶工程學院的畢業紀念冊中,發現了自己寫於二十年前的幾行詩,題為《祭台上的月亮》。
它寫在“招隱寺公園管理處”的紅欄信箋上。紙質發脆,字跡漫漶。時隔多年,星移物換之中,陌生的詩句,就像是命運故意留下的謎面,誘使他重返招隱寺的夜晚,在記憶的深處,再次打量當年的自己。
他把這首詩的題目換成了《睡蓮》,並將它續寫至六十行,發表在《現代漢詩》的秋季號上。
附錄
睡蓮
十月中旬,在鶴浦
夜晚過去了一半
廣場的颶風,刮向青萍之末的祭台
在花萼閉合的最深處
當浮雲織出骯髒的褻衣
唯有月光在場
它照亮過終南山巔的積雪
也曾照亮德彪西的貝加莫斯卡
前世的夢中,我無限接近這星辰
今夜依舊遙不可及
何不在原地畫一個圈,用松枝和木槿
給自己造一個囚籠?
風霜雪的刑期,雖說沒有盡頭
下雨時,偶爾
也會感到自在
大半個冬夜讀《春秋》
夏天就去不必抵達的西藏
我大聲地朝你呼喊
在夢的對岸,睡蓮
你聽不見
離開或居留
趕的是同一趟可疑的早班車
盲目的蝙蝠,上上下下
說服我穿越空無一人的站台
祭台上的睡眠起了破浪
我棲息在刀鋒之上,等待卷刃
有什麼東西從心底里一閃而過
而漣漪依舊鋒利
令這片上了釉的月光陡然寒徹
假如註定了不再相遇
就讓紫色的睡蓮
封存在你波光瀲灧的夢中
就當莫奈還未降生
席芬尼的庭院還為海水所覆蓋
記憶中倒背如流的周敦頤
本無愛蓮一說
就算在半夜裡醒來,杯中鱗紋斑駁的蛇影
也不會讓我驚心
唉,假如我們還要重逢
我希望在一面鏡子里
看著自己一天天衰老
煙霞褪盡的歲月,亮出時間的底牌
白蟻蛀空了蓮心
喧囂和厭倦,一浪高過一浪
我注視著鏡中的自己
就像敗局已定的將軍檢閱他潰散的部隊
幸好,除了空曠的荒原
你也總是在場
每一個月圓之夜,我任意撥出一組號碼
都能聽見招隱寺的一聲鶴唳
我說,親愛的,你在嗎?
在或者不在
都像月光一樣確鑿無疑
這就足夠了。彷彿
這天地仍如史前一般清新
事物尚未命名,橫暴尚未染指
化石般的寂靜
開放在秘密的水塘
呼吸的重量
與這個世界相等,不多也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