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憂書城
返回 無憂書城目錄

第一章 六指 10

所屬書籍: 第一部 人面桃花

  第二天,母親早早起來,帶著秀米、翠蓮和寶琛趕往長江對岸的長洲。喜鵲和老虎留下來看家。臨走時,張季元冷不防從後院走了出來,睡眼惺忪的樣子。

  臉也沒洗,卻一揉一著眼屎,拍著寶琛的肩膀說:“我與你們一同前去,如何?”

  寶琛先是一愣,繼而問道:“大舅,你知道我們去哪兒嗎?”

  “知道,你們不是要去長洲買米嗎?”張季元道。

  一席話說得母親和翠蓮都笑了起來。翠蓮對秀米低聲道:“買米?咱家每年佃戶收上來的稻子,賣還來不及呢,這白痴竟然還要咱們去買米!”

  寶琛笑道:“我們去買米,你去做什麼?”

  張季元說:“我去逛逛,這幾天心裡悶得慌。”

  “你若肯去,那是最好,萬一老爺發起瘋來,我一個人真怕是弄他不住。”

  寶琛道。又回頭看看母親,似乎在徵詢她的意見。

  “既是如此,秀米你就不要去了。”母親想了想,皺著眉頭道。

  母親話音剛落,秀米突然把手裡的一隻青布包裹往地上重重一摔,怒道:“我早就說不想去,你死活要我跟你一塊去,到了這會兒,又不讓了,我也不知你到底是什麼意思?”

  她這麼一叫,自己也嚇了一跳。母親獃獃地望著她,半天說不出話來,那眼光就像是不認識她似的。母女倆目光相遇,就如刀鋒相接,閃避不及,兩雙眼睛像是鏡子一般,照出了各自的內心,兩人都是一愣。

  翠蓮趕緊過來勸解道:“一塊去吧。老爺果真出家當了和尚,只怕是也勸不回,秀米去了,也好歹能讓他們父女見上一面。”

  母親沒再說什麼,她一個人在前面先走了。走了幾步,卻又扭過頭來看她,那眼光分明在說:這小蹄子!

  竟敢當眾與我頂嘴!只怕她人大心眼多,往後再不能把她當孩子看……

  翠蓮過來拉她,秀米就是不走。張季元嘻皮笑臉地從地上拾起那個青布包裹,拍去上面的塵土,遞給秀米,給她做鬼臉:“我來給你學個毛驢叫怎麼樣?”

  說完,果然咕嘎咕嘎地亂叫了一通,害得秀米死命咬住嘴唇,屏住呼吸,才沒讓自己笑出聲來。

  母親和寶琛走在最前面,翠蓮和張季元走在中間,只有秀米一個人落了單。

  普濟地勢低洼,長江在村南二三里遠的地方通過,遠遠望去,高高的江堤似乎懸在頭頂之上。很快,秀米就可以看見江中打著補丁的布帆了,江水嘩嘩的聲音也隨之變得清晰可聞。

  天空一懷臉戀模掌幸丫賦鮃凰課⑽⒌牧掛狻4蟮滔驢母坫夂退錮鋶ぢ肆飩嗆吞獍愕妮牌選3扇旱陌尊仄死庾懦嵐潁闥傘P忝撞恢來淞駝偶駒謁敵┦裁矗皇遣皇貝魴ι矗淞故輩皇鋇卮飛纖蝗

  每當這時,張季元就掉過頭來看她。

  秀米心頭的那股火氣又在往上躥,她覺得所有的人和事都有一圈鐵幕橫在她眼前,她只能看到一些枝節,卻無法知道它的來龍去脈。她長這麼大,還沒有一件事讓她覺得是明明白白的,比如說,張季元和翠蓮在說笑,她只能聽見他們笑,卻不知他們為什麼笑,等到她走近了,那兩個人卻突然不說話了。秀米就像是跟自己賭氣似的,故意放慢了腳步,可前頭兩個人見她落得遠了,又會站在那兒等她。等到她走近了,他們也不理會她,仍舊往前走,說著話,不時回頭看她一兩眼。快到渡口的時候,秀米忽然看見兩個人站住不動了。

  在他們前面,母親和寶琛已經走上了高高的堤壩。她看見翠蓮將一隻手搭在張季元的肩膀上,將鞋子脫一下來,倒掉裡面的沙子。她竟然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而張季元竟然也用一隻手托起她的胳膊,他們竟然還在笑。

