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憂書城
返回 無憂書城目錄

第二章 花家舍 5

所屬書籍: 第一部 人面桃花

  整整一個白天,秀米都在床上睡覺。中午的時候,她看見韓六到她屋裡來過一次,與她說了幾句話就離開了,她隱隱約約覺得韓六的話說得又快又急,似乎事關重大。但她實在太困了,只是睜開眼睛看了韓六一眼,說了一兩句什麼話,就翻過身去,重入夢鄉。

  她並未完全睡實。她瞥見天空昏黃昏黃的,像熟透了的杏子一樣。屋外呼一呼刮著大風。不知從哪裡吹來了漫天的沙粒,在屋頂的瓦楞上叮叮作響。秀米最害怕刮大風。每到春末的時候,隨著一場暴雨過後,普濟就會出現一段揚塵天氣。

  大風成天嗚嗚地叫著,牙縫中都灌滿了沙粒。在沙塵中,她的心一點點地揪緊,覺得空落落無所依歸。她還記得幼年時,一個人躺在普濟家中的床上,寶琛、翠蓮、喜鵲和母親都出去了,只留下她一個人,躺在樓上,聽著窗紙被沙粒打得噼啪直響,似睡未睡,將醒未醒。她覺得自己是那麼的孤單!

  現在她覺得自己變成了兩個人。一個在遙遠的普濟:天色將晚,母親像影子一樣飄到樓上,坐在她床邊,低聲問她,秀秀,你怎麼哭啦?另一個則被囚禁在被湖水隔絕的荒島上,母親沒有答應交贖金,而她很可能回不去了。就像照鏡子時常有的情景,她不知道哪一個更真切。

  恍惚中,她聽見有人推門進來,渾身上下被血染紅了。這個人悄無聲息地走到她床邊,靜靜地看著她,臉上布滿了痛苦的愁雲。她不認識他。她看見這個人的脖子有一圈刀痕,又寬又深,黑色的血汩一汩地流一出來,順著他的脖子流到衣襟上。

  “我是王觀澄。”來人道,“你不用害怕,我是來向你告別的。”

  “可我不認識你。”秀米詫異道。

  “沒錯,此前我們並不相識,不過……”

  “你被人殺了嗎?”秀米問他。

  “是的,我這會兒已經死了。他這一刀砍得太深了,幾乎把我的頭都砍得掉下來了。其實,對付我這樣一個七老八十的老頭子,用不著那麼大的力氣。你不知道我有多麼疼。”

  “是誰殺了你?”

  “我沒有看清楚,他是從背後下的手。早晨起來,我覺得自己有了一點精神了,就去洗臉,他從屏風的後面走了出來。從背後下了手。我根本沒有時間轉過身來看他。”

  “可你心裡清楚是誰,對嗎?”

  “我能猜得到。”那人點點頭說,“不過,這並不重要。我這會兒對它毫不關心,因為我已經死了。我能吃一點你的玉米嗎?我實在是餓極了。”

  秀米這才看見床頭的桌上放著一根煮熟的玉米,還冒著熱氣。那人也不等秀米答話,抓過來就啃了幾口。

  “你幹嗎要來找我。我並不認識你,連一次面也沒見過。”

  “你說得對,”那人一邊吃著玉米,一邊嘟嘟囔囔地說,“實際上我也沒有見過你,不過,這不要緊。

  我知道你和我是一樣的人,或者說是同一個人,命中注定了會繼續我的事業。

  “”我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除了死。“秀米道。

  “那是因為你的心被身體囚禁住了。像籠中的野獸,其實它並不溫順。每個人的心都是一個小島,被水圍困,與世隔絕。就和你來到的這個島一模一樣。”

  “你是想讓我去當土匪嗎?”

  “在外人看來,花家舍是個土匪窩,可依我之見,它卻是真正的世外桃源。

  我在這裡苦心孤詣,已近二十年,桑竹美池,涉步成趣;黃髮垂髫,怡然自樂;春陽召我以煙景,秋霜遺我以菊蟹。舟搖輕,風飄吹衣,天地圓融,四時無礙。

  夜不閉戶,路不拾遺,洵然有堯舜之風。就連家家戶戶所曬到的陽光都一樣多。

  每當春和景明,細雨如酥,桃李爭艷之時,連蜜蜂都會迷了路。不過,我還是厭倦了。每天看著那白雲出岫,飛鳥歸巢,忽然心有憂戚,悲從中來,不可斷絕。

  每到這個時候,我就會對自己說:王觀澄啊,王觀澄,你這是乾的什麼事啊?我親手建了花家舍,最後,又不得不親手將它毀掉。“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你以後會明白的。”來人道,“花家舍遲早要變成一片廢墟瓦礫,不過還會有人重建花家舍,履我覆轍,六十年後將再現當年盛景。光一渙髯糜霸偕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可憐可嘆,奈何,奈何。“

