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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六指 7

所屬書籍: 第一部 人面桃花

  在孫姑娘的葬禮上,秀米走在最後一個。孟婆婆提著一隻籃子,裡面裝著黃色的絹花,參加葬禮的人,每人一朵,戴在胸前。她走到秀米的跟前,籃子里的花朵剛好發完。孟婆婆就笑道:“這麼巧!就差你這一朵。”

  秀米又看見了在江堤一側遠遠行進的一隊朝廷官兵。兵士們無精打采,昏昏欲睡,他們在烈日下行走得很慢。馬蹄揚起漫天的塵土,馬隊的紅色纓絡上下披拂。當他們越過一個個土坡時,蜿蜒浮動,遠遠看上去就像一隻游一動的黑花蛇。

  可她聽不到馬蹄聲。

  秀米左顧右盼,就是看不見翠蓮和喜鵲的影子。孫姑娘的棺木像是連夜打造的,還未來得及刷上油漆,白皮松板,上面覆蓋著錦緞被面。她能看見和尚扛著幡花,鐃鈸鼓樂,吹吹打打,可是卻聽不見什麼聲響。

  奇怪!我怎麼聽不見一點聲音?

  送葬的隊伍在村外的棉花地里穿行,一路往東。剛剛出了村口,天空中烏雲翻滾,樹木搖晃,突然下起雨來。雨點落在厚厚的塵土裡寂然無聲。落在河道中,開出一河的碎玉小花。雨越下越大,她的眼睛快要睜不開了。

  奇怪!這麼大的雨,怎麼聽不到雨聲?

  送葬的人群開始出現不安的騷動,她看見抬棺的幾個腳夫將棺材停在一座石橋上,跑到橋洞下避雨,人群潮水般四下消散。她看見寶琛和老孫頭披麻戴孝,哭喪著臉,想把人們勸回來。

  秀米開始朝村東的那座破廟飛跑。她一邊跑,一邊回頭看。起先,她跟著一幫人朝廟裡飛奔,很快,她發現只有自己一個人在跑。等到她氣喘吁吁地跑到皂龍寺門口,秀米吃驚地發現,除了那口棺木孤零零地橫在橋上之外,四下里已經沒有一個人,連寶琛和老孫頭也不見了。

  奇怪,怎麼沒有人去廟裡避雨呢。

  她一口氣跑到山門的屋檐下,看見張季元手裡捏著一圈麻繩,正在沖她笑。

  “你怎麼在這兒?”秀米嚇了一跳,雙手護住自己濕一漉一漉的前襟,隱約覺得自己的乳房一陣陣脹痛。時值初夏,單衣初試,叫雨一淋,緊緊地粘在身上。她覺得自己的身上光溜溜的。

  “我來聽聽寺里的住持講經。”張季元低聲道。他的頭髮也被雨淋得濕一漉一漉的。

  “那些送葬的人為什麼不來廟裡避雨?”秀米問道。

  “他們不能進來。”

  “為什麼?”

  “住持不會讓他們進來。”張季元探頭朝門外看了看,湊在她耳邊輕聲道,“因為,這座廟是專門為你修的。”

  “誰是住持?”秀米看了看廟裡的天王殿,豪雨飄瓦,屋頂的瓦楞上已經起了一層水煙。

  “在法堂念經。”張季元說。

  “這座破廟已經多年沒有和尚住了,哪裡來的住持?”

  “你跟我來。”

  秀米順從地跟著張季元,穿過一側的游廊,朝法堂走去。一路上,她看見天王殿、僧房、伽藍殿祖師堂,藥師殿、觀音殿、香積廚、執事堂都是空無一人,而觀音殿和大雄寶殿都已屋頂坍陷,牆基歪斜,瓦礫中長滿了青草。牆壁上苔蘚處處,縫中開出了一朵一朵的小黃花,她能夠聞到安息香和美人蕉的氣味,雨水和塵土的氣味,當然,還有張季元身上散發出來的淡淡的煙味。

  法堂和藏經閣倒是完好無損。他們來到法堂的時候,住持身穿紅黃兩色的袈裟,正盤腿在蒲團上打坐念經。看見他們進來,住持就合掌施禮,隨後站起身來。

  秀米不知如何還禮,正在慌亂中,忽聽得住持說:“就是她嗎?”

  張季元點點頭:“正是。”

  “阿彌陀佛。”

  秀米覺得這個住持好像在哪見過,只是一時想不起來了。只見住持緩緩轉動著手裡的念珠,嘴裡念念有詞,不時地抬頭打量著她。秀米也獃獃地看著他,不知如何是好。忽然,她瞥見那住持左手的拇指邊綴著一根軟塌塌的東西,紅紅的,像一根煮熟的小香腸,頓時嚇得魂飛魄散。她張開嘴想叫,可依然發不出什麼聲音。原來,原來表哥要尋找的那個六指人一直躲在村中的這座破廟裡!

  住持呵呵地笑了兩聲——臉都笑得浮腫起來了,說道:“季元,人既已帶到,我們還等什麼呢?”

  “你們,你們想幹什麼?”

  “姑娘,不用怕。”住持道,“每個人來到這世上,都不是無緣無故的,都是為了完成某個重要的使命。”

  “我的使命是什麼?”

