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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禁語 6

所屬書籍: 第一部 人面桃花

  這些年,喜鵲往丁先生家去得少了。不過,四時八節之中,喜鵲也偶爾去探望一下,先生愛吃的雞蛋都按月挑大的送去,從未短少過一枚。丁樹則自然地無話可說。師母倒是動不動就到家中來喊她。每次,她都是踮著小腳,風風火火地趕來,一張口,就是“快快,你先生快要不行了”。每一次,喜鵲過去看他,都看見先生好端端地在床上哼著戲文呢。不過,到了今年十一月,丁先生真的是不行了。照例是師母親自來報信,她只說了一句,那個死鬼,……就哭起來了。

  丁樹則仰卧在竹床上,肚子脹得像個鼓一樣,屋子裡擠滿了人。六師郎中、花二娘、孟婆婆,還有兩個從外地趕來的親眷,都侍立在床側,一言不發,等著丁先生咽下最後一口氣。聽師母說,先生自從入伏之後,就沒有像模像樣地拉過一次屎。六師郎中開出的藥方,用蘆根加荷葉、大黃煎了湯,一連服了七八天總不見效。丁先生一會兒急一喘,一會兒蹬腿,眼睛半睜半閉,從中午一直折騰到天黑。最後連師母都看不過去了,就流著眼淚,俯下身體對先生喊道:“樹則,你就走了吧。這樣硬一挺著,又有什麼用呢。你走在我前頭,好歹有個人替你送終,我要是死了,身邊連個張羅的人都沒有了。”

  她這一喊,先生果是乖乖地一動不動了。不過,他還是抬起那隻瘦骨嶙峋的手,抖抖地在床單上重重地拍了三下。他這一拍,把屋裡的人都拍得面面相覷,不知道是什麼意思。還是師母了解他,揭開床單,從鋪下取出一張毛邊紙來,打開它,孟婆婆拿過去一看,道:“原來是丁先生自己寫的墓誌。”

  花二娘笑道:“多虧丁先生周到,這普濟能寫墓誌的,除了丁先生外,再無別的人了。”

  唐六師似笑非笑介面道:“寫墓誌的人倒有的是,不過,依我看,丁先生是不放心讓別人代筆罷了,他替人寫墓志銘寫了一輩子,到了自己的這一天也就不假手外人了。”

  大伙兒只管議論,師母卻早已趴在先生的身上哭了起來。六師過去替他號了脈,半晌才說道:“涼了。”

  〔丁樹則自撰墓志銘。其銘文是陳伯玉的《堂弟孜墓志銘》一字不漏的抄襲。

  銘曰:君幼孤,天資雄植,英秀獨茂。性嚴簡而尚倜儻之奇,愛廉貞而不拘介獨之操。始通詩禮,略觀史傳,即懷軌物之標,希曠代之業。故言不宿諾,行不苟從。率身克己,服道崇德。閨門穆穆如也,鄉黨恂恂如也。至乃雄以濟義,勇以存仁,貞以立事,毅以守節,獨斷於心,每若由己。實為時輩所高,而莫敢與倫也。〕丁樹則先生以八十七歲高齡壽終內寢,喪事多少也就有了喜事的氛圍。師母雖然哭得死去活來,但言語之間總離不開一個“錢”字。

  普濟的鄉紳出錢替他置辦了壽材,樹碑立墓,延請和尚頌經、道士招魂。恰巧徽州來的戲班子路過,好事者也就請他們來村中唱戲,一連三天。麻衣相士、風水先生也聞風而來,左鄰右舍也都出錢出物,喪事辦得既熱鬧又體面,光酒席就擺了三十餘桌。

  孟婆婆對喜鵲說,你可是正式拜過師的,一日為師,終身為父,這弟子之禮可含糊不得。師母聞說,立即奪過話頭,補了一句:“按理那秀米也是正式拜過師的。”花二娘答道:“她一個啞巴,你與她計較個什麼。”於是,喜鵲跟著孟婆婆和花二娘,更是整日在丁家幫忙,從天亮到天黑。

  這天傍晚,喜鵲從丁家忙了一整天,正想回家看看,出門時,看到丁家屋外的樹一幌攏謐乓徽牌圃滄潰蝗閡律禮蕎詰娜蘇諛潛叱猿院群取U廡┒際瞧蜇ぃ啪葡憷吹模喜壞謎6〖揖馱諼萃獍諫獻雷櫻檣廈追購圖虻サ牟穗裙┧淺院取D僑浩蜇び趾壩紙校莢諛閼依褂幸桓齪⒆櫻階郎希テ鶓柚械拿追咕屯燉鍶

  在這群人中,有一個人身穿麻衣,頭戴一頂一破草帽,懷裡掖著一隻木棍,只是靜坐不動,似乎在想什麼心事。喜鵲覺得奇怪,就多看了那人兩眼。當她回到家中,在灶下生火時,忽然覺得這個人有些面熟,但又想不起來是誰。她總覺得心裡不踏實,就起身熄了火,又折回丁家而去,想去探個究竟,可到了丁家門前,發現那個人已經不在了。

