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東西又在看他媽媽一的像片了。
那張像片在水裡泡的時間太長了,讓太陽一曬,爐火一烘,紙質又脆又硬,頭像早已白乎乎的一團,什麼也看不清了。小東西從來不在任何人面前說起他媽。
別人談起校長的時候,他就像一隻小鼴鼠,眼睛骨碌碌翻一動,豎著耳朵聽,嘴裡一聲不吭。可一旦有人提起校長的瘋病,或者說她瘋了時候,小東西就冷不防冒出一句:“你才瘋了呢。”
奇怪的是,每次他看像片,總是一個人偷偷地看,就像做賊似的。喜鵲說,別看小東西嘴裡不言語,心裡明白著呢。她說她還從來沒有見過這麼聰明伶俐的孩子。有一次她在說這話的時候,恰好被夫人聽到了,夫人就用一隻撓痒痒的如意棒在她頭上狠狠地敲了一下。夫人不讓人說他聰明,因為她相信村裡多年來流傳下來的一個說法,聰明的孩子是長不大的。
這些日子,成天都在下雪,院里院外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寶琛說,自打他來到普濟的那天起,還從未見過這麼大的雪。因無事可干,寶琛就找來一把竹刀去後院的竹林里砍來兩根竹子,把它剖成篾,他要扎一盞燈籠。
年貨都已置辦好了。他從丁禿子新開的肉鋪里買來了兩隻豬腿,從漁戶家裡買來了幾尾鮮魚,都擺在廊下,凍得像鐵一樣。孟婆婆派人送來了一籃子核桃,兩隻蒸米糕用的南瓜,一瓢芝麻。丁樹則先生昨天送來了二副春聯,四對桃符,六片紙剪的門貼,就差一隻燈籠了。
寶琛圍著火爐扎燈籠,不時也嘆著氣。他說這恐怕是他在普濟過的最後一個年了。他說要好好過這個年,什麼都不能缺,什麼都不能將就。過完年,他們就要回慶港去了。
自從校長將家裡的地賣給鎮江的龍慶棠之後,寶琛就已暗暗作了一個決定,他要把小東西一起帶回慶港去。有一天,寶琛將小東西叫到面前,雙一腿夾住他,問道:“普濟,你願意跟我們去慶港嗎?”
小東西眨了眨眼睛,用手撥一弄著寶琛的鬍子,不說去,也不說不去,而是反問道:“我去了慶港,就要跟你做兒子嗎?”
一句話把寶琛逗得哈哈大笑,他摸了摸一他的頭,道:“傻孩子,論輩分,你該叫我爺爺才對。”
最為難的是喜鵲,她沒地方可去。她曾幾次對寶琛說,乾脆,我也跟你們一起去慶港算了。寶琛沒有說話。他知道她也只是隨便說說而已,她遲早還是要嫁人的。她原本是孟婆婆介紹進陸家的,還多少沾著點親。
這些天,孟婆婆已經在私下裡到處托媒給喜鵲提親了,只是年關將近,大雪封路,一時還沒有找到合適的人家。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拚命納鞋底做鞋子。寶琛說,她這些天做的鞋子,小東西穿到死都夠了。可話一出口,又覺得不吉利,就呸呸朝地上吐了兩口唾沫,自己打自己的耳光。小東西呵呵地傻笑。
寶琛在做燈籠支架的時候,手抖得厲害,一連把竹骨弄斷了好幾根。他又覺得是一個不祥之兆,他把這事跟喜鵲一說,喜鵲也開始疑神疑鬼起來,她說,她在納鞋底的時候,把手扎破了好幾處,“你說,廟裡那邊不會出什麼事吧。聽說朝廷正在到處捉拿革命黨呢。”
她說的是普濟學堂,可寶琛擔心的卻是另外一件事。
臘月二十九這一天,天空突然放晴了。寶琛正在給做好的燈籠糊紙描畫,忽聽得院門外隱隱約約地有人唱歌。聽上去是個老婆子的聲音。開始的時候,寶琛和喜鵲也沒有在意,以為是乞丐上門發利市來了。寶琛甚至還跟著哼了幾句,可越往後聽,越覺得不對勁。漸漸地,喜鵲就愣住了,她手裡抱著一隻鞋底,獃獃地看著牆壁,嘴裡道:“她唱的這些事,怎麼句句都有來歷,我怎麼覺得那唱文怎麼都說的是咱家的事?”
