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憂書城
返回 無憂書城目錄

第二章 花家舍 3

所屬書籍: 第一部 人面桃花

  光緒二十七年六月初六。有微雨,午後始放晴。昨夜祖彥去了一趟梅城,步軍協統李道登竟閉門不見。

  整整一個上午,祖彥罵聲不絕。毛瑟已運抵西浦。暫於祖彥三舅家存放。

  飯後,梅芸去鄰居家打牌,與秀米,翠蓮二人閑話片刻,即上樓就寢。熟料剛剛睡熟,村中忽然人聲鼎沸,腳步雜沓,似有大事發生。急急穿衣下樓。原來是村後孫氏遭遇土匪,輪姦致死。

  孫氏者,暗娼也,死不足惜。革命功成之日,依律亦應歸入十殺之列。小驢子呀小驢子,你不是口口聲聲說普濟一帶沒有土匪嗎,簡直是一派胡言。如今天下將亂,人心思變,江左匪患雖比不上山東,河南,亦非絕無僅有。我三年前路過丹陽時,差一點就落入劫匪之手。為今之計,能否聯絡到較有實力的地方武裝,事關重大。在此危急之秋,清幫、土匪皆可為我所用。大功告成之日,再圖除之不遲。

  小驢子那兒,仍無消息。

  此夜,月色迷離,夜涼如水。立於中庭,不覺浮思杳杳,若有所失。因見秀米在廚房洗頭,就進去與她說話。她的肩膀被水弄一濕了,月光下仍能看見裙子上細細的拼花。她的脖子是那麼長,那麼白。嘴裡與她搭訕,心中卻在暗想:若是就此在身後一把將她摟住,又將如何?沒準她就依了我也未可知。祖彥素有識人之明,幾天前在夏庄初見秀米之時,曾對我道,此女雖生性冷傲,卻極易上手,勸我放膽一試。這真能行得通嗎?如之奈何?如之奈何?不可,不可。剋制,剋制。

  是夜久未入眠,中宵披衣獨坐,成詩一首:咫尺桃花事悠悠,風生帳底一片愁。

  新月不知心裡事,偏送幽容到床頭。

  秀米來到的這個地方名叫花家舍。當晚她就被人帶到村莊對面的一座湖心小島上。這個島最多也只有十六七畝,與花家舍只隔著一箭之地。原先,島與村莊之間有木橋相連,後來不知什麼原因被拆除了,水面上露出一截截黑色的木樁,有幾個木樁上還棲息著一隻只水鳥。

  島上唯一的房舍年代已久,牆上爬滿了蔦蘿和青藤。屋前有一個小院,用籬笆圍起來,裡面一畦菜地。

  門前有幾棵桃樹和梨樹,花兒已經開謝了。這座小島地勢低洼,四周長滿了雜樹和低矮的灌木。遇到大風的天氣,湖水就會漫過堤岸,一直流到牆根來。

  這座孤零零的房子里住著一個人,剃著光頭。不過,從她胸前晃蕩的乳房仍可以看出她是個女的,年齡在三四十歲之間。她叫韓六。她被人從一處尼姑庵中擄到這裡,已將近七年了,其間還生過一個孩子,沒出月就死了。長年蝸居荒島的寂寞使她養成了自問自答的毛病。秀米的到來,她多少顯得有點興奮。不過,她小心地掩飾自己的喜悅,秀米也裝著沒有察覺,彼此都提防著對方。

  奇怪的是,秀米被人拋到這個小島上之後,那伙人似乎把她徹底地忘掉了。

  一連半個月,無人過問。有一天中午,她看到一艘小船朝小島駛來,竟然隱隱有些激動。不料,那艘船繞到島嶼的南側忽然停住了。她看見船上有個人正在撒網捕魚。秀米每天繞著湖邊晃悠,累了就坐在樹下,看著天邊的浮雲發獃。

  張季元的那本日記她已經讀過很多遍了,儘管她知道,每一次重讀都是新一輪自我折磨的開始,但她還是時常從中獲得一些全新的內容。比如,直到今天她才知道,母親竟然還有一個名字,叫做梅芸。她想把這個名字和母親的形象拼合在一起,這使她再一次想到了普濟。她離開那裡的時間還不到一個月,可她卻覺得已過了幾十年。很難說,這不是一個夢。

  隔著波光粼粼的湖面,她可以看到整個花家舍。甚至她還能聽見村中孩子們的嬉鬧聲。這個村莊實際上是修建在平緩的山坡上,她吃驚地發現村子裡每一個住戶的房子都是一樣的,一律的粉牆黛瓦,一樣的木門花窗。家家戶戶的門前都有一個籬笆圍成的庭院,甚至連庭院的大小和格式都是一樣的。一條狹窄的,用碎磚砌成的街道沿著山坡往上,一直延伸到山腰上,把整個村莊分割成東西兩個部。村前臨湖的水灣里停泊著大大小小的船隻,遠遠看上去,聳立的桅杆就像是深冬時節落光了葉子的樹林。

  這天上午,秀米和韓六在院中逗一弄一群剛剛孵出來的小雞。小雞出殼不久,走兩步就會栽倒在地上。韓六將菜葉子剁碎了喂它們吃。她蹲在地上輕聲地與它們說話,她叫它們寶寶。秀米偶爾問起,為什麼這麼久,也不見一個人到島上來?

