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琛從慶港回來了,帶來了四歲的兒子老虎。這孩子頭倒不歪,但生性頑劣。
渾身如焦炭一般漆黑,油光鋥亮。身上只穿一條大紅的短褲,跑起來就像一團滾一動的火球。園子里到處都是他閃電般的身影,到處都是叮叮咚咚的腳步聲。由於長年缺乏父親的管教,初來普濟,免不了惹出種種事端。剛來沒幾天,他就把鄰居家的兩隻蘆花大公雞掐斷了脖子,拎到廚房裡,往地下一摔,對喜鵲說:“燉湯來我喝。”第二天,他鑽到翠蓮的床下拉了一堆屎,害得翠蓮成天抱怨家裡有一股死耗子的味兒。他還把花二娘屋檐下的馬蜂捅得炸了窩,他自己毫髮無傷,花二娘的臉倒是腫了足足一個月。
那些日子,寶琛每天都忙著在村裡挨家挨戶地登門道歉,口口聲聲要把兒子勒死,可他就是捨不得碰他一個指頭,趁他睡著的時候,還要把他的身體翻過來,在他的屁股上親上好幾口。可是終於有一天,寶琛還真的差一點就把他給弄死了。
那天晚上,秀米和翠蓮都在母親的房裡,幾個人湊在一塊做針線,忽然看到喜鵲神色慌張地跑上樓來,嘴裡叫道:“不好,不好,寶琛要把老虎勒死了,正在滿屋子找繩子呢。我攔不住他,你們趕緊去個人勸一勸。”
翠蓮一聽,擱下剪刀就要走,母親喝道:“誰都不許去!”嚇得翠蓮直吐舌頭。喜鵲也怔了一下,僵在門檻邊。
“這孩子,也真該好好管教管教,再不聽話,哪裡來的,還請他回哪裡去!”
母親又說。
這句話分明是說給樓下寶琛聽的,而寶琛在院子里也果真聽到了。除了更加賣力地折磨自己的兒子以示忠順之外,他沒有別的辦法。他把老虎綁在廊下的柱子上,掄起了皮鞭沒頭沒腦地一頓猛抽,打得那小東西哭爹叫娘,咿呀亂叫。直到那孩子的哭叫聲弱似一聲,漸漸地沒了動靜,母親才朝翠蓮努努嘴。
秀米跟著翠蓮來到樓下,看見老虎的腦袋已經明顯軟一綿綿地耷拉下來。那寶琛還是打個不停,就像瘋子一般。翠蓮趕緊過去搶下鞭子,把孩子解下來。那孩子滿臉都是血,鼻子一張一翕,眼看著只有進去的氣,沒有出來的氣了。秀米看見柱子上的紅漆,已經叫他打得落了一地。翠蓮把孩子抱到自己的床上,又是掐人中,又是噴涼水,好不容易,老虎才喘出一口氣來,叫道:“爹呀!”
寶琛也被嚇傻了。聽到兒子叫爹,他的眼淚嘩嘩直流。他跪在床邊,把臉埋在兒子的胸口嗚嗚地哭。
秀米不知道寶琛和母親為何生這麼大的氣。但既然寶琛下得了如此狠手,一定是小東西闖下了什麼大禍。
她去問喜鵲和翠蓮,都推說不知道。喜鵲說不知道,她真的是不知道。可翠蓮明顯是欲言又止,嘴角還掛著笑,末了說了一句:“有些事,你還是不知道的好。省點兒心吧。”
第二天家裡就恢復了平靜,就像是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母親甚至還讓寶琛把孩子的腳量了尺寸,她要親手給他做一雙布鞋穿。秀米覺得這個村莊里正在發生的一切都是神秘的,所有的神秘都對她緘口不語。她的好奇心,就像一匹小馬駒,已經被餵養得膘肥體壯,不由她做主,就會撒蹄狂奔。她發誓要把這件事情弄個水落石出。半個月後的一天,她終於等到了一個機會。
一個吹笛子賣糖餅的人來到了村中。老虎正蹲在池塘邊玩,看著那個賣糖餅的人直咽口水。自從遭到父親暴打之後,這孩子忽然走向了另一個極端,成天蔫不唧的,到哪兒都是往地上一蹲,死活不吭氣。秀米走到他身邊,也蹲下身來,對老虎說:“想不想讓姐姐給你買麥糖吃?”老虎就咧開嘴笑了。他仍不吱聲。
秀米就過去買了一塊糖芽兒來,放在他鼻子前。老虎伸手來拿,秀米手一抖,就閃開了。
“告訴我,那天你父親為何下死力氣打你。”秀米朝他眨眼睛。
“爸爸不讓告訴人,死也不能說。”老虎道。
秀米又把糖芽兒在他眼前晃了一晃,那小東西的口水一下子就流一出來了。
“我告訴你,你可不能再告訴別人。”老虎想了想,終於鬆了口。
“我誰也不說。”秀米拍著胸脯說。
“你真的想知道嗎?”