寶琛也已經聽出了一些名堂,眼睛盯著喜鵲說:“她不是在唱歌,她是指桑罵槐,是在罵人呢。句句都戳到人的心裡。”
“這個人怎麼對咱家的這些年的事一清二楚?”
喜鵲說著將手裡的線繞在鞋底上,“待我送幾個饅頭與她,把她打發了吧。”
說完,她就出去了。過不多久,喜鵲手裡仍拿著幾個饅頭回來了。一進門就對寶琛說:“嗨,哪裡是什麼乞丐,你猜她是誰?”
“誰?”
“瞎子!”
“哪裡來的瞎子?”寶琛問。
“大金牙的瞎眼老娘。”喜鵲說,“我給她饅頭,她也不要,一句話沒說,拄著拐杖自己走了。”
寶琛手裡捏著一支筆,半晌才說:“她怎麼干起這勾當了?”
到了黃昏的時候,喜鵲忽然提出來,要去夫人的墳上燒紙。
她說,大金牙老娘的那一番話讓她心裡很不踏實,眼皮不停地跳。寶琛問她哪隻眼跳,喜鵲說兩隻眼都跳。寶琛想了想,道:“那就讓老虎陪你一起去吧。”
小東西一聽老虎要去,也鬧著要跟去,喜鵲只得捎上他。他們三個人拎著籃子,剛剛走出院門,寶琛又從屋裡追了出來,朝他們喊道:“給那個張季元也燒幾張。”
小東西爭著要提籃子,喜鵲怕他累著,不讓他提。小東西硬從她手裡把籃子奪過來說:“我的力氣大著呢。”
他兩隻手提著籃子,挺著小肚子,蹣跚著在雪裡走得飛快。隔壁的花二娘看見了,誇了他兩句,小東西走得更快了。
到了墓地,喜鵲就將頭上的方巾摘下來,鋪在雪地上,先讓小東西給他外婆磕頭,然後又從籃子里留出一部分,找個背風的地方,點著了火。喜鵲一邊燒著紙,一邊嘀嘀咕咕地說著什麼,就好像夫人真能聽見似的。燃一燒的火苗舔著雪,發出吱吱的聲音。老虎聽見喜鵲對著夫人的墳說:過完年,寶琛他們就要回慶港去了,小東西也一起去,過完年,她說不定也要離開普濟了。
“我們都走了,逢年過節,誰來給您老人家上墳燒紙呢?”隨後,她嗚嗚地哭了起來。
他們又來到張季元的墳前,張季元的墳要小得多,墓前沒有立碑,四周也沒有墓欄。金針地里的雪又松又軟,小東西一腳踏進去,腿就拔不出來了。
喜鵲說,往年的時候,都是夫人來給張季元上墳,沒想到今年夫人自己也要別人給她上墳了。說到這裡,她又哭了起來。老虎正要過去幫她,看見小東西用手朝遠處指了指,說:“快看,那是什麼?”
順著他的視線,老虎看見太陽已經下山,晚照浮在兩個山頭之間,像融化的鐵水一樣晃蕩著。繞過一塊凸出的山崖,是一條通往夏庄的官道。西風吹起一縷縷的雪粒,漫天飛瀉,紛紛揚揚。就在這時,他聽見了“”的馬蹄聲。
“喜鵲,喜鵲,快看……”小東西叫道。
喜鵲直起腰來,也朝大路那邊張望。黑壓壓的一簇官兵,正拖著,朝普濟的方向飛跑。一匹匹馬從他們身邊擦過。這些官兵都穿著青灰的布袍,頭戴斗笠帽,帽子上血紅的纓絡不住地跳動。他們擠擠攘攘地跑著,眼看著就要繞過那片山路,到了河邊了。
喜鵲叫了一聲:“不好!”人就呆住了。
老虎的心也是猛地往下一沉,一時有些不知所措。這些天,每天都流傳著官兵到來的消息,老虎都聽得膩煩了。沒想到官兵一旦出現,還是嚇得簌簌發一抖,腸子都斷了似的。這時,他忽然聽見喜鵲喊:“小東西,小東西呢?”