  他們根本就沒有理會她的存在,他們又接著往前走了。她開始在心裡用最惡毒的念頭詛咒他們,而每一個念頭都會觸及到她內心最隱秘的黑暗。

  渡口上風高浪急,混濁的水流層層疊疊涌一向岸邊,簌簌有聲。譚水金已經在船上掛帆了,寶琛也在那幫忙。小黃毛譚四正從屋裡搬出板凳來,請母親坐著歇息。高彩霞手裡端著一隻盤子,請母親嘗一嘗她剛蒸出來的米糕。翠蓮和張季元隔著一艘倒扣的小木筏,兩人面朝晦暗的江面,不知何故,都不說話。看見秀米從大堤上下來,翠蓮就向她招手。

  “你怎麼走得這麼慢?”翠蓮說。

  秀米沒有接話。她發現翠蓮說話的語調不一樣了。她紅撲撲的臉暈不一樣了。

  她的暢快而興奮的神色不一樣了。

  秀米覺得自己的心不斷往下沉。我是一個傻瓜,一個傻瓜,傻瓜。在他們的眼裡,我就是一個傻瓜。秀米手裡捏一弄著衣襟,反反覆復地念叨著這幾句話。好在高彩霞端著米糕朝她走來了。她讓秀米吃米糕,又讓譚四叫她姐姐,那小黃毛只是嘿嘿地笑。

  水金很快升好了帆,招呼他們上船了。當時江面上東南風正急,渡船在風浪中顛簸搖晃。秀米走上跳板,張季元就從身後過來扶她,秀米惱怒地將他的手甩開,嘴裡叫道:“不要你管!”

  她這一叫,弄的滿船的人都吃驚地看著她。

  一路上誰都不說話。船到江心,太陽從厚厚的雲層里露了臉,透過帆船的竹篷,像銅錢一樣在船艙里跳躍。張季元背對著她。陽光將一道道水紋投射在他的青布長衫上,隨著船體的顛簸而閃閃爍爍。

  他們抵達長洲的時候,已經過了中午了。陳記米店坐落在一汪山泉沖刷而成的深潭邊。潭水清澈,水霧瀰漫。一座老舊的水車吱吱轉動,四周一片靜謐。潭邊一處茂密的竹林,一直延伸到半山腰上。老闆陳修己和那個夥計早早迎候在店門前。母親讓寶琛拿出預先備好的一錠銀子,交與陳老闆,權作謝禮。那陳老闆與寶琛謙來讓去費了半天口舌,死活不肯收。幾個人寒暄多時,陳修己就帶著他們穿過那片竹林,來到竹林後邊的小院歇腳。

  這是一座幽僻精緻的小院。院中一口水井,一個木架長廊,廊架上綴著幾隻紅透了的大南瓜。他們在堂前待茶。老闆說,這座小院已經空關了一年多了,屋頂上掛滿了蜘蛛,今天上午他剛叫人打掃了一遍,“你們權且湊合著對付一兩個晚上。”

  翠蓮問起,這座小院倒也乾淨別緻,怎麼會沒人住?老闆獃獃地看了她半晌,似乎不知從何說起,長嘆了一聲,就抬起衣袖來拭淚。母親見狀趕緊瞪了翠蓮一眼,岔開話頭,問起了米店的生意。老闆看來悲不自勝,胡亂答了幾句話,借口有事,就先走了。

  秀米和翠蓮住在西屋,有一扇窗戶通向院子。窗下有一個五斗櫥,櫥子上擺著各種物件,但被一塊紅綢布遮住了。她正想揭開綢布看看,忽然看見張季元一個人探頭探腦的走到了院子里。

  他似乎對這裡的一切都感到新鮮。走到木架廊下,用手指輕輕地碰了碰懸在頭頂的南瓜。然後,他看見木架下擱著一張孩子用的竹製搖床,就用腳踢了踢。

  廚房邊擺著兩隻盛水的大缸,張季元揭開蓋子朝裡面看了看。最後,他來到那口井邊,趴在那口井上,一看就是好半天。這個白痴,一個人在院子里東瞅西看,也不知道他在看什麼。

  翠蓮倒在床上,沒話找話地跟秀米嘮叨。秀米似乎還在為早上的事生氣,因此對她不理不睬,勉強說上一兩句,也是話裡帶刺,連她自己都覺得有點過分。

  翠蓮倒是步步地退讓,假裝聽不懂她的話,歪在床上看著她笑。母親進屋來找梳子,她連看也不看她,兀自站在窗前,一動不動。母親像是換了一個人似的,又是摸她的頭,又是捏她的手,最後輕輕地摟著她的肩膀道:“走,到我屋裡去陪我說說話。你別說,住在這麼個小院里真還有點人呢。”

  晚飯就安排在米店裡。一張八仙桌緊挨著揚秕谷的風箱。在風箱的另一側,是舂米用的大石臼,四周的牆上掛滿了大大小小的網篩和竹匾,牆角有一個稻箱,一撂巴斗。空氣中飄滿了細細的糠粒,嗆得人直咳嗽。

