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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禁語 2

所屬書籍: 第一部 人面桃花

  秀米回到普濟的家。她的第一個感覺,就是房屋和院宅突然變得局促了許多,而且也比她記憶中的那個深宅大院更顯得殘破不堪。院牆的牆基由於重壓而歪斜,牆上的灰泥翹了起來,又尖又硬,就像烏桕樹的葉子,又像是綴滿了大大小小的蝴蝶。廊下的木柱,柱下的圓扁的石礅都布滿了裂紋。黑壓壓的螞蟻佔據了牆上的蜂巢,沿著牆壁蜿蜒而上。

  院子里多了一些雞鴨,滿地亂跑。東側的一個廂房(母親在那裡咽下了最後一口氣)的內牆已經拆去,換上了樺木或槐樹的圓木柵欄,裡面趴著一隻花白斑紋的老母豬。她朝豬欄里望了兩眼,原先母親床頭貼著的一幅觀世音畫像還沒有來得及取下。母豬已經下了崽。一聽到人的腳步聲,那些正在奔跑的斑斑點點的小崽子就忽然站住了,支棱著耳朵一動不動。

  她甚至還看到了一隻赭黃色頂冠的大白鵝,正腆著身子,不慌不忙地邁下台階。只見它身子略微一縮,“噗”的一聲,冒出一攤稀屎來,順著台階的石板流了下來。

  天哪——秀米搖了搖頭,嘆了口氣。這些新添的小動物大概都是喜鵲的傑作。

  她這樣想著,又朝後院走去。

  後院的竹林里多了一個鴨棚,其餘的一切都還基本上維持著原來的格局。庭階寂寂,樹影浮動,麻雀在閣樓鑄鐵的欄杆上站成了一排。

  喜鵲也許已經得知了她要出獄的消息,院子里已經打掃過了。腐爛的樹葉和曬癟的青草堆放在牆角。為了防止打滑,閣樓的台階上曬滿了一層薄薄的沙土。

  她朝東邊的腰門看了一眼,十幾年前,她的父親就是從這個門出去的。這個窄一窄的門彷彿是她記憶中最重要的樞紐,她曾無數次地回憶過那個陽光明媚的午後,試圖從中找出一個答案,用來解釋飛速流轉的光一壞陌旅亍C瘧吒樽諾囊話閻Ю肫撲櫚撓筒忌』乖讜吹奈恢謾

  布紙被蛀蟻啃噬一空,傘骨畢露。她清楚地記得,當年她父親臨出門之時,曾經拿起這把傘,試著想打開它,並朝她詭譎羞澀地笑了一下,給她留了最後一句話:“普濟就要下雨了。”經過這麼多年的風吹雨打,這把傘也不見得比父親出門時更為朽爛。

  喜鵲不知去哪裡了,院落一片沉寂。她獨自一個人上了樓,推開了房門,還是老樣子。仍有一股她所熟悉的霉味,只是床頭的五斗櫥上多了一隻白色的長頸瓷瓶,瓶中插著一朵新摘不久的荷花。不知為什麼,看著這朵花,她的眼淚又流一出來了。

  喜鵲回來的時候,秀米正在沉睡。

  她一大早到鄰村趕集去了,滿滿一籃子雞蛋,一個也沒有賣出去。到了中午,她瞧見了楊大一卵一子的媳婦。

  她走到喜鵲的跟前,低低地對她說了句:“校長回來了。”早在十多天前,喜鵲就聽說了秀米即將出獄的消息,可一旦她真的回來了,喜鵲還是覺得有點心慌意亂。她用手護著籃子里的雞蛋,急急地往回趕。走到村頭,看見渡口的舵工譚水金正朝她走來。

  他的背更駝了。倒插著雙手,黑著臉,遠遠地對她嘟囔了一句:“那個瘋子回來啦?”

  往前走了幾步,他又說:“聽說她是一個人回來的?”

  喜鵲當然能明白他話里的意思。第一句話,表明他對兒子譚四的慘死至今耿耿於懷,而第二句話又表明他惦記著秀米腹中的那個孩子。可憐的水金,他比誰都希望秀米懷著他們譚家的孩子。她微微鼓起的小腹就是水金風燭殘年的唯一指盼。不過,既然她是一個人回來的,那麼,那個孩子又到哪裡去了呢?

