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晚上,全家正圍在桌子旁吃飯,張季元又開始講他那個“雞三足”的笑話了。這個笑話他前幾天已經說過一遍了,這會兒又興緻勃勃地從頭講起,大家全在笑。喜鵲笑,是因為她的確覺得這個故事好笑,即便張季元講上一百遍,她還是要偷偷發笑,牙齒磕碰著碗邊,咯咯地響。母親笑是出於禮貌,照例嘿嘿地笑兩聲,表明她在聽。翠蓮大概是覺得這是一個老掉牙的笑話,普濟村人人會說,而喜鵲竟然咯咯地笑個不停,因此她也笑。寶琛是好脾氣,對誰都是笑嘻嘻的,再說明天一大早,他就要回慶港接兒子去了,不過他一笑起來就有點誇張。
唯獨秀米不笑。
張季元一邊談笑,一邊不時地朝她眨眼睛。那眼神很複雜,似乎要與她為今天上午的見面達成一個默契,或者說,共同保守一段秘密。即便不抬頭看他,秀米也能覺出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好像他所說的話變成了另一種完全不同的語言,從濕濕的眼睫毛里飄溢而出,浮在晦暗的光線中。秀米低頭吃飯,好不容易挨到張季元把笑話說完了,卻不料喜鵲忽然愣愣地問道:“那雞怎麼會有三隻腳的呢?”
看來她根本就沒聽懂,大家又鬨笑了一場。
寶琛第一個吃完飯,丟下筷子,甩甩袖子,走了。翠蓮對母親說:“今天就不該把盤纏先給了他,少不了又要拿到後村去填那無底洞。”
母親說:“你怎麼知道他要去孫姑娘家?”
“嗨,那粉蝶兒今天下午來借篩子,我瞅見他們在廊下說話,又拉又扯,恨不得立時就……”翠蓮說。
母親不讓她說下去,一個勁兒地給翠蓮使眼色。又看了看秀米,彷彿在猜測秀米能不能聽得懂她們所說的話。
張季元吃完了飯,依然賴在那兒不走。他歪在椅子上用牙籤剔著牙,剔完牙又去剔指甲,把十個指頭都剔了個遍,最後又把那牙籤咬在嘴裡,一會兒伸手捻一下燈芯,一會兒抬頭看著天窗,像是在琢磨著什麼事。
過了一會兒,他從懷裡摸出一隻小鐵盒子,一柄煙斗,他往煙斗里塞了煙絲,湊在燈上點了火,吧嗒吧嗒地抽了起來。
孟婆婆不知從哪裡闖了進來,她來找寶琛打牌。翠蓮笑著說:“他今天有了新搭子了。”
孟婆婆說:“這樣最好,我最煩寶琛那東西,贏了幾文小錢兒,就得意地在那兒哼小曲,哼得人心裡七上八下的,不輸才怪呢!”說完,就過來拉母親。母親經不起她苦勸,就說:“好,今天就陪你們打兩圈。”
臨走時,又囑咐翠蓮和喜鵲把家裡的床都換上涼席。孟婆婆接話道:“天都這麼熱了,是該換席子了。”說完,就拉著母親走了。
母親一走,翠蓮儼然就是總管了。她讓喜鵲去燒鍋開水,把席子燙一燙。竹席子一年不用,都怕是長了蟲子了。秀米一見喜鵲要去燒水,就讓她多燒一點,她正好把頭髮洗一洗。翠蓮說:“晚上洗頭,只怕是大了嫁不出去。”
“嫁不出去才好呢!”
“老話說,女的不願嫁,男的不想嫖,都是天底下最大的謊話。”翠蓮笑道。
秀米說,反正她不嫁人,誰也不嫁。
這時,張季元把他那大煙斗從嘴裡拔了出來,忽然插話道:“沒準往後真的不用嫁人了。”
翠蓮一聽,先是一愣,然後笑了起來:“大舅,你倒說得輕巧,這姑娘大了不嫁人,爺娘留她在家煮了吃?”