  到了出殯的這一天,那個神秘的乞丐再次出現了。

  這人蜷縮在鄰舍的房檐下,背靠著山牆,正在狼吞虎咽地吃著饅頭。帽檐壓得很低,抱著一隻打狗棍,一雙手又瘦又黑。不過,喜鵲看不到那人的眼睛。這個人一定在哪兒見過。當時,喜鵲手裡托著一隻簸箕正在和孟婆婆給送殯的人發喪花,那些小花是紙做的,有白、黃兩種。她把自己認識的人全部在心裡默念了一遍還是理不出任何頭緒。她決定上前看個究竟。奇怪的是,她剛往前走了幾步,那個乞丐也順著牆角往後退。

  喜鵲加快了步子,那個人也隨之調整了步伐,一邊往村外走,一邊扭過頭來看她。這說明,那個乞丐不僅認識自己,而且擔心被喜鵲認出來。她一直追到村外,看見那個人走上了通往梅城的官道,這才停了下來,兩手按著腰眼直喘氣。

  過後好多天,喜鵲一直心事重重的,心裡老想著這個乞丐。

  當然,令她心煩的事可不止這一件。丁先生葬禮後的第二天,不知從哪裡刮來的一股邪風,帶來了雞瘟,把她辛辛苦苦養大的幾十隻母雞全都瘟死了。她把那些死雞全都褪了毛,腌了十幾隻,給孟婆婆和花二娘家又送去了幾隻,孟婆婆笑道:“要不怎麼說丁先生這個人有福氣呢,他一死,雞也就跟著死了。他若活到現在,你哪來的雞蛋送給他去吃。”

  到了八月,村上棗子都紅了。這天早上,喜鵲起床後忽然不見了秀米。屋裡屋外都找遍了,就是不見她人影。最後喜鵲掐指一算,這天剛好逢集,她會不會一個人去長洲趕集?到了中午,還沒見她回來,喜鵲實在憋不住了,就趕緊往集市上跑。到了長洲,集市已經快散了。喜鵲旮旮旯旯都找了一遍,碰到熟人就打聽,一直呆到傍晚,這才返回普濟。

  她回到村裡的時候,看見隔壁的花二娘正帶著兩個兒子在樹下撲棗。一看到她滿頭大汗的樣子,花二娘朝她努努嘴,笑了。她告訴喜鵲,一聽說秀米不見了,她和孟婆婆就幫著去找。

  “她其實哪兒都沒去,在村西小東西的墳頭上坐了一整天。我們兩個剛把她勸回來,這會兒在家躺著呢。”

  喜鵲聽她這麼說,就把心放下了。正要往家走,只聽得二娘在背後說道:“這會兒才想起那個可憐的孩子來,不也太遲了?”

  喜鵲回到家中,見秀米躺在閣樓里睡得正香,一顆懸著的心總算放下來了。

  不料,就在同一天的晚上,發生了這樣一件事。

  喜鵲做好飯,秀米也沒有起來吃。只在床上蒙頭大睡。喜鵲匆匆忙忙扒了幾口飯,想到樓上去陪她。她看見秀米似乎正在流淚,枕巾和被頭都哭濕了。喜鵲想,也許是她看見中秋節家家戶戶都去上墳,不知怎麼就想起那個小東西來了。

  一想到小東西,喜鵲的眼淚也止不住地掉下來。聽說秀米在獄中還生過一個孩子,不知是死是活。如果活著,也該有當初的小東西那麼大了吧。渡口的水金一口咬定那孩子是譚四所生,曾幾次上門詢問孩子的下落。他說,就算是把渡船賣了,也要把這個孩子尋回來。可他碰上這麼個啞巴,又有什麼辦法呢。任憑他說什麼,秀米照例是臉色鐵青,一言不發。想到這些傷心事,她陪著秀米流了半天的淚。

  隨後就褪去鞋襪,吹了燈,挨著她昏昏睡去了。

  到了半夜,蒙中喜鵲忽聽得有人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唉——”

  喜鵲一下子就被嚇醒了。誰在嘆氣呢?那聲音聽上去彷彿是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的,既清晰又沉重。喜鵲一骨碌從床上坐了起來,點了燈,看了看秀米,她似乎睡得很香,牙齒磨得咯咯響。喜鵲疑神疑鬼地打開了門,閣樓外月亮在雲層里若隱若現,樹木在風中搖晃,颯颯有聲,並不見半個人影。會不會是自己聽錯了,或者做了一個夢?她的心裡七上八下的。

  喜鵲重新回到床上躺下,剛要入睡,忽然聽見秀米翻了一個身,在黑暗中朗聲說道:“唉——臉上沒有熱氣了,雪才會積起來。”

  這一次她聽得真真切切,不由得嚇出了一身冷汗。見鬼,見鬼,見鬼!原來她會說話!原來她不是啞巴!

  原來……

  喜鵲抱膝坐在床上,身子就像打擺子似的一陣陣發冷。約摸過了半個多時辰,她聽見秀米又磨了一會兒牙,發出了均勻的鼾聲,這才慢慢地把心穩住。她居然騙了我三年半!如果不是做夢泄漏了秘密,她很可能就這樣蒙我一輩子。可這一切又是為什麼呢?等到明天早上她醒了,我可要好好問問她,喜鵲想。不過,到了第二天她在酴架下碰見秀米的時候,又忽然改變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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