  飯菜還算豐盛,陳老闆還特地弄來了一隻山雞。母親一邊和老闆說著話,一邊往秀米的碗里夾菜,同時拿眼角的餘光斜斜地兜著她。母親對她這麼好,還是第一次。她的鼻子酸酸的。抬頭看了母親一眼,她的眼睛裡竟然也是亮晶晶的。

  吃完飯,張季元一個人先走了。母親和寶琛陪著陳老闆沒完沒了地說話,秀米問翠蓮走不走。翠蓮手裡抓著一隻雞腦袋,正在用力地吮吸著,她說她呆會兒要幫著人家收拾碗筷。

  秀米只得一個人出來。她擔心在回屋的路上遇到張季元,就站在門外的一棵松樹下,無所用心地看著山坳里的燈火,腦子裡亂七八糟地想著白天的事。那燈光像是星星撒下的金粉,浮在黑黢黢的樹林里,看得她的心都浮起來了。她的心更亂了。

  她估計張季元差不多已經回到那座小院了,才沿著米店山牆下的一條小路往前走。走到那個黑森森的竹林邊上,她看見張季元正坐在一塊石頭上吸煙。他果然在那兒等她。跟她隱隱約約的預感一樣。天哪,他真的在這兒!她的心又怦怦地跳了起來。她屏住呼吸,從他的身邊經過。那白痴還在那兒吸煙,紅紅的煙火一閃一滅。她走得再慢也沒有用。那白痴什麼話也沒說。他難道沒有看見我嗎?

  就在秀米走過竹林的同時,張季元忽然沒來由地嘆了一口氣,站起身來,道:“這陳老闆,家裡剛死了人。”

  就這樣,秀米站住了。她回過身來,看著她的表哥,問道:“誰告訴你的?”

  “沒人告訴我。”張季元朝她走過來。

  “那你怎麼知道?”

  “我當然知道。”張季元說,“而且不止死了一個人。”

  “你自己胡編罷了,你憑什麼說人家死了人?”

  “我來說給你聽,你看看有沒有道理。”

  他們在這麼說話的時候,實際上已經並排地走在竹林里,竹林里已經有了露水,濕濕的竹枝不時碰到她的頭,她就用手格開。因為說起一樁與自己毫無關係的事,她劇烈跳動的心此刻安寧下來。張季元說:“你還記得翠蓮問那陳修己,這麼好的小院為什麼沒人住,老闆抬手拭淚嗎?”

  “記得……”秀米低聲道。她不再害羞了。即便是表哥的胳膊碰著她,她也不害羞。

  “我剛才在院子里看見,南瓜架下擱著一隻孩子睡過的搖床,說明這個院子里是曾經有過孩子的。”

  “那孩子到哪裡去了?”

  “死了。”張季元說。

  “怎麼會呢?”秀米嚇了一跳,停下腳步,一動不動地看著她的表哥。

  “你聽我慢慢說。”張季元那蒼白的臉上掠過一絲笑容。他們倆又接著往前走了。

  “院子里有口井。我去仔細地察看過,那是一口死井,早已被石頭填平了。”

  張季元道。

  “可他們幹嗎要把井填死了呢?”

  “這井裡死過人。”

  “你是說那孩子掉到井裡淹死了。”

  “那井壁很高,而且有井蓋,井蓋上壓著大石頭,孩子是不可能掉進去的。”

  張季元伸手替秀米擋住紛披的竹枝,卻碰到了她的髮髻。

  “那你說,孩子是怎麼死的?”

  “病死的,”張季元說,“我和寶琛住的那間廂房,牆上貼著祛病符,說明孩子病很重,陳老闆還替他做了降神會,請了巫婆來驅鬼。但那孩子還是死了。”

  “那死在井裡的又是誰?”

  “孩子的母親。她是投井死的。”

  “後來,陳老闆就把井填實了。”秀米說。

  “是這樣。”

  “後來,陳老闆在這座房子里也住不下去了。”

  “是這樣。”張季元說。

  他忽然停了下來,轉過身來,看著她。他們眼看著就要走出這片幽暗的竹林了。月亮已褪去了赤紅色的浮暈,像被水洗過一般。她聽見流水不知在什麼地方響著。

  “你害不害怕?”張季元柔聲問她。他的嗓子里似乎卡了什麼東西似的。

  “害怕。”她的聲音低得自己也聽不見。

  張季元就把一隻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說:“不要怕。”

發表評論

看過此書的人還喜歡

1額爾古納河右岸作者:遲子建 2夜譚十記:讓子彈飛(沒有硝煙的戰線)作者:馬識途 3人世間 中部作者:梁曉聲 4茶人三部曲作者:王旭烽 5第二部《不夜之侯》作者:王旭烽 查看圖書全部分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