她原地轉悠著,那樣子就像是要在地上找一根丟落的針。她從來沒見過這麼多的官兵,被嚇糊塗了。
老虎轉過身來,一下子就看到了他。
小東西像是一隻兔子似的,在被積雪覆蓋的玉米地里跳躍著。他在朝皂龍寺的方向飛跑。此刻,他已經差不多跑到山坡下的大路上了。有好幾次,老虎看見他跌倒了,滿頭滿臉都是雪,可他爬起來,還是沒命地往學堂的方向跑。
“快去,把他抱住……老虎,快去啊……”喜鵲哭叫道。
老虎剛要去追,忽然聽見喜鵲說:“咦,我的腿,我的兩條腿怎麼不會動啦?”
老虎剛回過頭來,就聽見喜鵲叫道,“不要管我,你快去追小東西。”
老虎開始朝山下飛奔。他聽見身後的馬蹄聲,已經越來越清晰了。當他在皂龍寺的山牆拐角將他截住的時候,小東西已經累得直打逆呃了。他乾嘔了幾口,沒吐出什麼,嘴裡呼哧呼哧地喘著氣,說:“他們要來捉媽媽一了……快跑,沒命地跑。”
可是小東西已經跑不動了。老虎拉著他的手,邊跑邊拽,兩個人跌跌撞撞來到學堂的門前。
正好,翠蓮拎著小木桶從廟裡出來,像是要到池塘去打水。小東西就對她喊:“來了,來了……”
“來了,來了……”老虎也跟著小東西喊。
“誰來了?”翠蓮道,“你們這是怎麼了,什麼事把你們嚇成這樣?”
可她語音剛落,就聽見“砰”的一聲,響了。
接著又響了幾,每響一,翠蓮就縮一縮脖子。
“你們快跟我到廚房裡去躲一躲。快!”她說著,將水桶一扔,轉身就往回跑。
老虎跟著翠蓮,一口氣跑到廚房裡。他看見翠蓮已經鑽到灶膛里,正向他招手呢。老虎這才意識到,小東西沒有跟來,他叫了他幾聲,沒人答應,他想返身出去找他,大隊的官兵已經從廟門裡擠進來了。不知是誰,正在砰砰地放,子彈從窗戶里飛進來,把屋角的一隻水缸打得粉碎,水汪汪地瀉一了一地。他在廚房裡愣了半天,又想起小東西來,正要拉開門出去找他,翠蓮趕了過來,在身後將他死死抱住:“傻瓜,子彈是不認得人的。”
過了一會兒,聲停了。
老虎小心地拉開門,從廚房走了出來。他首先看到的,是雪上一團黑乎乎的東西。是馬糞,還冒著熱氣呢。繞過香積廚的牆角,他看見雪地上橫七豎八地躺著幾具屍體,一個兵士正在把散落在地上的支收攏起來。
譚四雙手捂著肚子,嗷嗷地叫個不停,在雪地上滾來滾去。一個兵丁朝他走過去,在他的胸前搠了一刀。
那兵丁往外拔刀的時候,譚四雙手死死握住刀刃,不讓他拔一出來。又過來一個兵士,用托在他頭上砸了一下,他立刻就鬆了手,不吱聲了。
他看見了小東西。
他臉朝下,趴在迴廊下的一條一還道錚歡歡K吖ィ攪嘶艋艫納簦諢難┧詮道鍃韉謎薄
老虎捏了捏他的小手,還是熱的。把他小一臉轉過來,發現他的眼睛還在轉動,好像在想著一件什麼事情。
他甚至還把舌頭伸出來,舔了舔嘴唇。後來,他一遍遍地對他的爹寶琛說,他在一還當嚦吹叫《韉氖焙潁夠鈄擰R蛭難劬κ欽鱟諾摹K拱焉嗤飛斐隼矗惶蛞渙艘惶蛞蛔齏健
他的身體摸上去軟一綿綿的。背上的棉襖濕乎乎的,血就是從那兒流一出來的。
老虎叫他的名字,他不答應。
只是嘴角輕輕地顫一抖了幾下,彷彿在說我要睡了。他的眼珠漸漸不轉了,眼睛變花了,白的多,黑的少。隨後,他的眼皮慢慢耷拉下來,眯成了一條縫。
他知道,此刻,正從他背上汩一汩流一出的不是血,而是他的全部的魂靈。
一個官長模樣的人朝他們走了過來。他蹲下身子,用馬鞭撥了撥小東西的臉。
然後,轉過身來對老虎說:“你還認得我嗎?”
