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在床上昏睡了十多天之後,這天早晨突然睜開了眼睛。她讓寶琛扶她坐起來,然後吩咐喜鵲說:“你去煮碗棗湯來我喝。別忘了加點蜂蜜。”
喜鵲趕緊去灶下煮了一碗棗湯給她端來,夫人不一會兒就咕咚咕咚把湯喝完了,她說她還餓,想吃麵疙瘩。喜鵲和寶琛對望了一眼,又去灶下擀麵去了。她的這些反常的舉動使所有在場的人都鬆了一口氣。他們認為這是老夫人大病將愈的信號。可郎中唐六師並不這麼看。
老虎來到他家的時候,唐六師正靠在一張竹椅上抖動著雙一腿,嘴裡有一句沒一句地哼著戲文。
“不中用了。”老頭兒說,連動也懶得動一下。“這是迴光返照,你回去告訴你爹,叫他料理後事吧,不出兩個時辰,她就要歸天了。”說完,又搖頭晃腦地唱道,“楊林與我來爭鬥,因此上發配到登州……”
老虎回到家中,把郎中的話對他爹一說,寶琛道:“怎麼會呢,她剛才一口氣吃了六個麵疙瘩呢。”
夫人又在屋裡叫喜鵲了。
“你去燒一鍋水。”夫人說。
“燒水?”
“對,我要洗澡。”
“夫人這時候怎麼要洗澡?”
“快去吧,遲了就來不及了。”
喜鵲和花二娘給她洗了澡,換了身乾淨的衣裳,又服侍她在床上躺下,夫人就問寶琛棺材做好了沒有。
寶琛道:“早預備了,只是油漆還沒幹透。”
夫人點點頭。她靠在身後的被褥上,閉上眼睛歇了一會兒,又對寶琛說:“你去把小東西抱過來,在門邊站一站,讓我再瞧他一眼。”
“小東西在這兒呢。”寶琛說。他揮了揮手,門邊站著的幾個人挪了挪身子,把他露了出來。他的小腿上都是污泥,早被太陽晒乾了,褲子不知被什麼東西劃開了一個大口子,露出圓圓的小屁股來。夫人一看到他,眼淚就流一出來了。
她對喜鵲說:“都什麼時候了,怎麼還給他穿著單衣呢,褲子也破了,襪子也沒穿……”
她又對寶琛說:“這孩子今年快五歲了,可連名兒還沒有呢,你快想想,現在就給他取個名兒吧。”
寶琛說,丁先生倒是給他取過一個大號,叫普濟。夫人想了想,就說,那就叫普濟吧。她轉過臉來,一動不動地看著他,兀自流了一會兒眼淚,然後對小東西說:“孩子啊,婆婆要走了呢。”
“去哪裡呢?”小東西問。
“去一個遠地方。”
“很遠嗎?”
“很遠。”
“婆婆還是等病好了再去吧。”小東西說。
“要是病能好,婆婆就用不著去了。”夫人笑了笑,又道,“婆婆走了以後,你會想婆婆嗎?”
“想呀!”
“那你就到婆婆的墳上來,跟婆婆說說話。”
“你住在墳裡面,怎麼說話呢?”
“你看見那些樹呀草呀,被風一吹,就會簌簌的響。但凡有了聲音,那就是婆婆在跟你說話,你沒事就來看看我。要是婆婆的墳被大水沖壞了,別忘了挖鍬土,補一補。”
“可是,可是,婆婆的墳在哪裡呢?”
“在村西的金針地里。”
“婆婆要是想小東西怎麼辦呢?”過了一會兒,小東西忽然想起一件事來,這樣問道。
“你現在不叫小東西了,你叫普濟。我現在就叫你一叫。我一叫,你就答應。
普濟呀……“
“哎。”小東西應道。
她一連叫了三聲,小東西就答應了三聲。
喜鵲已經哭得兩眼紅紅的,寶琛和花二娘也都各自抬袖拭淚。小東西一看大家都在哭,眼淚鼻涕也一起流一出來了。
“他剛才要不說那句話,我倒差點忘了。喜鵲——”夫人道,“你把我五斗櫥上面的一隻抽屜打開,看看有沒有一個小漆盒,你把它拿給我。”
喜鵲趕緊過去,打開抽屜,翻出一個小盒子來,盒子上燙著畫兒,描著彩。
夫人接過盒子,看了看,就對小東西說:“婆婆要是想你啊,打開盒子看一看,聞一聞就行了。”
“盒子里是什麼東西?”