“當然是真的。”
“你可一定不能告訴別人。”
“我們拉鉤。”秀米和他拉了鉤,“這下你可以說了吧?”
“你先把糖給我,我才能告訴你。”老虎說。
秀米就把糖給他。那孩子接過糖來,塞入口中,嚼了嚼,脖子一縮,就咽下去了。隨後,他拍拍屁股,站起來就要走。
“你還沒告訴我是什麼事呢?”秀米想伸手捉他,可他的身上光溜溜的,又黑又滑,一下沒拽住,讓他跑了。
“沒啦!”老虎跑到池塘的另一端,手指著天,沖著她喊道,“沒啦!變成鳥兒飛啦!”
寶琛這次回慶港接孩子,順道還去了上黨、浦口,青州的一些地方,尋訪父親的下落。他幾乎把這個州縣附近的小村鎮都找了個遍,還是沒有半點關於父親的消息。
眼看著就到了九月末。父親出走的時候,地里的棉花才剛剛開花兒,現在,家家戶戶都傳來了彈棉花的聲音。有一天,母親和寶琛商量,是不是可以給父親造一座衣冠冢。寶琛說:“不忙修墳,老爺雖說是瘋子,可也不能說他一準就死了。更何況,他臨出門帶了箱子,還拿走了家中不少銀票,明擺著不是尋死。”
“可我們也不能成天被他這事吊著,心裡七上八下的。”母親說。
“夫人不要著急,等到了農閑時,我再請人細細查訪便了。只要老爺還活著就好。你若是無端修出這麼一座墳來,老爺突然拎著箱子又回來了,那不是讓人看笑話?”
母親說,她已經問過菩薩了,此事倒也無妨。再說,依照普濟舊俗,人已走失半年,造墳修墓,死活即可不論,“況他是個瘋子,這世道又亂。即便是活著,山高水遠,你又能知道他在哪裡?替他造座墳,這事就算了了。”
寶琛還想爭辯,母親就把臉放了下來,“你只管僱人去修,其餘無需操心。”
嚇得寶琛連忙改口:“修,修,我這就去張羅。”
最終迫使母親放棄修墳決定的,是一件令人不安的消息。到了月末的一天,長洲陳記米店的老闆派夥計來普濟送信。這名夥計坐船來到普濟的時候,天已經快黑了。
他說今天早上,不知從哪兒來了兩位青衣僧人,到店裡買米。“其中有一位僧人,長相與你家老爺一般無二。我家老闆曾來普濟收稻,見過陸老爺一面。又聽說陸老爺走失半年,正在急急查訪,因此一見僧人,便留了個心眼。我家主人問他是哪個廟裡的高僧,出家前府上在哪裡,兩人都不言語,只是催促買米。因年頭隔得久了,到底是不是你家老爺,我家主人倒也不能斷定。正巧那天店裡米已售完,新米還沒有舂出來,因此約好先付定金,兩日後再來取米。他們一走,我家主人覺得此事非同小可,想了半日,就命小的速來報與你們知道。我家老闆的意思,到了明天,貴府去幾個人,預先躲在店內,後天僧人一到,你們就可以隔窗相認。如果真是你家老爺,我家主人不枉這一番操心,也算是一件功德。如若不是你家老爺,幸勿怪罪。”
母親趕緊讓喜鵲弄火做飯,款待夥計。來人也不推辭,用過酒飯,也不耽擱,討了松油,打著火把連夜趕回長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