老虎搖搖頭。
那人說:“幾個月前,你們村來了一個彈棉花的,怎麼樣,想起來了嗎?我就是那個彈棉花的。”
那個人得意地笑了笑,在他的肩上拍了一下。奇怪,老虎覺得自己一點也不怕他,彷彿他天生就應該是一個彈棉花的人一樣。他指了指躺在地上的小東西,問道:“他死了嗎?”
“是啊,他死了。”那人嘆了一口氣,道,“子彈不長眼睛啊。”
隨後他就站了起來,背著手在雪地里來回地走著。很顯然,他對老虎沒有興趣,對躺在地上的小東西也沒有興趣。
他覺得小東西的手變得冷了,他的臉也失去了紅暈,正在變成青藍色。不一會兒,他看見校長出來了。
她披散著頭髮,被人推推搡搡地從終年不見陽光的伽藍殿帶到院子里來了。
她看了看老虎,又看了看地上躺著的那些屍體,似乎也沒有顯出吃驚的樣子。
老虎想對她喊:“小東西死了呢。”可也只是張了張嘴而已,沒有發出任何聲音。所有的人都對小東西的死沒有興趣。
看到校長出來,那個官長就迎上去,向她拱了拱手。校長眼睛死死地盯著他看,半晌,他才聽見校長說:“貴差可是龍守備?”
“正是。”官長彬彬有禮地答道。
“請問,龍慶棠是你什麼人?”校長又問。
那聲音,聽上去就像跟人拉家常似的,沒有一絲的慌亂。她難道不知道小東西已經死了嗎?他的小胳膊都已經發硬了呢。屋檐下還有些融雪不時地滴落下來,落在他的鼻子尖上,濺起晶瑩的水珠。
那個官長似乎也沒料到校長會這樣跟他說話,似乎愣了一下。隨後,他兀自點了點頭,好像在說:真是好眼力!他笑了笑,答道:“正是家父。”
“這麼說龍慶棠果然已經投靠了清廷。”校長道。
“你不要說得這樣難聽。”官長臉上仍然掛著笑,“良禽擇木而棲罷了……”
“既如此,你們隨時都可以來抓我,何必要等到今天呢?”
老虎聽她話里意思,好像是一直在盼著人家來捉她似的,他有點不明白校長在說什麼。小東西的拳頭攥得緊緊的,背上的血早就不流了,只是眉頭還緊蹙著。
那個官長卻哈哈大笑,笑得連嘴裡的牙根都露了出來。
等到他笑夠了之後,這才說:“還不是為了你家那一百八十多畝地么!家父做事,一向周正嚴密,井井有條。他說,你一天不賣地,我們就一天都不能捉你。”
他笑得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
他聽見校長“唔”了一聲。好像在說:“噢,我明白了。”
這時他看見了父親。寶琛正站在廟門口,被兩個兵士用擋著。可他仍在伸長著脖子朝裡面探頭張望。
老虎把小東西的身體挪了挪,這樣,屋檐的雪水就不會滴到他臉上了。天已經快黑了,有一隻老鷹在灰濛濛的夜空中,繞著院子盤旋。
這時他聽見校長說:“另有一件事,還要如實相告。”
“你儘管說。”
“龍守備貴庚……”
“龍某生於光緒初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