  回到家中,喜鵲把自己關在廚房裡喘了半天的氣,還是不敢去後院的閣樓看她。她的心怦怦直跳。畢竟已經有很多年沒有與秀米單獨相處過了。尤其最近的這些年,秀米連正眼都不瞧她一眼。

  到了傍晚,她做了一碗麵條,端到閣樓上去。推門進去的時候,還齜牙咧嘴,擠眉弄眼地做了半天鬼臉,以此給自己壯膽。秀米正在熟睡之中,側著身子,背對著她,衣服和鞋都沒有脫。喜鵲將碗筷輕輕地擱在五斗櫥上,然後屏住呼吸,一步步地倒退著走了出來,掩上門,下樓去了。

  整整一夜,喜鵲都是在廚房裡度過的,她將洗澡水熱了又熱,等著她的主人下樓來洗澡,可那個閣樓一夜沒有亮燈。第二天早上,她躡手躡腳地來到閣樓上,驚奇地發現,秀米依然在床上酣睡,背對著她,碗里的麵條不知什麼時候已被她吃得精光。她在收碗筷的時候,發現碗底下壓著一張字條,上面寫滿了字。她下了樓,將這張字條顛來倒去地看了半天,直看得兩眼發綠,也不知道上面寫的什麼。她的心也隨之變得沉重了:她難道忘了我不認識字?這麼說,她的瘋病可一點也沒見好。可喜鵲又擔心主人在上面交代些什麼重要的事,讓她即刻去辦。呆了半晌,便拿著這張字條去了丁先生家。

  丁樹則卧病在床,已經六個多月了。都說油盡燈枯,熬不過收小麥了。可等到這年的新麥收上來,丁樹則嘗到了新麥面做成麵條之後,他的情況並沒有變得更糟,當然,也不會變得更好。他像一隻大蝦似的側彎在床,口涎把竹席弄得濕乎乎的。

  他看了看喜鵲遞過來的字條,咕咚咕咚地咽了幾口口水之後,朝她伸出了三個指頭。

  “有三句話,”丁樹則的牙齒差不多都掉光了,說起話來滿嘴漏風,“第一句寫的是:我已不能開口說話了。意思是說,她已經成了一個啞巴,不能說話了,這是第一句。”

  “她怎麼就不能說話了呢?”喜鵲問道。

  “這就不好說了。”丁樹則道,“她在紙上寫得明明白白:我已不能開口說話了,也就是說,啞了。俗話說,衙門一入深似海,她能活著回來,就算是不錯的了。”

  “就是。”丁師母在一旁插話說,“這人一旦入了監牢,少不得要經受各式各樣的刑罰。讓你變成啞巴,就是刑罰的一種。沒錯,他們給她吃了啞葯,或許是耳屎,她就成啞巴了。這事很容易辦。你要是不小心吃了自己的耳屎,也會變成啞巴的。”

  “她還寫了些什麼?”

  “這第二句話,前院是你的,後院是我的。這就是說,她要與你分家,陸家大院一分為二,前院歸你,後院歸她,井水不犯河水。至於這最後一句……是讓你把後院竹林里的鴨棚拆掉。”

  “她心裡一定很恨我,把這個家弄得像個豬圈似的,還養了那麼多雞鴨和牲口。”喜鵲的臉上灰灰的。

  “她這可怨不得你,”師母說,“家裡的地產讓她賣得一文不剩,家中又無積蓄,你一個女兒家,不養些牲口,怎能糊口?再說,如今她刑滿出獄,基本上成了一個廢人,手不能抱,肩不能挑,還不得靠你養著?

  甭理她。既然她把前院分給你了,你愛怎麼折騰就怎麼折騰,愛養什麼就養什麼,別說是養些雞鴨,就是養個漢子,她也管不著。“這一席話,說得喜鵲脖子都紅了。

  此後一連數日,喜鵲頻頻出入於丁樹則家中,用丁師母的話來說:“用不了多久,我們家的門檻就要被你踏平了。”

  紙上所書,有些是讓喜鵲幫她在集市上所購之物的名稱,如筆、硯、墨、紙之類,也有一些日常生活瑣事,如“馬桶漏水,宜速修之”或“昨夜湯略咸,淡之可否?”或“閣樓除塵,不必每日為之,十天一掃可也。”再如“群雞破曉即唱,煩人煩人,何不盡殺之?”

