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開始流血了。起先是一點點,棕色的,像朱痣那樣。隨後顏色加深,變為黑色,黏一稠的血把她的大一腿弄得滑膩膩的,她已經換了兩條襯褲了,可是不一會兒血又透出來。整整一個上午,秀米躺在床上一動也不敢動,她擔心稍一動彈就會血流不止,最終會要了她的命。前兩次,血流了三四天突然停住了,可現在它又來了。腹痛如絞,睡思昏沉,就像是有一把灶鐵在攪動著她的腸子。這一次,她不敢再照鏡子了。她寧肯死掉,也不願再去看一眼那處流血的、醜陋的傷口。
她多次想到了死。如果必須一死,她也不願意一丈白綾,一口水井,或者一瓶毒藥了此一生,但除此之外她也想不出另外的死法。那應該怎麼去死呢?「黃沙蓋臉」是戲文中唱的,不知是怎樣一種死法,每當她看到戲文中的楊延輝唱到「黃沙蓋臉屍不全」的時候,就會激動得兩腿發一顫,涕淚交流,既然要死,就應當轟轟烈烈。昨天中午,她在上樓的時候,偶然瞥見從村中經過的官兵的馬隊,看到那些飛揚的駿馬,漫天的沙塵,櫻桃般的頂戴,火紅的纓絡以及亮閃閃的馬刀,她都會如痴如醉,奇妙的舒暢之感順著她皮膚像潮水一樣漫過頭頂。她覺得自己的腦子裡也有這樣一匹駿馬,它野性未馴,狂躁不安,只要她稍稍鬆開韁繩,它就會撒蹄狂奔,不知所至。
秀米從床上坐起來換棉花球。棉球已經變成了黑色。她忽然覺得屋裡的所有的物件都是黑色的,連窗戶外的陽光也是黑色的。她在馬桶上坐了半天,又去繡花,綉了兩針,忽而心煩意亂起來,一生氣,就去抽屜里翻出一把剪刀來,把繡花用的紅綢剪得粉碎。
不行,得找個人去問問。
她不願意把這件事告訴母親。當然,村裡的郎中唐六師她也指望不上,這個糟老頭平時給人治病總是不說話,號脈、開方、收錢,一聲不響。倘若他冷不防說出一句話來,病人多半就沒救了。他最喜歡說的一句話就是:準備棺材吧。他在說這句話的時候簡直開心極了。
家中剩下的三個人中,寶琛宅心忠厚,最讓人放心,可惜他是個男的,這樣的事怎能向他啟齒?喜鵲是個沒主意的人,膽子又小,而且懵里懵懂。想來想去,秀米決定向翠蓮求救。
翠蓮原籍浙江湖州,父母早亡,八歲時即被舅舅賣到餘杭,十二歲逃至無錫,棲身尼姑庵中。有一天晚上,她和師傅明惠法師去運河的船上偷蠶絲,沒想到上了船,就下不來了。那條船一直把她們帶到四川的內江,歷時兩年有餘。明惠法師因禍得福,在船上懷了孕,生下一對雙胞胎,從此名正言順成了船主夫人,出沒於風口浪尖之上。而翠蓮則開始了更為漫長的逃亡生涯。她先後逗留過五家妓院,嫁過四個男人,其中還有一個是太監。當陸侃從揚州的一家青樓中替她贖身的時候,她已經遊歷了大半個中國,最遠到過廣東的肇慶。
在揚州的那些年中,她一共逃跑過三次,每一次都功敗垂成。她似乎對逃跑上了癮。陸侃曾經問她:「你為什麼總要逃跑?」翠蓮回答說:「不知道,我喜歡跑。」
「你打算上哪裡去?」
「不知道,先逃了再說。」翠蓮答。
陸侃罷官之後,曾把她叫到書房一中長談。他對翠蓮說:「這次你用不著逃了,我給你一點銀子,你愛去哪兒去哪兒吧。」
誰知翠蓮一聽就叫了起來:「你這不是明著趕我走嗎?」
陸侃說:「你不是自己要走的嗎,平時拴都拴不住?」