  韓六就笑了起來。

  “會來的。”韓六將一隻小雞放在手心裡,撫摸著它背上的絨毛,“他們或許正在叫票。”

  “叫票?”

  “就是和你家裡人談價錢。”韓六說,“你們家交了贖金,他們就會把你送回去。”

  “要是價錢一時談不攏怎麼辦?”

  “會談攏的,他們不會漫天要價。除非你家的人一心想你死。”

  “如果實在談不攏呢?”

  “那就剪票。”韓六不假思索地說,“他們割下你的一片耳朵,或者乾脆剁下你的一根手指,派人給你爹娘送去。如果你家裡人還不肯付贖金,按規矩就要撕票了。不過,他們很少這麼做。我來這兒七年,只見他們殺過一個人。是個大戶人家的閨女。”

  “他們為何要殺她。”

  韓六說:“那閨女火一樣的剛烈性子,來到島上就跳湖,跳了三次,救了她三次,最後她用腦袋去撞牆,又沒撞死。他們眼見得這張花票留不住,就把她殺了。他們先是把她交給小嘍們去糟蹋,糟蹋夠了,就把她的人頭割下來放到鍋里去煮,等到煮熟了,就把肉剔去,頭蓋骨讓二爺拿回家去當了擺設。他們最痛恨自盡。

  這也難怪。他們辛辛苦苦綁個人來,也實在不容易,從踩點、踏線到收錢、放人,差不多要忙乎大半年時間。

  人一死,什麼也落不著。可官府的例銀,照樣還是要交。“”怎麼還要給官府交錢?“

  “自古以來官匪就是一家。”韓六嘆了口氣,“不僅要交錢,還要四六分賬。

  原來是五五分賬,從去年開始變成了四六分賬。也就是說,他們得來的贖金,有六成要交給官府。沒有官府的暗中袒護,這個營生就做不下去。你要是不交,他們立馬就派官兵來圍剿,半點也含糊不得。原先是每年做一回,大多是霜降之後到除夕之前這段時間動手,現在每年少不得要綁個五六個人來。一般是花票和石頭。花票指的是姑娘,綁小孩他們叫搬石頭。“

  韓六的話匣子打開了,關都關不住。

  她說,這個村莊從外面看和別的村莊沒什麼區別。在平時他們也種地、打魚。

  每年的春天,男人們就外出做工,幫人家修房造屋,實際上,這也是一個幌子。

  他們的真正意圖是訪察有錢的富人,物色綁架的對象,他們叫做“插簽”。他們做事極隱秘,很少失風。

  秀米問她是不是知道一個名叫慶生的人。

  “那是六爺。”韓六道,“這裡的頭目有兩個輩分,慶字輩的四個人,慶福、慶壽、慶德、慶生。慶六爺是老幺。觀字輩的兩個人,就是大爺和二爺。”

  說罷,韓六看了秀米一眼,笑著說:“瞧你身上穿的,就不是窮酸人家出身。

  不用擔心。他們做事極有規矩,只要你家付了錢,他們連手指頭也不會碰你一下。

  你就權且當作出來玩玩。不付贖金的事也不能說沒有,如果是孩子,就讓專人帶到外地,遠遠地發賣了。如果是女人,又有些姿色的,可就麻煩了,先是‘一揉一票’,然後就打發到窯子里去了。“

  “什麼是一揉一票?”

  韓六忽然不作聲了,她咬著嘴唇,若有所思。過了半晌,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道:“他們也叫開葷,三個大爺輪番到島上來,每個人你都得侍候。他們把你折騰夠了,才會賣到窯子里去。要是真落到這步田地,那可夠你受的,他們有的是折磨女人的法子,也不知道是怎麼想出來的。”

  “你不是說,他們一共有六個人嗎?”

  “二爺和四爺對這種事沒興趣。聽說二爺好南風,不近女色,不知真假。至於大爺,近些年來一直在生病,已很少過問村子裡的事。甚至……”韓六猶豫了一下,接著道,“甚至有人說,大爺王觀澄如今已不在世上了。”

發表評論

看過此書的人還喜歡

1第二部 山河入夢作者:格非 2額爾古納河右岸作者:遲子建 3將軍吟作者:莫應豐 4浴血羅霄作者:蕭克 5長恨歌作者:王安憶 查看圖書全部分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