“是婆婆以前給你剪的小指甲。手指甲、腳趾甲。婆婆都沒捨得丟。今天啊,婆婆就要把它帶走了。”
夫人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依舊愣愣地盯著小東西,“你出去玩兒吧,婆婆要走了。”
夫人又開始喘息了,她把頭轉到床里,又轉向床外,總是喘不過氣來。很快,她就開始嘔吐了。花二娘和寶琛臉色也都慌亂起來,又不知道怎麼辦,站在那兒手足無措。老虎聽見花二娘輕輕地說一句話:“她要落心了。”
她的身體劇烈地抽搐起來,弄得床鋪發出一陣吱扭吱扭的聲音,她說被子壓得她喘不過氣來,“我快要悶死了。”她喊道。喜鵲猶豫了一下,就替她把被子掀一開了。老虎看見她穿著斜紋的藍布睡衣,寬寬的褲腿下露出白皙的、細木棍似的小腿,它們難看地交疊在一起。她的腳不時蹬踢著床,拳頭捏得緊緊的,嘴唇由紅變白,又由白變紫,最後漸漸發黑,不一會兒就不動了。
“差不多了。”孟婆婆宣佈道,“喜鵲,你別光顧哭,我們替她穿衣裳吧。”
可就在這時,夫人再一次將眼睛睜開。她的眼睛亮亮的,把每個人都仔仔細細地瞧了一遍,突然很清晰地說了一句:“普濟要下雪了。”
眾人都不說話。靜謐中,老虎果然聽見屋頂的瓦楞上落下的颯颯的雪珠聲。
她的嘴裡又溢出一血沫來,嘴唇不住地發一抖,喉嚨里不時發出有節奏的“呃呃”
聲,就像打嗝兒一樣。喜鵲給她餵了兩湯匙水,從齒縫中滾進去,又從嘴角流一出來,把枕頭弄得濕乎乎的。她看了看寶琛,寶琛也只有嘆氣而已。
過了一會兒,她的身體又開始扭一動起來,嘴巴一張一合。老虎看見她把胸前的衣服都扯開了,叫道:“真熱啊,悶死我了!替一我把被子拿掉。”
“已經拿掉了。”喜鵲哭道。
夫人的指甲在脖子上划上一道道血印,乾癟的乳房耷拉在胸脯的兩側。她的腰高高地聳一起來,雙一腿綳得筆直,臉上一股憤怒的表情,好像為什麼事生了很大的氣,牙齒咬得咯咯響。她的腰聳一起來又落下去,就像卷向岸邊的浪頭,一次又一次,似乎要把體內最後一絲氣力都逼出來。
她的動靜越來越小。漸漸地,她攥緊的拳頭鬆開了,抿得緊緊的嘴張開了,綳得緊緊的身體松一弛下來。
眼睛睜得又大又圓。只有小腿還在輕輕地抽縮,最後,連小腿也不動了。
就在這時,他看見了校長。
她似乎已經來了一會兒。身上的雪珠已經融化,棉襖上濕一漉一漉的。她一個人站在門邊,沒有人注意到她。
看上去,仍然是一副沒有睡醒的樣子。她輕輕地走到床邊,把夫人那條彎曲的小腿扳直,平放在床上,將她手交叉疊在胸前,理了理衣裳,托起她的頭,把枕頭重新放好。隨後,替她抹上眼帘。她轉過身來,輕輕地對屋裡的人說了一句:“你們都出去吧。”
就這樣,她把自己和屍體關在小屋裡,一直呆到天黑。沒有人知道她在那個房間里做了什麼,沒有人敢去打擾她。聞訊趕來的鄰居都擠在屋檐下、廊下、客廳和灶房裡。小東西每看到走進來一個人,就要一遍遍地告訴他們:“我的婆婆死了。”可一直沒人搭理他。
寶琛攏著袖子,不時察看著天色,他們能做的唯有靜靜地等待而已。