“這個你就不懂了。”張季元道,似乎對翠蓮的話不屑一顧。
“我們鄉下人,沒見過世面。比不得大舅見多識廣。”翠蓮揶揄道,“可照你這麼說,這天下的女子都不嫁人,都不生孩子,這世上的人早晚還不都死光啦。”
“誰讓你不生孩子啦?當然要生孩子,只是不用嫁人。”張季元煞有介事地說。
“不嫁人,你到石頭縫裡弄出孩子來不成?”
“你但凡看中一個人,你就走到他家去,與他生孩子便了。”張季元道。
“你是說,一個男的,但凡相中了一個女孩,就可以走到她家裡去與她成親?”
“正是。”
“不需要三媒六聘?也不用與父母商量?”
“正是。”
“要是那女孩兒的父母不同意怎麼辦?他們攔住門,不讓你進去。”
“那好辦,把他們殺掉。”
翠蓮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張季元瘋話連篇,可翠蓮拿不准他當真這麼想,還是在逗她開心。
“要是女孩自己不同意呢?”翠蓮問道。
“照樣殺掉。”張季元毫不猶豫地說。
“假如……假如有三個男的,都看上了同一個姑娘,你說該怎麼辦?”
“很簡單,由抽籤來決定。”張季元笑嘻嘻地說。他從椅子上站起身來,看來他打算離開了。“在未來的社會中,每個人都是平等的,也是自由的。他想和誰成親就和誰成親。只要他願意,他甚至可以和他的親妹妹結婚。”
“照你這麼說,整個普濟還不要變成一個大妓院啦?”
“大致差不多。”張季元道,“只有一點不同,任何人都無需付錢。”
“大舅可真會說笑話,要真的那樣,你們男人倒樂得快活。”翠蓮挖苦道。
“你們不也一樣?”
張季元哈哈大笑。他笑得直喘氣。最後,他轉過身去,捋了捋頭髮,走了。
“放屁。”張季元走後,翠蓮啐了一口,罵道,“這小鬍子,成天沒有一句正經話,閑得發慌,就拿我們來開心。”
翠蓮在灶下替秀米洗頭。
豆沫是早上從豆腐店討來的,這會兒已經有點餿了。秀米說,用這豆沫洗頭,就是不如枸杞葉煞癢,黏一糊糊的,一股發霉的豆渣味。翠蓮說:“這會兒我到哪裡去替你弄枸杞葉去。”兩人正說著,忽然聽見院外人語喧響,步履雜沓,弄堂里,水塘邊,樹林里到處都有人猛跑。腳步聲和嘈雜的人語像一個巨大的漩渦,嗡嗡的,從四面八方匯聚而來,又一圈圈地散開。村子裡的狗全都在叫。
“不好!好像出什麼事了。”
翠蓮說了一句,丟開秀米,到窗前往外窺一探。
秀米的頭髮濕一漉一漉的。她聽得見頭髮往盆內滴水的聲音。不一會兒,就見喜鵲跑到廚房門口,把頭伸進來,喘著氣說,出事啦!
翠蓮問她出什麼事了,喜鵲就說,死人啦!翠蓮又問她誰死了。喜鵲這才道:“是孫姑娘,孫姑娘死了。”
“她今天下午還來借篩子,有說有笑的,怎麼突然死了呢?”翠蓮道,說完甩了甩手上的水,跟著喜鵲跑出去了。
院子里忽然變得一片沉寂。秀米的頭上都是豆泡泡。頭髮上的水泡泡落在盆里,在水面上浮動著,隨後“噗”的一聲就碎裂了。她閉著眼睛,伸手在灶台上摸索著水瓢,她想從水缸里舀點水,把頭澆一澆。就在這時,她聽見了咚咚的腳步聲。有人正朝廚房走來。她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外面出什麼事了?”張季元扶著門框,問道。
該死!果然是他!她不敢回過頭去看他。嘴裡支支吾吾地道:“聽說,聽說是孫姑娘死了……”
張季元輕輕地“噢”了一聲,似乎對這事沒什麼興趣。他仍然站在那兒。
走開,走開,快走開!秀米在心裡催促他趕緊離開。可張季元不僅沒有走開,相反,他跨進門檻,走到廚房裡來了。
“你在洗頭嗎?”張季元明知故問。
秀米心裡有氣,嘴上還是“嗯”了一聲,趕緊一抓過水瓢,從水缸舀了水,澆在頭上,胡亂地搓了搓。水一直流到了脖子里,涼涼的。
“要我幫忙嗎?”