  說完,那人長嘆一聲,人影一晃,倏忽不見。秀米睜開眼睛一看,原來是個夢。床前的櫥柜上還擱著吃了一半的玉米。屋裡光線一換蓿萃獯蠓綾牛饕∫斗桑袷怯惺磺宓娜嗽卩亦以廝禱啊

  秀米從床上起來,趿著鞋來到灶下。從水缸中舀了一瓢涼水,直著脖子灌了下去,抹了抹嘴,又來到韓六的房間。她看見房一中的床鋪疊得整整齊齊,床下一塊木板踏腳上擱著一雙繡花鞋,人卻不知去了哪裡。秀米將屋前屋後,院里院外,都找了個遍。最後,又沿著湖邊尋了一圈,還是沒見韓六的人影。抬頭看了看湖面,波浪翻湧,雲翳低垂,四顧茫茫,連條船也看不見。

  秀米坐在湖邊的一個石頭上,看著湖中的那一溜歪歪斜斜的木樁發獃。木樁上已經沒有了水鳥。隨著天漸漸地黑了下來,木樁也變得模糊不清了,她只能看到水面上的一道彎彎的暗影,最後,連暗影也看不見了。

  她覺得手臂微涼,露水濃重,她的頭髮也變得濕一漉一漉的。狂風過後,天地再次歸於沉寂。朗空如洗,一片澄碧,星光熹微,岸邊的蘆葦習習而動。花家舍亦是燈影憧憧,闃然無聲。

  月亮已經升得很高了。她看見湖中有艘小船,像是一個人打著燈籠在走夜路。

  不過,在很長一段時間中,那點燈光彷彿是靜止不動的。秀米起先還以為是一艘捕蝦船。等了半天,她終於看見那船朝岸邊划過來了。

  木櫓咯吱咯吱地響著,水嘩嘩地流過船側。船攏岸邊,搖櫓人就放出一條窄一窄的跳板來。韓六手裡提著一隻竹籃,正從船艙里弓著腰走出來。她一直在擔心再也見不到韓六了。

  原來,這天下午,韓六是被人接去花家舍念經去了。

  回到屋裡,秀米就問她去花家舍念什麼經,韓六說是“度亡經”。秀米又問她幹嗎要念度亡經,是不是有什麼人死了。韓六就“咦”了一聲,吃驚地看著她:“怪了,我走之前,不是到你房一中,把這些事都跟你說了嗎。”

  “我也記得你到我床邊來,與我說話,只是我太困了,不知你說了些什麼。”

  秀米笑道。

  韓六說,今天中午,她就看見廊下掛著的那串玉米已經生了蟲子了,再不吃,就吃不著它了,就把它拿到鍋里去煮。

  “玉米煮熟了,剛拿了一根在手裡吃,花家舍就來了人,他們說大爺王觀澄已經歸了西,今天傍晚時分就要落葬。他們知道我是出家人,讓我趕緊過去給他胡亂念幾段經文。我當時嚇了一跳,就問他,大爺怎麼說死就死了。那人說,村中出了強梁,大爺叫人砍了脖子了。他也不願多說話,只是催我快走快走,我想這麼大的事,應當告訴你知道。誰知你睡得像個死人一樣,搖你半天,才見你睜開眼。我把大爺被殺的事跟你一說,你還一個勁地點頭呢。那人又在那兒催我,我就丟下玉米,跟那人上船走了。”

  韓六問她有沒有吃飯。

  秀米道:“你一走,我到哪裡去吃飯。”

  韓六笑道:“那玉米不是在鍋里擺著嗎?”