老虎覺得,村裡所有人似乎都對她有一點敬畏,這多半是源於人們對於瘋子特有的有些神秘的恐懼。不過,對老虎來說,這些天來他已經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他對什麼都不感到擔憂,夫人的死似乎與自己無關。
他感到輕鬆、自在,甚至略有一點愉快。
他一直覺得自己是被封閉在一個黑暗的匣子里,而普濟的天空就是這樣一個匣子,無邊無際。他所看到的只是一些很小的局部,晦暗不明。他沒法知道一件又一件的事是如何發生的,這些事情是通過什麼樣的絲線而縫合在一起,織成怎樣一個奧秘。而現在,他自己就是奧秘的一部分。那是燈芯草尖上掛著的火苗;那是一隻在天空盤旋的鷂鷹;那是他的貪戀的軀體的氣味:它甜蜜、憂傷,又令人沉醉。
上燈時候,那扇小木門開了。秀米從裡面走出來。她彷彿突然蒼老了許多,可從她臉上也看不出悲傷的表情,仍然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樣子。老虎從慶港第一次來到普濟的時候,他們見到的秀米就是這樣一副樣子,彷彿沉睡在又長又黑的夢裡。
小東西一看到她娘,就飛快地跑到廊柱下躲起來,隨後他又穿過迴廊跑到喜鵲的身後,把臉埋在她的兩腿之間,又偷偷地側過臉來打量她的母親。可是校長根本就沒有注意到他。當寶琛帶校長去天井裡看那具棺木時,小東西甚至跑到他娘跟前,仰著頭看著他母親的臉,露出傻笑,似乎在對她說:“我在這兒呢。”
寶琛搓著手,問她夫人的後事如何料理。秀米抿了抿嘴,輕輕地吐出兩個字來:“埋了。”
“噢,對了。”秀米忽然像是想起一件什麼事似的,對寶琛說,“你打算把她葬在哪兒?”
“就在村西的那塊金針地里。”
“不行!”秀米說,“不能葬在金針地里。”
“那塊地是夫人自己看中的。”寶琛說,“夫人前些日子交代過,也請一魂一先生看過了。”
“這個我不管。”秀米的臉色又一懷料呂矗“你們不能把她葬在金針地里。”
“那你說葬在哪兒?”寶琛低聲下氣地問道。
“你看著辦吧。只要不葬在金針地里,哪兒都行。”說完了這句話,她就回學堂去了。
老虎看見孟婆婆用胳膊碰了花二娘,向她丟一了一個眼色,低聲說道:“二娘,剛才你看見她的腰了嗎?”
花二娘的臉上有一絲讓人難以察覺的微笑,她點點頭。
她的腰又怎麼了呢?老虎看了看花二娘,又看了看孟婆婆。又朝門外望了一眼,雪珠子撲撲地在棺蓋上跳躍著,校長已經在風雪中走遠了。
夜半大殮的時候,雪下得更緊了。原先拋拋滾滾的雪珠已經變成了撕絮裂帛的鵝毛大雪,在地上積了厚厚的一層。
在丁樹則先生看來,這場似乎不合時令的大雪彷彿正是天怒。他圍著棺木轉來轉去,用拐杖戳著天井的地面,嘴裡不住地罵道:“大逆不道,大逆不道。”
誰都知道他罵的是誰,卻沒有人搭理他。
寶琛心裡想的卻是另外一件事。秀米幹嗎不讓夫人葬在金針地里呢?他自言自語,顛來倒去地說著這句話。最後,喜鵲實在有點煩他了,就有心來點撥他,說了一句:“那還用問嗎,事情不是明擺著嘛!”
寶琛拍著腦門,追著喜鵲來到棺材的另一邊,“你說說,到底是怎麼回事?”
“那片金針地里原先埋著一個人呢,”喜鵲道,“你可真是個木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