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緒二十七年十月十一日。薛祖彥日前被殺。十月初九深夜,一隊官兵從梅城出發,披星戴月,於夜半時分包圍了祖彥的住宅。其時,祖彥與歌妓桃紅正在酣睡。梅城協同與祖彥有同年之誼,趁亂當即殺之。那李協統原本就是夏庄人氏,他還擔心將祖彥捉到縣城之後,經不住夾棍之苦,供出一干鄉親,讓生靈塗炭,此人雖是朝廷走狗,卻行一事周密,一絲不亂,亦仁亦謀,可敬可敬!祖彥頭顱割下後,裝入木柩送回梅城,屍體當即拋入村口葦塘之中。行大事不免流血,祖彥之捐軀,可謂死得其所矣。
秀米前日所言的垂釣者,定是密探鐵背李無疑。如此說來,夏庄聯絡點早被他盯上。
唯會眾諸人委實可恨。祖彥一死,即作鳥獸散。或逃往外地,或藏匿山林避禍,害得祖彥遺體在水塘泡了一天一夜。從長洲回普濟後,當夜即央一位漁人前去收屍,置棺安葬於後山谷,花去紋銀十三兩。此款先由我墊付,待事成之日,再從我會會費中支取。
後又去聯絡會眾,商議對策。不料,這些人一個個都已嚇破了膽,或者借故不見,或者早已逃之夭夭。
夜深時總算摸一到了張連甲會員的家門前。他家的屋子在夏庄西南,叩門山響,無人答應。後來,卧房裡總算有了燈光。張連甲那婆娘敞著衣襟,妖里妖氣,下身只穿一條短褲,出來開門,她問我因何而來,要尋何人,我即用暗語與她聯絡。
她先是佯裝聽不太懂,後又道:“我們家沒有你要找的人,你走吧。”我當即忍無可忍,氣憤填膺,奪門一頭撞進去。那婆娘吃我這一撞,也不敢叫,只一揉一著她那大奶子低聲叫喚:“疼死我了,疼死我了,呀呀……”
我衝到內屋,那張連甲正披衣在床邊抽旱煙。睡眼惺忪,連看都不看我一眼,我遂請他與我去分頭聯絡,召集會議,商議眼下局勢。那張連甲竟然眯縫著眼睛對我冷冷道:“你只怕是認錯人了吧?我一個庄稼人,哪裡知道什麼這個會,那個會的。”我當即對他這種懦怯和裝聾作啞無恥行徑進行了一番訓斥,誰知他冷笑了一聲,從什麼地方摸出一把明晃晃殺豬刀來,走到我面前對我說:“滾出去,再不滾,我就拿你去見官。”
事已至此,我唯有一走而已,若再與他嚼舌,說不定他真的就要將我來出賣。
張季元啊張季元,此情此景何等叫人寒心,你可記住了!但等有革命成功的一天,誓殺盡這些意志薄弱之徒,第一個要殺的就是張連甲,還有他那個狐狸精的妖婆娘。她的腿倒是蠻白的。一個莊稼漢,怎麼會娶到如此標緻的婦人?殺殺殺,我要把她的肉一點點地片下來,方解我心頭之恨。
芸兒這幾天言語神情頗為蹊蹺。明擺著逼我走的意思。可我現在又能去哪兒呢?梅城是回不去了,去浦口太危險。最好的辦法是經上海搭外輪去橫濱,然後轉道去仙台。可這一筆旅費從哪裡來?
小驢子還是沒有任何音訊。他這一走已近一月,不知身在何處。
芸兒晚上到樓上來,不住地流淚。她說,若非情勢所逼,她端端不會捨得讓我離開。我當時心中煩亂已極,顧不得與她尋歡。兩人枯坐半晌,漸覺了無趣味。
最後芸兒問我還有什麼事要交代。我想了想,對她說,唯願與秀米妹妹見上一面。
那婦人一把將我推開,睜大眼睛怔怔地望著我。她一邊看著我,一邊點頭,眼睛裡燃一燒著驚慌與仇恨,我也被她看得渾身不自在,頭皮發麻,心裡發虛,手腳出汗。末了,她冷冷地,一字一句地說道:“你有什麼話,現在就說,我自會轉告她。”
我說,既如此,不見也罷。婦人愣了一下,就下樓去了。不過,她還是讓秀米到樓上來了。
倘若能說服她和我們一起干,該有多好!
妹妹,我的親妹妹,我的好妹妹。我的小白兔,我要親一親你那翹翹的小嘴唇;我要舔一舔你嘴唇上的小絨毛;我要摸遍你的每一根骨頭;我要把臉埋在你的腋窩裡,一覺睡到天亮。我要你像種子,種在我的心裡;我要你像甘泉,流一出那奶和蜜;我要你如花針小雨,打濕了我的夢。我要天天聞著你的味兒。香粉味、果子味,雨天的塵土味,馬圈裡的味。
沒有你,革命何用?
白衣女子的屍體是早上發現的。秀米趕到湖邊時,韓六正用一根竹竿要把她撥一弄到岸邊來。她的脖子上有一圈珍珠項鏈,腳上一雙繡花鞋,鞋上的銀制的搭襻,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其餘的地方都是赤裸的。身上布滿了銅錢大小的烙痕,就如出了天花一般。
她的皮膚白得發青,在湖中浸泡了半夜,臉看上去微微有點浮腫,乳房卻已被人割去。樹葉和小草的灰燼覆蓋著她的身體,在水中晃蕩,就像一杯酒在酒盅里晃蕩。
她那個纖細、骨節畢露的手指血肉模糊,可惜已不能用它夾住一枚棋子;兩腿中間的那片幽暗的毛叢,像水上衍草參差披拂,可惜已不能供人取樂。
罪孽罪孽罪孽,罪孽呀!
韓六似乎只會說這兩個字。
花家舍已被燒掉了三分之一,那些殘破的屋宇就像被螞蚊啃噬一空的動物的腹腔,還冒著一縷縷的青煙。
湖面上散落的黑色的灰燼,被南風驅趕到了岸邊。村莊里闃寂無聲。
一夜之間,花家舍有了新的主人。慶壽已經落敗。他的姨媽遭人戲一弄。他們當著他的面,在她的乳房上綁上一雙銅鈴鐺。(這雙鈴鐺曾經也綁在她的腳上),又用燒紅的烙鐵去捅她,逼得她在屋子裡又蹦又跳。
他們讓她笑,她不肯,於是他們就用烙鐵燙她的肚一臍眼,燙她的臉,她實在挨不過去,於是她就笑。他們教她說下流話,她不會說,他們就用榔頭砸她的手指,他們砸到第四根,她就順從了。她一邊不停地說下流話,一邊可憐巴巴地看著他的丈夫。慶壽被綁在椅子上,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沖著她不斷地搖搖頭,示意她不要順從。可她還是頂不住疼痛,次次都依了他們。最後小六子自己厭倦了,煩了,就用快刀將她的乳房旋了下來。
這些事是秀米後來聽說的。
慶壽的死要簡單得多,他們用泥巴堵住了他的嘴和鼻孔,他喘不出氣來,也吸不進。憋得撒了一泡尿,就蹬腿死了。
這事也是她後來聽說的。就是這個小六子,花家舍的新當家,派人來島上送喜帖。他要和秀米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