  說著,拎過籃子來,揭開一塊蒙著的藍布,從中端出一隻陶缽來。打開蓋子,裡面盛著一隻松雞。秀米一天沒吃飯,也真是餓極了,抓過松雞,就啃了起來。

  韓六笑著看著她吃,還時不時地拍拍她的背,讓她別噎著。

  韓六說她來到花家舍的時候,正趕上小殮。王觀澄的屍首已經停在了棺蓋上,靈前沒有彝爐高瓶,亦無高燭香台,只有兩隻瓷碗,裡面盛著些許燈油,燈芯草燃著綠豆般的火苗,這大概就算是長明燈了。桌上供著尋常瓜果。再看那王觀澄,身上的衣服亦是補丁摞補丁,就像那和尚穿的百衲衣,腳上的一雙白底皂邦舊補鞋,也已被磨得底穿幫坍。廳堂內的陳設也是簡單不過,十分寒磣。幾個小廝丫頭侍立兩側,他們的衣服也都破爛不堪。

  韓六還是第一次見到他,原來堂堂的總攬把竟然是這樣一個糟老頭子,臉上鬍子拉碴,面容憂戚,因流了太多的血,臉色蠟黃。韓六跪在靈前的蒲團上,磕了幾個頭,然後就念起經來。

  過不多久,從內屋走出一個女人來,年紀約有五六十歲。這個人手裡拿著一根縫被針,一枚線板。韓六認得她是王觀澄的管家婆子。也不知是害怕,還是別的什麼原因,她的手抖得厲害。她把針遞給韓六,又朝屍首努努嘴,韓六就明白了。她是讓自己去把王觀澄的腦袋和脖子用線縫上。

  那一刀像是從後脖梗子砍入。刀似乎有些鈍了,因為她看見一些碎骨頭渣子粘在腦後花白的長髮上。韓六數了數,一共縫了六十二針,總算把腦袋縫上了。

  等到她縫完後要去找地方洗手時,那個老婆子忽然說:“有勞師傅,一併替他抿了目罷。”

  韓六慌道:“你瞧他那眼睛,睜得像水牛一樣。必得有一個親近之人替她抿目,方可閉上。小尼與他非親非故,豈敢造次?”

  老婆子嘆息道:“總攬把無兒無女,孤身一人,我們幾個雖跟他多年,連話也說不得一兩句。再說我們也不懂規矩。這裡的事,不論大小,一律聽憑師傅作主便是。”

  韓六猶豫了半天,這才答應。

  “家中有無玉佩?”她問道。

  老媽子道:“總攬把生前極是節儉,不要說玉佩,連好一點的石頭也不曾看見過,就連這口薄材,也是從旁人家中借來的。”

  “有無胡珠?”韓六又問。

  老媽子仍是搖頭。

  韓六轉過身,看見靈台上供著的果盆中有一串櫻桃,剛剛采來不久,上面還綴著水珠,就過去摘了一顆,掰一開他牙齒,塞在他嘴裡,這才替他抿了目。一連抹了六次,王觀澄的眼睛還是閉不上。最後,韓六隻得從衣兜中掏出一片黃絹手帕,替他遮了臉。韓六又讓老媽子去箱子里找一身乾淨衣服來,她要替他換衣。

  一個丫頭朝前挪了一步,道:“除了老爺身上穿的,再沒見他穿過別的衣裳。要說冬天穿的棉袍,倒像是有一件,卻又不合時節。”

  韓六見她這麼說,只得作罷。

  大殮的時候,各路人馬紛至沓來,全都聚在院外。那些大小頭目進來磕頭行禮,都帶著自己的隨從。這些隨從一律身佩寶劍,手按劍柄,神情緊張。匆匆忙忙行了叩拜之禮,又退回院中。韓六知道,王觀澄的暴亡,顯然使各路頭目加強了戒備,每個人都一懷磷帕常紀方趲盡5鵲剿沁蛋萃甌希頭願來箝紜

  幾個匠人過來,七手八腳將屍首抬入棺內,正要釘上板釘,韓六忽然問道:“怎麼沒見二爺來?”

  老媽子走上前來,悄聲道:“我們早上已央人去請過他三次,他就是不露臉,中午我又讓人去請,他家裡人說他划船去湖裡釣魚去了。不用再等他了。”

  韓六這才讓木匠蓋了棺,敲入木釘,掖上麻繩。諸事安排停當,就聽得院外有人喊了一聲“起柩”,她看見幾個小廝抬著那口棺材,搖搖晃晃地出了門,又出了庭院,一路向西去了。

  韓六說完了這些事,兩人又悶坐了一會兒。秀米就把王觀澄託夢給她的事也細說一遍。

發表評論

看過此書的人還喜歡

1平原上的摩西作者:雙雪濤 2芳菲之歌(危亡時刻)作者:楊沫 3應物兄作者:李洱 4黃河東流去作者:李凖 5白鹿原作者:陳忠實 查看圖書全部分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