  這最後一句,丁樹則看了,苦笑道:“這孩子果然迂呆。唱曉的是公雞,母雞又不會唱,何必盡殺之?

  看來革命黨人舊習尚未褪除。母雞盡可留著下蛋,公雞若殺了,送碗湯來我喝。“第二天,喜鵲給他端來雞湯的時候,丁先生道:”她既然能聽見公雞打鳴,說明她的耳朵並未聾,只是啞了而已。你有什麼事,不妨直接說給她聽,不必讓我來寫字,我這把老骨頭可經不起你們這番折騰。“

  最離奇的是這樣一張字條:“亟須以下物品,備齊待用:隔年糞汁若干,石硫磺若干,塘泥若干,豆渣若干,活蟛蜞數只。”

  丁樹則看了,先是苦笑,繼而搖頭:“她要這些不相干的物事作甚。”

  師母看了亦不明其義,只是嘆息道:“要是事事都遂了她的意,說不定明天她就要你上天摘星星了,若照我說,根本就不必搭理她。”

  但喜鵲還是暗自決定滿足她。

  她去塘池裡掏塘泥的時候,跌在河裡,差一點淹死。好不容易爬到岸上,再也沒有勇氣嘗試第二次,只得在屋前一還道鎄諏艘壞閿材啵鈾∈停窈兔嬉謊亟戀糜逐び殖恚瓷先ビ胩聊嘁話鬮薅6乖購冒歟邐鞫垢昀錁陀小7嘀兀└桌鎪奼鬩ㄒ簧錐願都純桑湊參挪懷鍪牆衲甑幕故歉裟甑摹

  至於活蟛蜞,田野溝渠里多的是,她央村裡的孩子去捉,不一會兒就捉來了滿滿一蝦簍。最難弄的倒是那個什麼石硫磺,她問了許多人,連藥店的夥計都不知道是個什麼玩意兒,最後她就買來了幾枚炮仗,折開捻子,將火藥抖出來,摻以黃沙,總算配製出了“石硫磺”。

  她將這些東西備齊,整整齊齊地排列於後院閣樓邊的石階上,然後回到前院,隔著門縫窺一探動靜。一股強烈的好奇心促使她一探究竟。到了午後,她看見秀米睡眼惺忪地下樓來,看見她對這些稀罕之物聞了又聞,看見她捋起袖子,像個孩子似的興奮不已。

  原來她要種荷花。

  家裡原是養著兩缸荷花,是那種又闊又深的青花瓷缸。一直由寶琛負責照料,每年六七月份開花。老夫人在的時候,常常用荷葉來蒸肉,蒸糍粑,她甚至還能隱隱記得荷葉的香味。到了冬天下雪前,她看見寶琛在缸上架上木條,覆以厚厚的稻草養根。

  寶琛離開普濟之後,這兩缸荷花一直無人照管,喜鵲原以為荷花早已枯死了。

  到了今年初夏,她到閣樓打掃房間,突然發現缸內竟然亦開出了一朵紅蓮,又瘦又小。缸內的荷葉只稀疏的幾片,浮於散發出惡臭的黑水之上,葉邊或卷或殘,四周鑲有鋸齒狀的銹邊。缸內聚集了數不清的臭蟲,人一經過,則轟然而飛,直撞人的臉。那朵唯一的荷花,喜鵲信手摘下,將它拿到閣樓上,插在一隻白色的長頸瓶中。

  原來秀米要侍弄這兩缸荷花了。只見她將豆渣、塘泥、“石硫磺”放入木盆中攪和,再加糞汁調勻,將木盆拖到陽光下曝晒。然後她來到荷缸邊,轟去滿缸小蟲,撈出雜草,用木勺將缸內殘水舀干。只忙得衣衫盡濕,氣喘吁吁,甚至連臉上也都是泥跡斑斑。

  等到太陽落了山,喜鵲終於按捺不住,從門後躥出來,前去幫忙。秀米正在把木盆中的新泥敷在荷枝的根莖上。秀米見她過來,就用腳踢了踢身邊的一隻木桶,又看了看她。喜鵲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是讓自己去池塘里打水。喜鵲飛跑著打來了水,看著秀米將清水緩緩注入缸內,不由得脫口問了一句:“這樣,有用嗎?”

  當然,她得不到任何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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