翠蓮說:「我不要走。」
陸侃終於明白了:她不要走,她要跑。
到了普濟之後,她又偷著跑了一次。一個多月之後,她衣不蔽體哭著回來了,頭髮蓬亂,打著赤腳,這一次她是被飛蝗和饑荒逼回來的,差一點丟一了性命,她瘦得連陸侃都差一點沒認出來,兩條腿都腫了。養好身體之後,陸侃端著一壺茶,到她房一中來看她。陸侃抿著嘴,笑嘻嘻地問她:「這下你可不會跑了吧?」
「這可說不定。」翠蓮說,「有機會,我還是要跑的。」
一句話當場讓陸侃把嘴裡的茶水噴了一牆。
最後,孟婆婆給陸侃出了個主意。她獻計說,要防翠蓮逃跑,只有一個辦法。
陸侃趕緊問她是什麼辦法,孟婆婆道:「你們家再買一個使喚丫頭。」陸侃大惑不解,「再買兩個也成,可這也不能阻止她逃跑啊。」
孟婆婆道:「老爺你想想,那翠蓮從小就是跑慣的,你越攔她,她就越要跑,她不是嫌你衣食不周,而是管不住那雙腳,就像那吸大煙的,管不住自己的手。
你若要斷她的煙,就得斷她的癮。「
「怎麼個斷法?」
「還是那句話,再買個丫頭來。」孟婆婆說。
「婆婆這話是怎麼說的?」陸侃還是有點摸不著頭腦。
「你們一面把人買進,一面對翠蓮說,我們新買了用人,你要走,隨時可以走,我們再不指著你。這樣一來,她必定再也不會逃了。老爺你想啊,她每一次要逃走的時候,就會想,人家告我隨時可以走,又沒人攔我,家裡也新買了用人,逃起來就沒意思了。老爺你再想想,每一次逃跑都是事先被允許了,她逃起來還有個什麼意思。時間一長,這癮就斷了根了。」
陸侃一聽,連連點頭。妙計妙計,佩服佩服,想不到這個目不識丁的鄉村婆子還有這麼一番見識。於是,當即著她幫著尋訪,只要那手腳粗大,性格溫順的,如果價錢合適,相貌亦可不論,一旦找到,即可帶來相看。
孟婆婆嘻嘻一笑,道:「這人呢,我早已替你預備好了,至於錢呢,你們看著給點就成。」
孟婆婆說完就回去了。不一會兒就把自己家中的一個什麼遠房外甥女拖了過來。
秀米還記得喜鵲上門時的情景。她手裡抱著一個花布包裹,走到天井中就站住了,低著頭,咬著嘴唇,用腳磨著地上的青苔。孟婆婆過去拉她,她就是不動。
孟婆婆一著急,就啪啪給了她兩個耳光。喜鵲也不哭,亦不躲閃,只是死活不動腳。
孟婆婆罵道:「你整日賴在我家,一人要吃三人的飯,讓我一家老小去喝西北風啊,再讓家裡那個不要臉的老鬼上了你的身,到時候濕面粘了手,甩都甩不脫。我好不容易才說動了陸老爺,替你尋了這戶好人家,你這狗娘養的東西,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說完又是一巴掌。
這孟婆婆看見父母從後院過來了,就滿臉堆下笑來,又是替喜鵲理頭髮,又是替她撫背,嘴裡道:「好丫頭,你能修到這麼一戶人家,你那死去的爺娘,九泉之下有靈,在陰曹地府,也會笑得合不攏嘴的。」隨後,孟婆婆又踮著小腳走到母親的身邊,輕聲囑咐說:「這孩子,性子溫良,要打要罵,當牛當馬,都不礙事,只有一樣,老爺、夫人千萬不能在她面前提起『砒霜』二字。」
「這是為何?」母親問。
「這話說起來就沒邊兒,等我有工夫,再慢慢說與你聽。」孟婆婆說完,從母親手中接過那袋錢,放在耳邊搖了搖,就歡歡喜喜地走了。