“不不,不用。”秀米聽他說這樣的話,心跳得更厲害了。她還是第一次跟他說話。
“你不要加點熱水嗎?”張季元再次問道。他的聲音又干又澀。
秀米沒再理會他。她知道張季元就在她的身邊不遠的地方站著,因為她看見了他腳上穿的圓口布鞋和白色的襪子。該死!他竟然在看我洗頭!真是可惡!他幹嗎要呆在這裡呢?
秀米洗完了頭,正想找個東西來擦一擦,那張季元就把毛巾遞過來了。秀米沒有去接。她看見灶上有一塊圍腰,也顧不上油膩,抓過來胡亂擦了擦,然後把頭髮攏了攏,在頭頂兜住。她仍然背對著他,似乎在等著他離開。
終於,張季元嘿嘿地訕笑了兩聲,丟下手裡的毛巾,搖搖頭,走了。
秀米長長地鬆了一口氣。她看見他那瘦長的影子掠過天井的牆壁,在廊下晃了晃,然後,消失了。她站在灶邊,將頭髮一抖開,讓南風吹著它,臉上依然火一辣辣的。水缸中倒映著一彎新月,隨著水紋微微顫一動。
母親是和翠蓮她們一塊回來的。她說她們在孟婆婆家坐下,剛打了一圈牌,就聽得孫姑娘那邊出事了,“寶琛那個死不要臉的,當著那麼多人竟然就哭出聲來了”。
秀米問她,孫姑娘是怎麼死的?母親也不正經回答她,只是說,反正就死了就是了。秀米又去問喜鵲,喜鵲見母親不肯說,她也就支支吾吾,只是不住地感嘆道,慘,慘,真慘。最後,翠蓮把她拽到自己屋裡,悄悄地對她說:“往後咱們都得小心點,普濟一帶出了壞人了。”
“她不是下午還來借篩子嗎?”秀米說,“怎麼說死就死了?”
翠蓮嘆息道:“她來借篩子,是為了去地里收菜籽,要是不去收菜籽,就不會死了。”
翠蓮說,孫姑娘在村後自家田地收菜籽,到了上燈時分還未見迴轉,寶琛去找她的時候,正碰上她父親提著馬燈去找人。兩人結伴兒到了地頭,就看見了她的屍首,衣服被人剝光了,嘴巴里塞一進了青草,她就是想喊人,也張不開嘴呀。
他們給她塞了太多的草,一直塞到喉嚨口,寶琛給她摳了半天,也沒摳乾淨,她的身上也沒有刀傷,手上反綁著繩子。一隻腳上還穿著鞋子,一隻腳光著,身體早已涼了,鼻子里也沒了氣。
兩條腿在地上踢了個坑兒。大一腿上全是血。唐六師郎中來給她驗了屍,也沒找著刀傷。孟婆婆說,這事兒可不像是本村人乾的,這孩子平常就在村子裡招蜂引蝶,還有她爹給她看門兒,大凡一個人想上她的身,給她幾吊小錢就行了,不給錢也可以賒賬。他們犯不著這樣干。在那兒看熱鬧的人當中,有一個名叫大金牙的,是普濟肉店的屠夫,人有點兒傻,聽見孟婆婆這麼說,就愣頭愣腦地接話道:“那可說不準。”
孟婆婆嗔道:“那除非是你乾的。”
那大金牙就嘿嘿地傻笑著說:沒準還真是我乾的呢……話沒說完,大金牙的瞎眼老娘順手就給了他一巴掌,說:“人家死了人,你倒還在這兒說笑!”
“這事沒準真是大金牙乾的呢?”秀米問。
“說笑罷了,你還拿它當真。”翠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