  “一會兒你就會明白的。”住持的臉上掠過一絲一火旱男θ蕁

  秀米隱隱約約意識到了什麼,全身的皮膚驟然收緊了。她在法堂里徒勞地亂跑了一陣,還碰翻香案前的一隻酥油燈。就是找不到門。那兩個人也不著急,只是看著她笑。

  “告訴我,門在哪兒?”秀米用哀矜的目光看著她的表哥,央求道。

  張季元一把將她摟過來。他的手順著她的大一腿摸索著,把嘴貼在她耳邊喃喃地說:“妹妹,門在這兒。

  開著呢。“他一邊說著,一邊將手裡的繩子纏在她的手腕上。秀米見表哥要將自己綁起來,就用盡全身的力氣大叫道:”不要綁我。“這一次她聽見了自己的聲音,而且立即聽到了答覆。

  “誰要綁你了?”

  秀米睜開了眼睛。第一眼,她看見了天窗上瀉下來的靜靜的陽光,接著她看見了剛剛掛上的新蚊帳,散發著幽幽的薰香味。隨後她看見了在地上打翻的一隻油燈。她還聽到了嘩嘩的聲音,她看見喜鵲正在打掃著地上的玻璃。原來是南柯一夢。

  “誰綁你啦?”喜鵲笑道,“我來叫你起來吃早飯,看見你一巴掌就把油燈打翻了。”

  秀米還在那呼哧呼哧地喘氣。她看見床頭的香案上,一支安息香已經快要燃完了。

  “怎麼做了這麼一個夢?”秀米驚魂未定地道,“嚇死我了……”

  喜鵲只是笑。過了一會兒又說:“你趕緊起來吃飯,呆會兒我帶你去孫姑娘家看水陸法會。”

  秀米問起母親和翠蓮,喜鵲說,她們早就看熱鬧去了。她又問起張季元。她說出張季元這三個字的時候,心裡忽然一怔。喜鵲說,在後院呢,也不知他在幹什麼。秀米痴痴地望著帳頂,半天才對喜鵲說,她不想去看什麼水陸法會,也不想吃飯,她想在床上再懶一會兒。

  喜鵲替她放下帳子,就下樓去了。

  喜鵲剛下樓,秀米就聽見樓下的巷子里有人在叫賣梔子花兒。她忽然來了興緻,想買一朵來戴,就從床上爬起來。可等到她穿好衣服下了樓,趕到巷子口,那賣花人已經不在那兒了。

  她回到家中,在井邊吊了水,洗了洗臉,隨便吃了點東西,就在院子里四處晃悠。她剛走到井邊,見喜鵲正在那兒洗衣裳,便走過去和她說話,剛說了沒兩句,忽見張季元沿著迴廊,一搖一晃地朝這邊走來。秀米心頭一緊,心裡想要閃避,那張季元早已三步並作兩步,竄到了跟前。

  “嗨,”張季元滿臉興奮地說道,“後院養著的兩缸荷花全都開啦!”

  喜鵲瞥了秀米一眼,見她不接話,只得胡亂應承道:“開啦?開了好,開了好。”

  這個白痴!荷花開了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一想起剛才的那個夢,秀米心裡就有氣。她連看都不敢看他一眼。張季元賠著笑,問她要不要跟他去後院看看。

  看你娘個頭!秀米在心裡罵道。不過,她還是站住了,身子靠在樓梯邊的牆上,嘴裡道:“表哥也會喜歡那些花花草草嗎?”

  “那就要看它是什麼花了。”張季元沉思片刻,這樣回答她,“蘭生幽谷,菊隱荒圃,梅傲雪嶺,獨荷花濯淖污泥而不染。其志高潔,故倍覺愛憐……制芙蓉以為衣兮,集芰荷以為裳。”

  最後兩句是《離騷》中的句子,只可惜張季元將它說顛倒了。不過,秀米卻懶得去點破他。

  張季元見秀米沒有馬上離開的意思,忽然來了興緻,問道:“玉溪生詩中有吟詠荷花之句,堪稱妙絕,你可記得?”

  這原是《石頭記》中黛玉問香菱的話。看來,這小鬍子還有點酸。秀米真是不願搭理他,便懶懶地答道:“莫非是‘留得殘荷聽雨聲’嗎?”

  不料,張季元搖了搖頭,笑道:“你把我看成林妹妹了。”

  “那表哥喜歡哪一句?”

  “芙蓉塘外有驚雷。”張季元道。

  聽他這一說,秀米忽然想起小時候,她父親帶她去村外野塘挖蓮時的情景,心裡突然充滿了一種空寂之感。父親愛蓮成癖,夏天時,他的書桌上總是擺著一盆小小的碗蓮,以作清供。她還隱隱記得花朵是深紅色的,艷若春桃,半斂含羞,父親叫它“一捻紅”。有時他也會將花一瓣搗碎,製成印泥。

  張季元又問她喜歡什麼花。

  “芍藥。”秀米不假思索,脫口道。

  張季元笑了起來,嘆了一口氣,道:“你這分明是在趕我走啊。”

  秀米心裡想:別看這白痴成天神神道道的,肚子里還頗喝了些墨汁,也難為他了。可嘴上依然不依不饒:“這怎麼是趕你走?”

  “妹妹淹通文史,警心深密,又何必明知故問?”張季元道,“顧文房《問答釋義》中說,芍藥,又名可離,可離可離,故贈之以送別。不過,我還真的要走了。”說完,拽了拽衣襟,朝秀米擺了擺手,從前門出去了。

  看著張季元的背影,秀米若有所思。因為有了早上的那個夢,她覺得在自己和張季元之間多了點什麼,心裡有點空落落的。

  “你和大舅說的是什麼話來?”喜鵲正在井邊歪著腦袋問她,“我怎麼聽了半天,一句也聽不懂?”

  秀米笑道:“都是些磨嘴皮子的廢話,你要懂它做什麼?”

  喜鵲問她想不想去孫姑娘家看水陸法會。秀米說:“你要想去就趕緊去吧。

  我到丁先生家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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