秀米來到東廂房的時候,翠蓮正躺在床上睡中覺。她看見秀米痴痴地站在床邊,臉紅氣喘,眼中噙滿淚水,嚇了一跳。趕忙從床上起來,扶她在床沿坐下,又給她倒了一杯茶,這才問她出了什麼事。
「我要死了。」秀米忽然大聲叫道。
翠蓮又是一愣:「好好的,怎麼忽然要死要活起來?」
「反正是要死了。」秀米抓過床上的帳子,在手裡一揉一來一揉一去。翠蓮摸了摸她的額頭,稍稍有點熱。
「到底是什麼事,你說出來,我來幫你拿個主意。」翠蓮說著,就過去把門關上了。這間房子四周沒有窗戶,關了門,屋裡一下就變黑了。
「慢慢說,天大的事我給你擔著。」
秀米就讓她發誓,決不能把這事說出去。翠蓮猶豫了一會兒,果真就閉上眼睛,發起誓來。她一連發了五個誓,而且一個比一個刻毒,最後,她連自己祖宗八代都給罵了個遍,秀米還是不肯說,坐在床沿大把大把地掉眼淚,把胸前的衣襟都弄一濕了。翠蓮本來就是個急性人,剛才在發誓的時候,無端地罵了幾遍自己祖宗,心裡想,自打記事的年頭起,就從來沒曾見過祖宗的半個人影。心裡一酸,也流下淚來。
她隱約記起舅舅來到湖州將她帶走的時候,天下著大雨,雨點落在池塘里,就像開了鍋的粥糊糊兒。這麼說起來,自己家的門前原來也有一塊池塘。她這一發誓,就記起了自己的出身來,她一直以為自己對於家鄉的記憶是一片空白,現在她終於明白了,原來自己在湖州的確曾經有過一個家,門前也有一方池塘,她彷彿聽見了許多年前的雨聲。她的眼淚又流一出來了。
翠蓮默默地哭了一陣,既傷心又暢快。「你不說也罷,」翠蓮著鼻子道,「我來猜一猜,要是我猜中了,你就點個頭。」
秀米看了她一眼,就使勁兒地點了點頭。
「我還沒猜呢?你亂點頭幹什麼。」翠蓮笑了笑,就胡亂猜了起來。她一連猜了七八遍,還是沒有猜著,最後,翠蓮就有點兒急了,道:「你要是實在不肯說,跑來找我幹什麼?我這會兒正累著呢,那腰兒痛得都快斷了。」
秀米問她怎麼會腰痛的,是不是夜裡著了涼。
翠蓮說:「還不是來那個了。」
「『那個』;是什麼?」秀米又問她。
翠蓮笑道:「女人身上的東西,你遲早也是要來的。」秀米又問她疼不疼。
翠蓮說:「疼倒是不太疼,可就是肚子脹一得一難一受,坐在馬桶上又什麼也拉不出來,煩著呢。」秀米再問她,來的是什麼?有沒有什麼法子治一治?翠蓮就不耐煩地答道:「流血唄,三五日自然會好的,治它作甚?做女人就是這一點不好,一個月少不了折騰一次。」
秀米這下不再問了。她扳起指頭,一五一十地算起賬來,算了半天,兀自喃喃說道:「這麼說,老爺出走已經兩個月啦?」說完又點點頭,輕聲道:「原來如此……」她從翠蓮的枕邊拿起一個發箍來,在手裡看著,嘻嘻地笑了起來:「你這發箍是從哪兒弄來的?」
翠蓮說,那正是正月十五從下庄的廟會上買的,「你要喜歡,就拿去好了。」
「那我就拿去用了。」秀米把發箍別在頭髮上,站起來就要走,翠蓮一把把她拽住,狐疑道:「咦,你不是找我來說什麼事的嗎?」
「我何曾要跟你說什麼事?」秀米紅了臉,嘴裡只是笑。
「咦,這就怪了,你剛才不是要死要活地直抹眼淚,還要我賭咒發誓,害得我無端罵起自己的祖宗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